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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齐美尔逝世百年专栏| 齐美尔:佛罗伦萨(郑作彧译)

郑作彧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 2019-09-02

纪念齐美尔逝世百年专栏之一

佛 罗 伦 萨

格奥尔格·齐美尔 著


鄭作彧 

原初处: Der Tag, No. 111 vom 2. März 1906, Erster Teil: Illustrierte Zeitung (Berlin)



自从先人们将整体的生命感觉拆分成自然与精神这两极开始;自从直接的、直观的此在(Dasein),发现精神所处的世界与内心世界彼此是陌生的、对立的开始,有个问题就出现了,而且关于这个问题意识以及想解决这个问题的尝试,充斥了整个新时代:这个问题就是,如何重新为生命的这两个部分,找回失去的整体性。

似乎只有艺术品才能完全达到这个任务。只有在佛罗伦萨,自然既存的形式,才会被揭示为生动鲜明地生成的精神。精神于此不再躲在可见的自然事物背后,而是一切元素不可分割地合而为一,变成像是生命在历史分化过程之前的那个样子。

不过,如果人们从圣明尼亚托教堂上面俯瞰佛罗伦萨,看看这个城市被群山环绕,以及亚诺河如同血管一样贯流其中;如果人们在逛过艺廊、宫殿和教堂,让当中的艺术品丰富了灵魂之后,下午再漫步在山丘上,看那步道上长满了藤蔓、橄榄树、柏树,坡上分布着一些有着庄稼的别墅,那别墅非常有文化气息、浓厚的历史感,大地的精神与灵气环绕着整个山丘――那么人们会浮现一种感觉,觉得在这里,自然与精神的对立变得无足轻重了。有一种整体性,充满着神秘,彷佛有双眼睛在视看,彷佛有双手在攫获。这种整体性用精神(精神就是这种整体性的果实),用欧洲人的历史(欧洲人就是在佛罗伦萨才获得了自身的形式),用艺术(艺术在这里就像是土地的作物一样),编织着风景,编织着土地的香味,编织着生命的一缕一线。众所皆知,文艺复兴就是在这里形成的。人们第一次感觉到,所有艺术所追寻的美和重要性,就来自自然既与物的形象。而文艺复兴的艺术家,包括风格最霸道的艺术家,也都会认为他们仅仅在临摹自然罢了。在这里,自然不用抛弃自然自身,就成为了精神。山丘的一切事物都象征了整体性,在整体性当中生命的对立面都变成了生命的手足。当这些对立面都一一幻化成别墅、教堂矗立在山丘上时,自然就在山丘上任何地方都透过精神达到了最光辉顶尖的高峰。这里四处都是肥沃的、热切接受文化的土地;南方草木茂盛的富饶之地,没有一处会让人们感到压迫、抑制。热带地区是很富饶,这种富饶充斥著外在的此在和内在,而且任何艺术都无法比拟的;但在这里,人类的力量能够从自身形塑出这种富饶。

这可以回溯到佛罗伦萨人近来的生命历程,亦即戈佐利(Benozzo Gozzoll)和其他人将这片风景当作花园来呈现的时候:他们用花坛、围篱、修整有致的树木来划分整片风景;对他们来说,自然在想象中最完美的样貌,无非就是通过精神来加以形塑出来的样貌。当自然和精神之间的张力被消解了之后,一种美学的气氛,一种彷佛面对着一件艺术品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也许再也没有第二座城市,能带给人们一种总体印象、直观形象、回忆,亦即这座城市的自然和文化在共同作用着。从这个城市里面到最外围,都让欣赏者有很强烈的在观赏艺术品的感觉。即便是在佛罗伦萨郊区的菲耶索莱镇后面光秃秃的山,不像邻近山丘一样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但也因为正好围绕着由精神和文化所刻画的景象,所以也被卷入了整个氛围当中。就像将画放进了画框内,画框才具有意义一样,城市和环山就这样结合成一整个自给自足的有机体。

佛罗伦萨景象的整体性,让当中的个别事物获得了更深、更广泛的意涵,就像艺术品因为摆放进景象当中所以获得了个性一样。罂粟花和金雀花,彷佛深锁秘密的别墅,嬉戏的孩童,蓝天白云――些东西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得到、都一样美,但在此处,这些却被赋予了非常不一样的灵魂的、美学的重量与轮廓。因为这里的这一切之所以令人愉悦,不是因为各自的美,而是因为这一切共享一种具有决定意义的总体之美。不只是直观元素、自然、精神的并存,而是还有过去和现在的并存,如同凝聚成一个点一般地凝聚成佛罗伦萨及其风景所带给人们的印象。虽然令人难过的是,佛罗伦萨的伟大过去和现在生活很少连结,但是这些过去却依然自在而强烈、动人心弦地活着,使得过去和现在的鸿沟会让人有一种强烈的浪漫感。在佛罗伦萨,浪漫的元素俯拾即是:山上年久失修的小砖房,山丘上栽种着柏树的别墅,周遭孤然昂立的眺望塔――这一切都独特而浪漫,但不是德国那种悼念逝去、悼念也许从未存在的事物的忧怀式浪漫。因为在佛罗伦萨,直观来看,过去还存留着,因此过去可以不需要触及现在,就将一天当中独特的、与过去并存的“现在”缓慢祥和地安置下来。在这里,时间不像真实的时间那样造成物与物之间的破坏性张力,而是像精神上的时间。在精神时间当中,艺术品有生命地矗立着,过去就像自然一样是我们自己的,而且过去也一直就是现在。一切的浪漫,有生命地存在于真实与过去、未来、观念、可能性、不可能性之间的张力当中。而这片风景就像一副意大利的肖像画,一切事物就在过程当中形成、存在,最后道出了必须道出的事。这完全不同于北方人,北方人是用另一种手段来进行表现的:用指引、阐明、象征化、总结性。但在这些手段当中,存在的内涵就不是与过去并存,而是只能在前后相继的欣赏者的生命的心中长存。阿尔卑斯山、荒原、森林、海洋都有象征性的内涵。但佛罗伦萨的风景没有。佛罗伦萨的风景不意味任何事,它可以就是它。

为此那里的生命完整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比将生命元素分裂开来的空缺加以填平起来还要完整。这个城市彷佛要在灵魂的每个角落找寻一切成熟的、活泼的、充满生命力的东西,然后突然让人们能够从中感受到内在关连和整体性,藉此造就一个整体事物。佛罗伦萨里唯一的象征,就只在美第奇小圣堂里头。但佛罗伦萨当然拒绝在自身当中赋予象征内涵,因此既然有了美第奇小圣堂,也就当作佛罗伦萨因拒绝象征所以给予的补偿吧。而且小圣堂更多是罗马式的而非佛罗伦萨式的。罗马的宿命,就是拥有庞大的过去,不管过去的内容是什么。而这样的宿命也让罗马的生命韵律担负着沉重的尊严、悲剧般的张力。但在佛罗伦萨,可以摆脱这样的张力,那里的生命彷佛张开双臂,用爱接纳所有的过去。

不过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就背负着无法摆脱的不幸过去。这些雕像都彷佛凝结了生命的不可思议,凝结了灵魂的无能为力,彷佛将宿命的分裂状态集中到生命感觉的整体性当中。而且米开朗基罗常常将佛罗伦萨的自然与精神的整体性,运用在悲剧性的事物当中。的确,内在与外在、灵魂和表象,都被他的艺术形式等同地结合在一起。只是这两者之间的张力过于强大、粗暴,以致于两者持续处于断裂开来的威胁当中,唯有呼唤外在的保持力量,才能维持它们的整体性。这就彷佛米开朗基罗是在一瞬间捕捉到雕像的型态,而那一瞬间,是大地最深沈的负担和精神的渴望之间的斗争,由于光明与自由而停顿下来的那一瞬间。米开朗基罗每一条艺术作品的轴线,都在教会我们一件事,就是艺术将生命捕捉进整体性当中,而这个整体性包含了两个相当对立的部分。佛罗伦萨的图像,它的风景、文化、艺术,都想说服我们,让我们相信真实的部分会一并萌芽为一种此在感。两者都在倾诉同一件事,不过这同一件事会根据重点是在整体性当中的双重性、还是双重性当中的整体性,而分裂成两个世界。不过在两者之间,最内在的生命必须下决定,如果想占据其中一个,就得放弃另外一个。

还有最后一点。因为在这里,自然四处都被文化形式所覆盖,因为在这块土地上的每一步都是踏着与这块土地分不开的精神历史,所以即便自然在原初的存有中,不需要在精神当中续存,但在这里,自然已经无法不在精神当中续存了。佛罗伦萨的内在边界,就是艺术的边界。有一些地方,人们会下跪以感受到此在的心脏以低迷的体温和无形的强度在跳动,像是德国的森林,海边,甚至在任何一个无名小城的花园。但佛罗伦萨的土地不是这种地方。在一些时期当中,人们会想要再一次从头开始,再一次站在生命之泉前面,必须从紊乱的灵魂出发朝向相当原初的此在;但佛罗伦萨不是一个可以让我们在那些时期当中有立足之地的地方。非常成熟的人,已经赢得、或放弃了生命的本质事物,并且还会想再为占有或放弃,找寻它们的形式。而佛罗伦萨,就是这种成熟的人的幸福之地。

 

(Sociological理论大缸第183期)


链接:

第183-6期 【预告】纪念齐美尔逝世百年|两篇译文、自由理论,与德英一二手文献大全


之前也推送介绍过郑老师的作品:

第32期郑作彧:迈向批判经验的时间生态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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