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对美术馆作品敬而远之？他请你把衣服挂上去
加布里尔·库里（Gabriel Kuri）是新冠疫情之后，最早一批来到中国的人之一。旅途中，他不仅白“薅”了国际航班上赠送的毛毯，酒店赠送的洗漱用品，也一如既往地收集了交易过程中的各种发票、收据......这些人们转头就会丢弃的东西，都会成为他的创作材料。
来到阿那亚这样一个“中产乐园”，库里又有了不少新发现。他捡拾硬币、海边的贝壳，还有布展工人留下的烟头，然后玩笑般地将它们展示在洁净的美术馆空间，提醒我们——其中尚存余温。
库里认为，雕塑的定义是一个参与式的集体姿态，但摆在美术馆里的作品时常让人敬而远之。“还在对美术馆里的作品噤若寒蝉吗？你可以随时把衣服搭上去。”库里在发出强烈的邀请。
加布里尔·库里
©️Mireille Roobaert
用手机的NFC功能，在地铁闸机上刷出去6块钱。然后从北京南站出发，购买一张前往北戴河的二等座高铁车票，售价为164.5元。两小时后，出站，找到自动取票机，取票。再打开滴滴APP，等平台应答之后，走过空荡荡的广场，在车站的对面上车，抵达近年来的华北海滨俏地阿那亚。至此，共收获一张蓝色的高铁购票凭证、一张滴滴发送到邮箱的打车票以及若干微信支付、12306的电子票据和发车提醒。
加布里尔·库里，一位出生自墨西哥的艺术家，对这套每个打工人都司空见惯的流程非常感兴趣。又或者说，他对这些票据背后的社会流动感兴趣。
一张在墙上展示的中国发票，以及一串被贯穿在天花板和石头之间的票据，以及捆着塑料袋的电风扇，“加布里尔·库里”现场
在第一次看到中国发票的图片后，他就被上面红色的汉字和方正的格子吸引了。相比国外类似小票的黑白色，中国的发票更像某种抽象的绘画，表面上似乎写明了消费金额、时间、地点和单位，实则犹如谜面，潜藏着人的经济活动、格子间的人事关系和办公室政治。这种猜测不禁令人想起互联网早期流传的一个网络段子——在各国的红灯区和旅游景区，“发票”是可以和“你好”“领导”“谢谢”齐名的中文。
库里特地找工厂织了一副挂毯，图案来自一张为了报销而开的中国发票，买单的是委托他创作的“阿那亚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货物名称被标注为“工艺品”。它被挂在阿那亚艺术中心的白色展墙上，摇身一变，成为一件名为《发票》艺术品。而上面清晰可见的开票价格，破解了美术馆里作品的成本之谜：4万块再加3个税点，共计41200元。
“加布里尔·库里”现场，阿那亚艺术中心
阿那亚艺术中心正在举办加布里尔·库里的个展。除了这张具有中国特色的发票之外，展厅里还有很多他的发票“收藏”。比如，一串被贯穿在天花板和石头之间的票据。这些发票面值和种类不一，大多来自库里2006年到2008年的家庭支出，按照时间排列。停车、超市购物和去机场，观众很容易在这些消费证据上勾勒出他那两年生活的痕迹。
2023年3月，库里成为新冠疫情之后，最早一批来到中国的人之一。在开幕现场，他略显腼腆，却在介绍作品时一丝不苟，这让他看起来是个有些龟毛到浪漫的人。除了收集不同的票据，彩票、硬币、奖券和曾被用作货币的贝壳也都是库里用来创作的材料。现场还展示了一叠叠飞机上提供的毛毯，酒店赠送的洗漱用品，以及按楼层序号排列好的酒店门挡，这些看似“薅羊毛”的战利品也都成为了库里的雕塑作品。
选择这些材料用于创作，一方面是由于他对经济系统的关注，另一方面则是他个人在旅行中的体会。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库里就成为了国际旅行的常客。最初，他往返于伦敦和墨西哥城之间，后来搬去布鲁塞尔生活了10年。而提到家乡墨西哥，库里坚持不认为自己是移民。
“虽然我已经在墨西哥外生活了很久的时间，但我的根基仍然在那里，也许我需要这个距离来理解是什么让我的国家定义了我。”他更愿意称自己是旅人。这种矛盾给了他一定的自由，并形成了他的工作方式。
物质不仅仅是物质，也包括自我的言说、为其打上烙印的背景以及让它流通的语言。
”“当你旅行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在火车站、机场、汽车中时，会一直处于不太舒服的状态。”这时，库里会在机场里开始默默地观察，比如把公共卫生间的洗水池、卷纸筒、烘干器都检查一遍，顺便比较不同国家的垃圾处理方式，看看所有的回收品是如何分类的，再研究一下机场快餐店的吸管都是怎么取出来的——就像每一个从前智能手机时代走过的人，打发无聊的方式不是玩手机，而是把所有洗漱用品的成分表和说明书默默地念一遍。
“我在旅行中，总是放大生活的某些方面，试着将它们分离出来，看看我是否可以重新创作。容量、刻度、材料、功能都和我们的生活相关，最终又与政策、政府管理产生关系。物质不仅仅是物质，也包括自我的言说、为其打上烙印的背景以及让它流通的语言。”
上：“加布里尔·库里”现场
下：展示于“加布里尔·库里”现场的卷纸筒、烘干器和海边拾来的贝壳
正因如此，库里最终选定的物品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社会系统中的单元，比如银行卡、叫号的小票和一台打孔的机器。“我的作品是在回应日常生活中遇到的材料和情境，或者协商。”库里说。这让他的作品有着极简主义、贫穷艺术和现成品的影子。
“对我来说，雕塑不仅仅由材料来定义，它还由语境、方法、时间等很多东西定义。我可以去99美分的商店，也可以去中国的进口商店或垃圾场，但是材料最终需要转换，这是艺术品成立的关键。”他强调，“我的作品往往通过对比来形成自己。”
加布里尔·库里，《预测》，2015，有机玻璃和木质橱窗中的综合媒材，带有内部照明，240 × 200 × 100 cm
这件名为《预测》的作品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艺术家将一只装满透明液体的塑料袋挂在满是银行LOGO和取款机的橱窗里，坚硬和柔软在此同时出现，地域文化特色和全球化商品也比肩而立。灵感来自库里的老家墨西哥城，在那里的流动摊贩上，总会挂一只装满透明液体的塑料袋子。
“据说这是为了吓走苍蝇，”库里介绍，“它们会被吸引过来，然后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扭曲、变形，变得很大，最终就会飞走。我不知道这样是否真的有效，但我知道在墨西哥城，每个流动摊贩上都这样做。每次有街市，你都会看到这个，我认为这非常吸引人，像某种神圣的存在。所以，我只是试图反思一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然后在某个时候，两个元素融合成了一件作品。”
我在想如何把这种集体的姿态变成雕塑——我认为，这正是雕塑之所以为雕塑的定义所在。
”另一个例子来自《存放物品的物品（阿那亚）》，一件参与式的雕塑。当观众走进去看到这些物件时，会觉得它们非常沉重和坚固，就像是美术馆里让人敬而远之的雕塑。然而，库里却邀请人们把衣服和包挂在上面，形成另一种坚硬与柔软的对立。
《存放物品的物品（阿那亚）》，“加布里尔·库里”现场
作品灵感来自他参加聚会的经验，“主人会说，只要把你脱掉的夹克扔在床上，或扔在其中一件家具上就行。然后当聚会进行到一半时，你会看到一堆衣服。对我来说，这种印象非常强烈，我在想如何把这种集体的姿态变成雕塑——我认为，这正是雕塑之所以为雕塑的定义所在。”
库里把这个作品看作是自己1999年《口香糖树 (Arbol con Chicles)》的延续。这件作品是墨西哥公交车站旁边一棵树干的特写。树干上点缀着一团团颜色鲜艳的口香糖，都是人们在等待时留下粘在上面的。“这是一个类似的经历，人们在等待中穿上衣服、拿回衣服，然后，自然和人造的雕塑就形成了。”
加布里尔·库里《口香糖树》，1999，再版墙纸
图片由艺术家惠允
库里喜欢保留这些稍纵即逝，且终将了无痕迹的社会关系。早上酒店服务员的一声“谢谢”，昨天结账后收银员递给你的小票，工人们在布展现场用一种特定方式留下的烟头，以及人群因为观看展览而聚在一起，都留有某种社会系统的余温。库里把写有Thank you的塑料袋捆在天花板的电风扇上，便是希望这种告一段落的关系能有延续。
而为了能够让观众鼓足勇气把衣服搭在作品上，库里坚持移除了阿那亚艺术中心的储物柜，观众只能把衣服放在这里。“还在对美术馆里的作品噤若寒蝉吗？你可以随时把衣服搭到作品上。”库里在发出强烈的邀请。
一方面，这么做是为了作品在集体记忆中的完成，另一方面则是对自身境遇的反抗——在展览开幕的当天，原定放在中庭的作品《隐私标准》因天气原因被临时移除，同样在中庭的另一件作品《快速标准》，只能耷拉在展厅周围，仿佛在进行无声的抗议。
阿那亚艺术中心的圆形展厅是个完美的展示空间，它需要为园区里各个部门和活动服务。作品的原意是关照用隔热膜制作庇护所的流离失所人群，而现在，庇护所失去了它的功能。
“加布里尔·库里”现场，阿那亚艺术中心
库里发出一连串的诘问。“这表明了为什么人们要建立美术馆，他们对美术馆的看法是什么。如果只把美术馆看作是一个展示空间，那么建造它的真实目的是什么？美术馆的公共功能是什么？”
在展览中，还有许多可能被视为垃圾的物品，比如硬币、贝壳和烟头。这都与此地显得不“和谐”。库里把它们放在一个半透明的临时天花板上，使它们在阳光的照拂下熠熠生辉——“就像是有序排列的星座。”库里介绍说。
“在我使用硬币的时候，我总是使用最低面额的硬币，”库里说，“是的，这几乎就像是你在街上看到一分钱也不屈身捡起来的那种价值。虽然我们知道它是钱，是货币，但你会像对小石子或一支烟头那样对对待它。”
与此同时，展览中还展出着数块黑色的雕塑，在其裸露的混凝土中，埋着欧元存钱罐和金蟾。这些方正的雕塑方正被人为切割和规划，表现了一种地产开发的模型，象征着资产的地块被分割、规划和等待建设，同时看起来又比其他作品表现出的“最低价值”要昂贵许多。
在这个出入需要报备车牌、食堂都有业主/非业主区别的“中产乐园”里，这些作品又点出一种令人醍醐灌顶的对比。
“我的雕塑材料就是环境。”库里说，“在这里，我们需要更好地理解物质世界和人类社会。”
正在展出
「加布里尔·库里」
2023年3月21日至6月25日
阿那亚艺术中心
北戴河新区 阿那亚⻩金海岸社区
撰文
李靖越
编辑
蓦然
排版
lilili
栩栩华生集团旗下文化艺术刊物
《纽约时报》艺术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