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国际设计周|郑作彧: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步调越来越快?
(内容来源 苏州国际设计周)
全球化与互联网时代,时间越来越被认为压缩了。科技进步的加速不仅改变了社会的「时空体制」,且直接导致社会变迁的加速。事物和信息的时效性越来越短,生活步调亦随之加快,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眩晕成为今天身处于高速运转的社会节奏中,大多数人生存的最基本感受。时间即生活,对「时间」的理解形塑着我们对生活的勾勒。
2019苏州国际设计周以《加速时代的生活设计》为题,策划并邀请社会学家、生活方式研究者、经济地理学专家逐一分享与解惑。本文为南京大学社会学系郑作彧教授在论坛中的观点集萃,发言题目为《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步调越来越快?》
▲ 台湾桃园人,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为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学术专长为社会理论、时间社会学。出版有学术专著《社会速度理论》(德文)、《社会的时间》,译著《新异化的诞生》。
中欧国家斯洛文尼亚,有一位当代世界知名的哲学家——齐泽克(Slavoj Žižek)。齐泽克曾提到一个细思极恐的当代都市传说:搭电梯。我稍微解释一下这个故事。
比方说,有一栋20层高的大楼,我们在1楼等电梯。电梯从18楼下来,但停在10楼突然不动了。这时候,现代人会做一个很奇妙的举动:一直戳电梯按钮。
这个举动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只要理智一点就会知道,戳那个按钮,并不会让电梯因此更快下来。但现代人常常因为不耐于等待,或者是在等待中产生过高的焦虑,而不由自主地一直戳按钮。
我当时在研究所读硕士,读到齐泽克这个小故事就笑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善于进行时间管理,不是齐泽克说的那种人。第二天我去上课,教学大楼有12层高。我在1楼等电梯,看到前面有同学就一直在戳按钮。心中暗笑,齐泽克说的就是这种人。
等了好久,那趟电梯真的一直不下来,而我上课时间快到了。我忍不住冲到前面按电梯,甚至按得比前面的同学还大力。
我一直觉得时间不够用,或是为要同时处理很多事而感到焦虑,或是用今天的主题来说——生活步调变得越来越快、变得过快——常常都可能是因为个人的时间管理出了问题。
但那一次的事情,以至于后来越来越多事情,让我发现生活步调越来越快,不是因为个人的时间管理出了问题,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
社会学里有个概念,叫做“社会学的想象力”。意思是说,对某些常态的集体现象——那些大家都会做、都会遇到的事情——的成因,不能只从个人层面看,而是必须从社会运作的层面去思考。
▲《社会学的想象力》(The Sociological Imagination)是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赖特·米尔斯(Charles Wright Mills,1916年8月28日-1962年3月20日)最有影响力的一部著作,强调社会学家的关键任务是“将个人困扰转变为社会议题”。
假设在一个城市里,只有一个人失业,我们会说可能因为他工作态度不佳,或者工作技能有问题,或者情商不高等等,总之是个人的问题。但如果在一个100万人口的大城市中,有60%的人失业了,那就不再是个人的问题,而一定是社会出了问题。
一样的,如果今天越来越多人觉得生活很匆忙、来不及、事情堆在一起,那不是每个人自己的“时间管理”问题,而需要从社会层面去看,我们的“时间”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因为这次的搭电梯事件,让我后来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甚至是去年出版的两本书,都在尝试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现代社会的时间到底出了什么情况,导致我们生活步调加快,常常“时间不够用”?
▲ 德国社会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的《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郑作彧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书中讨论了现代社会的生活质量出了什么问题。
我跟大家分享其中两个可能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现代人都必须上班工作;
第二个原因,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节省时间。
这两个原因听起来有点奇怪。
首先,上班工作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其实不是的。过去的传统社会,我们的工作跟生活常常在一起,职业可能是继承家业来的:我爸妈是杀猪的我就是杀猪的,爸妈是打铁的我就是打铁的。打铁铺或卖肉铺就是我们的家,早上一起来,就到前台打铁、卖肉。“工作”和“生活”没有分割,因此没有“上班”可言。
其次,特别是在中国,传统社会主要是农业社会,农耕工作靠天吃饭,是随着大自然进行的,大家必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此在传统社会,每个人所谓的时间,或者是所谓的生活/工作(二者尚未分开),其实是跟着家庭或家族,一起随着“大自然的韵律”来进行,时间是大家共享的。
然而,到了大约17、18世纪的时候,从西方社会开始,人类历史出现了一个大事件:工业革命,或是所谓的资本主义的兴起。这个时候“上班”也就出现。在今天的社会,越来越少人在毕业之后会觉得“我要继承家业”,大多数都是“我要找工作”、“我要上班”。其实质就是到公司企业中帮老板做事情。
那么,什么是“上班”呢?
首先,所谓的上班工作,就是贩售劳动力给老板,以换取薪资。但如何知道这种劳动力该值多少钱呢?工业革命之后,人类想到一种方式,就是用“时间”来估算抽象的劳动力价值。因此,今天的薪水大多数是“月薪”或“时薪”,用“时间”当作媒介,将抽象的劳动力转换成具体数量的薪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将“工作”和“时间”绑在一起。
其次,大企业、大工厂里有很多员工。对老板来说,如何管理与协调这么多员工,让大家分工合作、各司其职?既然“劳动”和“时间”已被绑在一起,要管理所有员工的劳动,从“时间”下手就是很好的办法。因此,“上班时间”出现了。
这种操作帮助了资本家衡量付出的成本,以及控制员工,对老板而言是非常方便的。但对员工来说,则是另一码事。因为这意味着,人类首次面对一个事实:我们的生活不再依照大家所共享的“时间”来进行,而是必须遵守更有权力的人所规定好的时间制度。冬天早上,不论被窝多么温暖,我们都必须想办法挣扎起来,必须加快所有行为举止赶去上班,以配合他人所制订好的时间。这也是为什么自从工业革命时代以来,越来越多的文学作品、报纸杂志开始出现“生活步调变得越来越快”的说法。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的兴起,导致了人类历史上生活步调的第一次加速。
这一次加速是非常残酷的。对老板来说,为了赚钱,需要员工一直做工,这样才可以让老板付出的薪水得到最大报偿。而这对员工来说就糟糕了:没日没夜高强度工作,员工不是在贩卖自己的劳动力,而是把自己都卖掉了。人们认为,这样赚钱根本没有意义,所以必须对抗剥削。如果我们的枷锁是时间,那么我们的解放工具也是时间。
也是从同一时期开始,伴随“上班时间”的出现,特别是工会出现之后,人们开始争取适当的下班时间,并延长下班后的自由时间。员工跟老板斗争的场域就在于“时间”。“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分割开来,“朝九晚五”、“周休一日或二日”,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当中出现的。
自由时间的延长,以及周日不上班这两件事,的确让工业革命以来被加速的生活步调,得到了缓和。不过在中国,这段“社会时间发展史”的情况不太一样。
首先,“七天为一周”这种制度,跟中国文化一点关系都没有,更不要说“周六周日不上班”。这种制度是大清灭亡后,当时的国民政府为了让中国更“洋气”、更现代化一点,直接从西方引进的。当时甚至还打算把农历新年废掉呢。标准、合理的上下班制度,也是这样直接引进的。
不过,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为了赶超英美,为了要在短时间内加速发展,人们加班加点、没日没夜、没假期地工作,时代发展的脉络使得下班放假的时间被当作次要的。随着中国现代化发展规模的扩大,这种情况越发普遍。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生活被越来越长的工作时间占据;人生有越来越大的部分,时间是我们必须去配合的枷锁;挤压自己的生活步调,迎合由外在他人所规定好的时间。而且,越来越多进步的科技还在帮我们节省时间。
有一件听起来似乎很矛盾的事,但却是事实:我们节省下越多时间,会越没有时间。
道理很简单,所谓“节省时间”的意思是,同一件事,人们可以用更短的时间完成。然而人类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一旦可以用更短的时间完成一件事,我们便会想完成更多的事。也正因我们去做更多事,使得我们原本节省了一分钟,结果却损失了三分钟。
比方说,凭借便捷快速的交通工具,例如地铁,我们可以用更短的时间抵达目的地。按理说,我们的通勤时间因此应该更短。但事实并非如此:当人们有了更方便的交通工具,往往就会觉得可以住得更远一点,而越住越远,使得通勤时间不减反增。部分研究证明,一个地方的交通发展越发达,这个地方的人的通勤时间反而会越久。
▲ 中国地铁总里程排名前10名城市
仅以中国为例,地铁运营长度最长的两个城市是北京和上海(特别是上海,是世界上地铁总里程最长的城市)。但通勤时间最久、通勤长度最长的也是这两个城市。资料显示,这两个城市在2018年的平均通勤时间大约是55分钟,位于全国前两位。地铁路线最长的10个城市,跟通勤时间最长的10个城市,虽然排名不是直接对应的,但名单几乎是重叠的。
▲ 各城市平均通勤时间比较
当然,地铁只是一个参考。但这无疑是一个最具体的例子。我们可以清楚看到,现代人如何因为越来越能节省时间,却反而越来越没有时间。人们常说“时间就是金钱”,但今天情况却可能相反:金钱可以越省越多,而时间却会越省越少。
也许有人会问,那怎么办呢?这里我的回答可能会跟大家期待的不太一样:没有怎么办,因为这并不见得是坏事。
很多人说,过于忙碌的生活会损害生活品质。在2000年左右,从意大利开始,欧美兴起了一股所谓“慢活运动”(Slow Movement)的生活风潮:批判与抵抗生活加速,鼓吹我们要慢慢吃东西、慢慢旅行、慢慢享受生活。但之所以欧美兴起这场运动,是因为欧美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生活富裕,可以过上悠哉的小资生活。但如果我们的社会还有需要继续发展、成长的地方,那么生活忙碌,也许才是充实与发展的表现。
除了慢活运动,在2010年左右,美国政治社会学界兴起了一股叫做“加速主义”(Accelerationism)的思潮。这股思潮不但不觉得今天的生活步调过快,反而觉得加速得还不够快,如果可以加速得更快,或许能突破更多枷锁。就像现在的手机5G推广:当手机传输更快,人们便可以做更多的事。
▲ 慢活运动,还是加速主义?
不过,我并不是加速乐观主义者,我也认为生活步调过快会带来很多弊端。但我同时觉得,可怕的并不是加速,可怕的是生活没有目标。如果生活没有目标,即使悠闲也不免焦虑;如果生活有目标,即使匆匆忙忙也会感到充实。就像电风扇,因为快速转动,才会在炎炎夏日,带来徐徐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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