眼见一定为实吗？
一场战争的正义与否，
用一张图很难说清楚，
但看图人的一些情绪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立场里，
有多少是被这些媒介洗脑的？
今天的推送我们来聊聊两代战地摄影师，
罗伯特 ·卡帕(Robert Capa)与林希 ·阿德里奥(Lynsey Addario) ，
他们一个相信战争有正邪之分，
一个相信参战的各方谁也逃不开干系。
2001年美国入侵阿富汗时，林希 · 阿德里奥（Lynsey Addario）开始做战地摄影报道。距罗伯特 · 卡帕（Robert Capa）记录西班牙内战至今仅仅才过去了三分之二个世纪，但国际摄影中心的卡帕西班牙照片展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切尔西画廊（the SVA Chelsea Gallery）的阿德里奥照片展之间，变化的不仅仅是时间和地理位置，还有照片上蕴含的情感倾向。卡帕的照片表明，卡帕相信战争总是正义和邪恶的较量。而如今，也就是阿德里奥照片展所处的时代，太多残酷、毫无意义且双方均非正义的战争，已消磨了我们关于战争必分正邪的坚定信念。
2007年的阿富汗，几名美军士兵从塔利班的伏击中险象环生。该照展出于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切尔西画廊。林希·阿德里奥摄于2007年。©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阿德里奥带着自己的相机穿梭于地球上一些最危险的地方采访拍摄。她是麦克阿瑟奖（MacArthur）获得者，是于2009年凭借为《纽约时报》拍摄的关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摄影报道获得普利策新闻奖（国际报道类新闻）的自由摄影师。和卡帕一样，她自称为摄影记者，而非艺术家。她曾说，她致力于“用照片来消除偏见，来呈现经常被误解或歪曲的事实”。她还称卡帕对其影响很大，尽管对方推崇的很多观念都是她想打破的偏见。
上图：林希 · 阿德里奥（Lynsey Addario）
下图：罗伯特 · 卡帕（Robert Capa）
卡帕很少拍摄当代战争摄影中盛行的那种令人揪心的画面。他的传记作者理查德 · 惠兰（Richard Whelan）写道，1945年4月中旬，战争结束前夕，21岁的美国军人雷蒙德 ·J· 鲍曼（Raymond J. Bowman）在莱比锡被德国狙击手的子弹击中前额，死在那里的画面，是“卡帕整个职业生涯中拍过的最为可怕的照片”。在照片中，这名年轻的下士仰卧着，叉开的双腿搁放在阳台（他此前一直在那里进行扫射）上，而头部和手臂则被子弹的冲击力撞到了公寓木地板上。其身下迅速渗出了一滩不规则的血迹。
美军士兵在莱比锡的一间公寓中，后者在后世也被称为“卡帕之屋”。摄影: Robert Capa © 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 / Magnum Photos
然而，与后世的战争照相比，这张照片显得庄严而古老。“这是一次非常干净利落，不知何故非常美丽的死亡，我认为这是我在战争中最难忘的一幕，”两年后卡帕接受电台采访时回忆说。透过他拍摄的照片，我们可以感受到他当时的视角和态度。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我们如今的视角变了。
卡帕在二战与西班牙内战中的摄影作品。© 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 / Magnum Photos
许多美国人已不再把战争视为一项正义事业，而战争摄影在这种变化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朝鲜战争的照片（尤其是大卫 · 道格拉斯 · 邓肯（David Douglas Duncan）的照片）和越南战争的照片（尤其是拉里 · 巴罗斯（Larry Burrows）和唐 · 麦卡林（Don McCullin）的照片）剥下了战争的魅力和浪漫面纱，展示了它的血腥无用、使人劳心劳力、致死伤无数和邪恶之处。电视画面也放大了这种恐怖。
凭着非凡的毅力和技巧，阿德里奥为我们描摹了当代战争的面貌。她的许多照片记录了受害者的一幕幕，尤其是妇女和儿童：刚果民主共和国被强奸的幸存者、南苏丹一名受伤的童兵、阿富汗一名被弹片击中的7岁男孩、一架正在撤离的满载着躺在担架上的从伊拉克撤离的美国士兵的货运飞机。她还描绘了自然灾害带来的影响，比如说，一幅特殊的，在菲律宾塔克洛班市附近，一名妇女在毁灭性台风过后的路边生产的照片。
阿德里奥的摄影作品。©LYNSEY ADDARIO
阿德里奥的照片中只有极少数的温情瞬间，就连这些瞬间也带有讽刺意味。在靠近阿富汗边境的巴基斯坦，当一小队塔利班武装分子从卡车上跳下来时，小男孩们露出了羡慕的眼神，下一代圣战分子正在诞生。2009年11月，在阿富汗巴达赫尚省，一名年轻孕妇和她的母亲在寻求医疗援助，照片中她们穿着天蓝色的罩袍，与如洗碧空互相映衬。这张照片很漂亮，背后的含义却晦涩不清。
上图：18岁的努尔·尼萨（Noor Nisa，右）临产前与母亲在阿富汗巴达赫尚省滞留。该照如今在纽约视觉艺术学院切尔西画廊展出。阿德里奥摄于2009年11月。©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下图：在巴尔坎巴尔凯伊，巴基斯坦塔利班战士们从一辆卡车上跳下来，孩子们在一旁羡慕地看着。林希·阿德里奥摄于2008年7月。©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美丽的战争照听起来像是一种道德悖论。如此丑陋的事物能绘之以美吗？阿德里奥手下的战争照，内容丑陋，形式却巧妙。当代的一些伟大摄影师，如詹姆斯 · 纳赫特韦（James Nachtwey，他也对阿德里奥影响颇深），曾因拍摄了拥有形式美的恐怖情景而受到抨击。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艺术的使命是将秩序和美加赋于偶然体验，那么这种反对意见听起来似乎很是奇怪。但是，也许有一些主题并不适合艺术，因为用美学的方式组织它们是不符合其无意义性的。阿多诺（Adorno）有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显然，卡帕不打算拍摄集中营被解放的场景。
林希·阿德里奥摄影作品。© LYNSEY ADDARIO
正是因为阿德里奥毫不掩饰地描绘了战争的苦难，所以其内容和构图之间并不和谐。对于卡帕来说，一种经典形式可以达成他的目的：描绘战争的自我牺牲、同伴情谊和其他经久不衰的美德。他拍摄的西班牙内战照就有这样一种典型的气质。国际摄影中心是由罗伯特的弟弟康奈尔 · 卡帕成立于1974年，其收录了罗伯特的摄影档案。它组织的卡帕照片展回顾了对方创作摄影集《死亡在即》（Death in The Making）的历程。该书首次出版于1938年，那时，卡帕已经投身到中国的抗日战争中去了，没有亲眼目睹他所支持的事业失败的终幕，也逃避掉了1937年7月，其爱人西班牙摄影记者格尔达 · 塔罗（Gerda Taro）在前线牺牲带来的痛苦。《死亡在即》中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卡帕创作的，但也有一些是塔罗或他们的朋友戴维·西摩（David Seymour，以Chim闻名）的作品。国际摄影中心的卡帕照片展和随附的新书标注了每张照片的作者。
卡帕最著名的照片，也是知名战争照之一，记录了一名共和党民兵中枪倒地的画面。这是这本书的封面照。近年来，它的真实性受到了质疑，许多法医对地形、士兵的身份，甚至他倒下的方式进行了分析，试图确定这是否是一场演习，但尚未得出确切的结果。
国际摄影中心展出的罗伯特·卡帕最著名的战争照之一，即对方于1936年9月拍摄的西班牙内战时期一名民兵死亡的照片。©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Magnum Photos
由于伸出手臂的姿势相似，这张照片有时会被比作戈雅的画作《1808年5月3日夜枪杀起义者》（The Third of May, 1808），该画描绘了拿破仑军队占领西班牙，西班牙起义者在皮奥山附近被法军处决的场景。然而，尽管这幅画创作于一个多世纪前，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和待死之人脸上惊恐的表情，要比这张照片现代得多。卡帕对战败英雄的严肃刻画能让人联想到荷马。
共和党士兵并没有被神化。相反，卡帕最感兴趣的是他们熹微的人性。这本书和照片展以荷马的《伊利亚特》的经典情节顺序展开，告别、战斗、哀悼，但这些画面中的男男女女情感外露、触动人心且引人注目。
士兵们在共和阵线后下棋。罗伯特·卡帕摄于1936年的马德里。©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Magnum Photos
卡帕拍摄的大都是战场外的共和党士兵（男女都有）：听演讲、下棋、喂羊羔、拥抱。我们永远不会忘记，我们在关注的是一类特殊人群，他们的人生随时都会戛然而止。在一张令人心酸的照片中，一群年轻人咧嘴笑着从火车车厢里探出身子，在前往阿拉贡前线的路上举起紧握的拳头，照片的浮雕式构图突出了每位士兵的具体特征。
共和党士兵在即将出发的火车上从窗口向外敬礼。罗伯特·卡帕摄于1936年8月的巴塞罗那。该照片展于国际摄影中心。©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Magnum Photos
与背靠法西斯的民族主义摄影师不同的是，前者把自己的士兵描绘成了死板的无脸人物或英勇的杰出人物，而卡帕描绘的是共和派的精神，即民兵应该是战争的知情参与者。他们在听，在学习，在交谈。《死亡在即》收录了一张由塔罗拍摄的反常规照片，是该书的封底照：一名英俊而仪表整洁的年轻士兵正背对着天空吹着军号，好似是法西斯队列的一员。
1937年3月，卡帕的爱人、摄影记者格尔达·塔罗在西班牙巴伦西亚拍摄了这张共和党士兵吹号的照片。©International Center of Photography/Magnum Photos
如今看来，卡帕对战争的高贵气质的理念十分不合时宜。它宛若伊甸园，满是我们已永远失去的纯真。即使是俄乌战争，据阿德里奥的报道，其道德上的辩解也无法掩盖双方伤亡的恐怖。在死于战争的人中，也许有一些比其他人的污点更多，但他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策划
Max Li、Yifei
撰文
Arthur Lubow
编辑
调反唱唱、Anya
排版
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