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兴艺术家如何以抽象探讨身体？
瑞秋·琼斯的抽象画首先传递出一种形式之美——明亮的色彩、油画棒斑驳的质地和奇特的构图，带给人愉悦感。而一旦你意识到，画面是在暗示口腔的内部，并在其中依稀辨认出牙齿、嘴唇、内壁和黏膜的形态，这些色彩和形状会让你瞬间感到不安。
为了一窥瑞秋作品中不同视角的转换，对黑人身体和身份认同议题的探讨及情感，我们与这位新兴的抽象艺术家进行了一次对话。入春后的伦敦寒意渐消，在伦敦萨德斯·侯巴克画廊（Thaddaeus Ropac）内，我们见到了瑞秋。
过去几个月，瑞秋一直在位于埃塞克斯郡的工作室里持续不断地创作——那里距离伦敦有两小时的车程，是她长大的地方，如今已被纳入伦敦六区。面对愈发昂贵的生活成本和不断肆虐扩张的城市边界，远离都市的混沌与喧嚣，成为她潜心创作的前提条件。
如今，这批新完成的画作早已经运走，呈现于她近期再上海龙美术馆举办的个展“断裂之根”。谈起如今空空如也的工作室，瑞秋显得如释重负——“我现在有一小段时间可以自我放松，调节一下。” 这场展览不仅是她首次在中国展出作品，包含在其中的二十多件新作也是她至今以来最大的展览体量。
《断裂之根》，2022年，布面、油画棒、油彩，308 x 195 厘米，© 瑞秋·琼斯
摄影：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在瑞秋近几年的画作中，嘴巴是一个贯穿其中的元素。身为一位黑人女性艺术家，瑞秋希望通过创作，展示嘴巴作为一个身体器官，如何成为一个被凝视、被理解的符号，以及其背后蕴含着的有关身份认同的思索。
在形状不规则的帆布画上，她试图用不同的构图和颜色来诠释有关嘴巴的图像，或浓艳明亮，或深沉黯淡。对颜色的选择和运用，让她在画布上表达出多种情绪、认知之间的抗衡。
瑞秋琼斯个展“断裂之根”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5.28
摄影：shaunley
瑞秋认为，作品的标题是另一个表达自己的机会。有时，她作品的标题有明确的指向性，关乎于身体内部的循环或某种激烈的身体行为；有时则更为笼统、诗意。譬如，瑞秋时常会在作品标题里提及“牙齿”二字，这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元素。“微笑”是另一个高频率出现在她作品标题中的动作——作为一个女性，她时常被告知要表现得开心，就像是要进行一场表演。
通过标题，她希望能帮助人们与作品建立一种超越她在绘画中试图讨论的主题。她思考着如何可以通过作品标题去进行暗示，引导人们进入特定的对话领域，与作品建立一种超越她在绘画中试图讨论的主题。
《断裂之根》局部，2022年，布面、油画棒、油彩，308 x 195 厘米，© 瑞秋·琼斯
摄影：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在这批新作中，瑞秋将她先前对“嘴巴”的探讨带到了一个新的篇章——一颗牙齿，具体地说，是来自于瑞秋的好朋友迈克的一颗牙齿。
迈克是一名住在美国的英国音乐家，瑞秋与他相识已有六年之久。他们因音乐在网上结缘。每次当迈克来英国时，他们都会见面，并逐渐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几年前，迈克掉了一颗牙齿，并给瑞秋发来了一张照片。尽管在当下的流媒体时代许多图像都是“阅后即焚”，但瑞秋出于对朋友的喜爱和对“嘴巴”长期的关注，把这颗牙齿的图片作为研究材料保存了下来，试图思考它的潜在意义。
在过去两年间，瑞秋创作的有关“嘴巴”的作品，一直都基于她的想象，或是源于她在思绪中构思的事物，并没有一个确实存在的载体。而迈克的这颗失落的牙齿——一颗来自她熟悉的人的牙齿——让她意识到，这正是她想要呈现给观众的情感。
你开始感受到疼痛，而随着疼痛的积聚，你不得不采取行动，否则它将蔓延并让你生病。
这个新想法改变了瑞秋对创作的态度，以及她在创作过程中的思量。那段时间，迈克和瑞秋陪伴彼此度过了失去家人的低谷期，瑞秋也在这个过程中开始重新思考关于蜕变、死亡、恐惧和重生。
牙齿的失落与新生，总会伴随着一段令人感到糟糕的时光，无论是否采取行动都会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这就像你得到的是一颗牙齿，但它其实更关乎于整个过程本身：你开始感受到疼痛，而随着疼痛的积聚，你不得不采取行动，否则它将蔓延并让你生病。”这颗牙齿背后的故事，让所有事情都变得更加富有情感。
这个阶段性的概念对瑞秋来说至关重要，它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转变循环，没有终点，象征着对失去、未知以及对身体疼痛感的一种恐惧反应，但又不止于此。在经历了割裂、疼痛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可以被其他东西填充的开放性。而瑞秋在“断裂之根”中想要讨论的，正是寄生于这种空虚之内的存在。
《断裂之根》及其局部，2022年，布面、油画棒、油彩，185 x 316 厘米，© 瑞秋·琼斯
摄影：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这直接影响了瑞秋在绘画中运用颜色的方式。在新系列中，她使用了白色、黑色、蓝色、红色和黄色作为主导色调。这些颜色以一种她以前未曾体验过的方式，与画面产生共鸣。“这种感觉就像是深入到事物形成或崩溃的根基之处，它传递了一种分子级或基础性的感觉，深究其中的核心原则。”
那么，人们在观看瑞秋的作品时，通常如何回应画面中带有的情绪？瑞秋告诉我，一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反应来自策展人塞巴克·安吉玛（Sepake Angiama）。塞巴克在受邀前往瑞秋的工作室，为龙美术馆的展册撰写文章时，看到了瑞秋摆放在工作室里的一系列过渡画作——瑞秋总是会在完成了一系列重要作品后，创作出一些与此前风格不同的内容，作为过渡阶段——而其中的一幅画抓住了塞巴克的眼球。
她告诉我，她无法忍受看着这幅画，它太过强烈了，无法对它有任何好感。
那幅画充斥着让人感到振奋的酸性黄色和原红色。“塞巴克凝视了那幅画大约十分钟，然后强烈要求我把画给收起来”，瑞秋回忆道，“她告诉我，她无法忍受看着这幅画，它太过强烈了，无法对它有任何好感。”
瑞秋感到十分讶异，因为那幅画是她当时最钟爱的作品之一：绘画中的色彩毫不妥协，没有多少空间让观者在图像中寻找休憩之处。通常，瑞秋会在画面中留出一些让视觉得以静止的空间，但在这幅特别的作品中，即使是画面内部的空间也被鲜红色所填满，使人难以放松，难以适应绘画所带来的氛围。这幅画具有的侵略性和应激性让塞巴克感到不适，她渴望逃离它的束缚。
塞巴克的反应引发了瑞秋极大的兴趣。她意识到色彩可以将人们推至不安、无助或感到缺乏理解的境地，即使是在她自己都无法明确理解其缘由的情况下，艺术也能在人们心中引发这样的反应。
有时，瑞秋会因为大家过于喜爱她的作品而感到懊恼。她一直尝试着让不仅让作品创造视觉上的吸引力，也能让人感到不安，或是唤起更多复杂情绪。“对颜色的理解不应该是一个定式。就好像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也会有恶劣的事情发生。”
《断裂之根》局部，2022年，布面、油画棒、油彩，185 x 316 厘米，© 瑞秋·琼斯（非塞巴克所提及的作品）
摄影：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瑞秋希望挑战观者的认识和感官，引发人们内心深处的共鸣和思考。因此，她以大胆和独特的方式探索着绘画的边界，试图打破传统的审美观念和视觉习惯。她的绘画不仅仅是一种表达方式，更是一次与观者之间的对话，期望观者在探索她作品的过程中，能够体验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甚至是具有挑战性的情感旅程。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被定义为抽象主义时，瑞秋表示，“我不认为抽象画会把叙事也抽象化。”确实，至少在瑞秋的画面里，那些被抽象了的牙齿、嘴巴和身体都指向一种更为立体的情节。她那标志性的明亮色盘，意味着一种在身份与意识形态之间的游走，或是一种中心与边缘的临界状态。
“就好比大家看着我的作品时，感觉就像是在望进某个人的嘴里，但他们同时也能通过另一重视角看到外部。我试图创造一种不被定位的感觉，你可以处于某件事物的中心位置，同时又处于边缘或旁观的位置。”
失去明确的参照物，正好提供了一个思考自己的生活和所处世界的机会。
也许这就是抽象艺术所允许的空间。它给予了人们多种机会去理解某件事物，而这种理解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她认为，这也是抽象艺术令人生畏的原因。人们会问：“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失去了参照物。然而，失去明确的参照物，正好提供了一个思考自己的生活和所处世界的机会。无需等到对事物有了完美的了解后，才能表达自己的直接感受。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自我认知体系。
瑞秋给予观者足够的空间去诠释自己的作品并与之建立关联。“这颗牙齿像是一个鬼魂，藏在颜色之后。乍一看你不会注意到它，但只要你去找，它就会在某个角落处出现”。在这种自发生成的关系里，画面中的“嘴巴”的主题和牙齿的轮廓也不断地被消解和转化。或许，就像瑞秋的好友辛西娅·伊博奎（Cynthia Igbokwe）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虚构出来的，但一切也都是为真实而生。”
瑞秋·琼斯在她的工作室，2023
摄影：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瑞秋所追求的那种“不被定位的感觉”，也体现在她如何考虑展览的空间上。上海龙美术馆的展览“断裂之根”不仅是她首次在中国展出作品，其中的二十多件新作也是她至今以来最大的展览体量。
在展览落地龙美术馆的前一年时间里，所有筹备工作都是在线上完成的。起初，瑞秋对于无法亲自到达展览场地而感到焦虑，因为过去的展览都由她亲自布展。然而，龙美术馆提供了大量视频导览，让她得以近乎亲身地体验完整的展览空间。
“在远距离理解展览空间，需要我去做更加详细的规划和构思，这并不简单，但也给了我机会去把握空间的分寸感。”与普遍的白盒子展厅不同，龙美术馆的内部建筑有着清水混凝土的表面，“伞拱”悬挑式的空间结构也为建筑本身和展出作品奠定了一种特殊的交互作用。“清水混凝土的墙面不允许我用一贯的上墙方式来固定画布，所以我选择了直接放置，这也让油画棒的质地与灰色的平整墙面形成了更加直接的对比。”瑞秋解释道。
瑞秋琼斯个展“断裂之根”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5.28
摄影：shaunley
她以一种有趣又与众不同的方式，对美术馆的建筑结构和规模作出了回应。“显然大家都觉得我会画许多大型画作来回应龙美术馆的巨型空间，但我想要出其不意。所以当你走进展厅时，你一定会对画的篇幅和位置感到讶异。”同时，她巧妙地在展览中加入了更多小型作品，来创造视觉效果上的层次感——作品散布在偌大的空间里，画布的不规则彰显了它们的独特性。相比之下，大型绘画作品则因数量较少，而显得更加突出。
“我希望观众不只是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静静地观看我的作品。我更想让他们凑近一些看，并且意识到自己正在观看这一动作。”因此，瑞秋所创作的每一件作品都在试图构筑墙面。如何使绘画在贴附于墙面时，也能传达出真实的物质感，成为她的关注焦点。至于小型作品，她不想带给观众一种轻微且脆弱的印象，而是期望作品能始终表现出坚定而自信的姿态。
上：瑞秋琼斯个展“断裂之根”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展期：2023.3.25-5.28
摄影：shaunley
下：《断裂之根》，2022年，布面、油画棒、油彩，25 x 35 厘米© 瑞秋·琼斯
摄影：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在瑞秋创造出来的富有层次感的空间里，观者首先被引诱至小尺幅画作前，进行近距离的对视，随后又被引领至大尺幅作品面前进行审视。由此，感受到一个更为广阔的视野。通过这种视觉手段，瑞秋试图呈现她眼中既微观又宏观的世界，让观者感受到画布以外的空间，和身处这个空间之中的自己。
这让我们想到在采访的尾声，瑞秋谈起了自己对于园艺的热爱。瑞秋认为，万物既微观又宏观。她能感受到生态系统中的一切广袤和相互依存，并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理解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的重要性。这一理解不仅涉及自然界的运转，更涉及心灵层面的感性认知。通过触摸沃土、修剪植物，或是感受蜜蜂掠过、观察蚂蚁和蜘蛛的繁忙身影，她以一种主动的姿态与周遭环境相融合。
瑞秋明白，为了融入我们所处的社会体系，我们必须以某种方式诠释自己，或者不得不迎合那些我们未必愿意参与的体制。如何抵抗这些限制，或者试图理解并超越它们？瑞秋深信，这其中蕴含着一种相互之间的关联，而也正是瑞秋拥抱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
撰文：贾芷涵
编辑：蓦然
排版：王小桐
头图为瑞秋·琼斯在她的工作室，2023©️Eva Herzog，图片来源：Thaddaeus Ropac画廊（伦敦·巴黎·萨尔斯堡·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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