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英美社会学无人悼念韦伯?
文/高行云
1920年,德国社会学家Max Weber去世。
生前好友、提出了“创新性破坏”概念的经济学家熊彼特,在那一年写下了悼文《马克斯韦伯的作品》。
图:Max Weber
熊彼特以盛誉韦伯作为经济学家为开头,再指出当时的德国学院风气——政治与学术不分,以致学术成就和个人品格上都成疑。而韦伯——
He was not conventional.[...] He was his own man.
熊彼特接着提醒,韦伯也不是一位孤立于世的人,而是能够做到——
To transcend this atmosphere and carry with him the best of his time and his circle.
熊彼特指出,韦伯确实对经济政策高度关注,也亲力亲为地参与(尤其是他的晚年)。但是,相较于亚当斯密之于自由贸易政策这样的“人名—政策”的贡献,其实我们看不到呼吁社会政策发展的韦伯,有这样的时代性贡献。
确实,熊彼特与韦伯当年都是德国社会政策学会的早期会员。了解德国劳工史的话会知道,这个学会是受到俾斯麦的号召,从国家的角度研究和推进劳工阶级的社会保障,对冲1848年后兴起的劳工运动。
如熊彼特所说,韦伯的政治影响,更多地是基于他的教育工作。熊彼特在1920年这篇悼文时,便指出《学术作为志业》和《政治作为志业》两篇演讲,已经是影响颇大的文章了。
可能,你由此认为韦伯在他去世时,已是声誉四海的学者。
1923年,英国的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出版悼念文章《The Life and Work of Max Weber》。但或许令今日读者惊讶的是,与熊彼特的悼文一样,这篇文章对韦伯的学术贡献描述,主要放在了社会科学方法论。
这是有两点原因,一方面是19世纪末20世纪的经济学内部、以及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间关系的方法论争论。另一方面,方法论其实是韦伯生前发表的重要作品,而《经济与社会》都只是整理的遗稿。
作者有趣地在最后提问这样的问题:有“韦伯学派”吗?
Let us ask finally: did Weber found a school? Did he leave behind a large group of pupils, who will continue and complete his work in his spirit?
或许你会认为,韦伯已经在英国学界有相当影响了吧?但如果看这位作者的背景就知道:弗赖堡大学。
究竟韦伯去世时,尤其在社会学里——四海声誉如何呢?
不妨翻开英美的社会学期刊
美国呢?
《美国社会学学报》(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895年创刊,早于韦伯去世25年。
1917年,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家Harry E. Barnes在一篇文章中的一节——《孔德以来的社会学主流潮流》中,罗列了非常非常非常多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美、法、德社会学家,涉及生物学式社会学、心理学派社会学、历史与民族学式社会学、统计学式社会学等等。
你可以看到当时美国人的视野颇广。比如,在谈到人类学式/民族学式研究时,他将美国的W.I.Thomas、法国的涂尔干(按:涂尔干学派在20世纪上半叶和芝加哥学派已有交流)、英国的霍布豪斯并举起来。
但是,你找不到韦伯的名字。
只能找到在心理学派社会学一部分,看到提及齐美尔和滕尼斯。
英国呢?
《社会学评论》(Sociological Review)创办于1908年,早于韦伯去世12年。
最早提到“韦伯”是在1912年,却是谈到Alfred Weber(韦伯的弟弟),而非Max Weber。直到1927年。
这一年,《社会学评论》办了一个专栏:Current Sociology,请几位学者综述英国、美国和德国的社会学现状。
德国部分由德国学者Leopold von Wiese执笔。这位学者是谁呢?我之前介绍过,是亲近齐美尔的形式/关系分析的学者,与韦伯学派(重历史分析)是对立的。这两派是韦伯去世之后,在德国社会学界争执起来(第3派是舍勒为代表的哲学社会学学派)。
历史学派是由Freyer执掌,并在1933年担当了德国社会学学会长,甚至在次年的一次访谈时,还直指Wiese是“二流”学者。不过好景不久,由于纳粹上台,韦伯式的历史分析学派退出舞台。
二战后,Wiese得美国人的帮助,先回德国,占据了德国社会学学会。如果你看米尔斯的《社会学想象力》会看到,他其实熟悉德国社会学这段历史,也提到和批评Wiese。
回到Wiese这篇文章,不知是印刷问题还是他写错了,居然把韦伯的生卒时间写错了,写成了1926年去世。恐怕当时英国社会学界对韦伯确实不熟悉了。
最后不妨看看作为历史当事人的、留英留德的美国社会学家帕森斯,在他年轻的时候于英国与德国时,对于韦伯的了解情况:
1925年6月之前,帕森斯连韦伯的大名都没听过。他在1924-25年于伦敦政经学院留学。在这个名校早在1907已经有了社会学教席。帕森斯的老师R.H.Tawney当时正在写《宗教与资本主义兴起》也没有提过韦伯的名字。而德文熟练的另一位老师Donald MacRace也没有提过韦伯的文章。
帕森斯是有幸拿了奖学金去了德国(德语一般,先去奥地利上了一年的语言班),才读到《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927年,帕森斯去哈佛大学任教前夕,想在向英文世界翻译这本书。当时,他以为英文学界还没有韦伯的英译本。后来才知道,韦伯的《经济通史》已在有了译本。译者来自芝加哥大学,不过,是位经济学家。
参考文献:
Barnes, Harry E. 1917. “Sociology before Comte: A Summary of Doctrines and an Introduction to the Literatur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23(2):174–247.
Schumpeter, Joseph A. 1991. “Max Weber’s Work.” In The Economics and Sociology of Capitalis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Von Wiese, L. 1927. “II. Germany.” The Sociological Review 19(1):21–25.
Diehl, Carl. 1923. “The Life and Work of Max Weber.”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38(1):87–107.
默顿、赖利编,1987,陈耀祖译,《美国社会学传统》,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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