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放弃创业,我在长白山教白领当木匠
编辑 | 杨小彤
能感受到四季变化的落地大窗、挂满了尺子、锤子、锯子、凿子等工具的墙,这座印着“原木生活”首字母缩写的灰色房子,在长白山脚下、被群山和松花江环绕。
这是一个开在村子里的木工坊,却吸引了不少城市年轻人前赴后继地来学木工。
「后浪研究所」的一篇文章中(《35岁提前退休,我在海岛上租下18000平庄园养老》)提到,2017年,尚在长沙开软装工作室的李野野,就是在这里结识了她的另一半——恰好辞掉了在北京央企朝九晚五的工作,也到这家木工坊来学习,这才有了后续两个人在海岛上改造家园的婚后生活。
长沙、北京的双向奔赴。这家木工坊,到底有什么致命的魅力?
木工坊的主人是50岁的陈大勇。是个半道出家的木匠。
大学毕业后,陈大勇在沈阳做过社区医院里的医生,当过销售。30岁这年,他成了互联网行业的创业者。8年创业,赚到了些钱,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脂肪肝、肾结石、颈椎病、腰椎病、肩周炎……事业也走向了下坡路。
找不到方向,心也静不下来。无意中看到的美国木工、建筑师中岛乔治的纪录片,那种打造艺术品的“诗意”,让陈大勇产生了新的向往:做木匠,过悠闲有创造力的生活。
38岁的陈大勇成了木工坊里的“高龄”学徒。两年后的2014年,在媳妇儿的老家——有林场、水好空气好的吉林省靖宇县第一参场,陈大勇成立了原木生活木工坊,成为了一名全职木匠。这一年,他40岁。
简约而有个性的作品、风景优美的村居生活,通过社交媒体账号上的传播,陈大勇的订单源源不断。一起涌入的,还有想找他学艺的大城市年轻人。2016年,陈大勇开设了木工培训,算下来,至今收了有近600名学员。
在村子里做了快10年的木匠,陈大勇觉得已经离不开这儿了。有一些徒弟也留了下来,开小卖铺、做咖啡馆……让村子有了新的生机。
中年转行、靠手艺赚钱是种什么体验?凭什么木工坊能吸引了这么多年轻人?「后浪研究所」和陈大勇聊了聊。
以下是他的讲述。
木头很容易让人安静下来
原木生活木工坊是我在2014年成立的,在吉林省靖宇县第一参场。
这里被群山和松花江环绕,远处就是长白山天池,所以我常对别人说,我们住在长白山的脚下。村子很静,夜里只能听到几声狗叫,天上星星特别亮,北斗星直立在房顶,旁边就是长长的银河。
来过木工坊的人有很多,算下来,有将近600人。
他们背景不同、文化不同、年龄也不同,有程序员、老师、公务员,有学建筑设计的、有做土木工程的,也有医生。他们通过原木生活相互认识,现在分布在全国各地,就跟大学校友一样,我想着等我退休了,都可以到全国各地召集一些学员们坐下来聚聚。
来木工坊学习的学员,情况都有点像。一种是生活迷茫的,比如在大城市打工的白领,因为压力大,就想换种自己能做主的生活,哪怕收入不高,但可以自己支配时间;一种就是身心疲惫的,想找个能缓解这种情况的事情做;还有一种,就是设计、美术、建筑专业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因为现在大部分高校都没有木工坊,他们有些课程其实是需要实操的,所以他们就会来我们这体验。
这里没有统一的开课时间,学员们随到随学,可以选择成为短期学员,也可以成为1个月以上的长期学员。也没有固定的教学内容,而是根据个人需求来定制课程,比如一个长期的学员将来想开自己的木工坊,那我们就会教他整个木工坊的操作流程,做东西的思路,基本功的练习,机器的安全维护与操作,甚至是如何宣传自己等等。
学员们的工作和生活,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他们愿意干就在木工坊里干,干累了也可以回到后院休息。业余时间,还可以待在木工坊里玩玩木头、鼓捣木头。时间不限,24小时都开,反正别太晚,因为第二天还得早起干活。
木匠是一个操作性很强的职业,以动手为主。
前期的教学,一般由我徒弟完成,教他们一些基础入门的东西。后期会由我来带,跟着我一起做订单,一起工作。就像当初我学习拜师时一样,师傅干活的时候,徒弟在旁边收拾工地,也可以帮着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再之后,就是第三个阶段了,徒弟可以独立地做一些东西,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研究、谈论。
每当徒弟在这待了两年,我就会强迫他们离开。因为在这儿呆得太久,我觉得就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毕竟学的都差不多了,也不能长期无偿地做奉献。我相信他们能独立地生活,去创造自己的价值。
当然也有个例外,我们木工坊的二师傅,之前在我们这学了5、6年,基本上天天到这来,独立地做组子灯。其实他有条件成立自己的木工坊,但是他喜欢我们这个大环境,觉得木工坊人多,有气氛,他干得开心。现在他也在帮我带徒弟,减轻了我的教学压力。
木头其实是很容易让人安静下来的,是一个很解压、很治愈的东西。看着天南海北的人因为木头聚到这里,成为我的徒弟,我有一种深深的成就感与幸福感,这在以前都是不太有的。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在沈阳读的大学,此后也一直在沈阳生活),我本想着自己能当一个很优秀的外科医生。但那时,给我分配的单位并不理想,一个区级医院,是全班最差的一个。2000年,我就离开单位,做了销售,但也跟医药、医疗器械相关。
做销售要求外向开朗善谈,懂得处理关系交际,到现在我都不具备这样的特点。尤其是在酒桌上,要说什么样的话,或者揣测更复杂的人际关系,我都不擅长。他们说有一种社交恐惧症,我觉得我身上多多少少会有这东西。加上跟同年龄人之间总有(收入的)差距,所以我越做越累。
估计很多人都会有“自己做老板能相对自由一点”的想法,我也想逃离职场上人际关系的压力。所以30岁之后就不想在公司打工了,自己创业,围绕着互联网去赚钱。收入很不稳定,有时候甚至比打工艰难。但是抓住时机就可以赚到钱,靠着这些钱,我买了房、车,也有了孩子,跟我的同学基本上看齐了。
我的身体却慢慢出现了问题。长期在电脑面前工作,导致我身体过度肥胖,得了脂肪肝。甚至每年大概能犯4次肾结石。还有腰椎病、颈椎病,肩周炎,到现在我颈椎后面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增生。
和身体一起走下坡路的,是我的事业。创业8年,我已经挣不着当年的钱了,那个时期大概就是中年危机。
38岁,为了在家伺候怀孕的媳妇儿,加上想要休养身体,我处于半退休的状态。但那时其实很焦虑,因为你不知道要干什么,找不到方向。即使你有点钱,即使你有很多的时间,即使什么都不用做,心也是静不下来的。
最迷茫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中岛乔治(美国木工、建筑师,也是20世纪家具设计创新领导者之一)的一个纪录片。里面有几个镜头特别美,家具做的美,建筑也非常美。那时他已经老了,不做东西了。他就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他自己的一块地方,和在那里干活的木匠一起悠闲地喝咖啡、听音乐干活,还有设计师会根据不同的原料去设计家具。我又震撼,又羡慕。也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的印象里,木匠都是劳苦一生的。而中岛乔治,他也是个木匠,但他做的是艺术品,而且做的很成功,很“诗”。
因为他,我突然有了想做木匠的念头。追寻他,过他那样的生活。
正好我们楼下有个木工坊在招工人,我就去了。但老板还不太愿意,因为我啥都不会。我跟他说,只要中午给我口饭吃就行,什么活我都能干。木工房里的两个师傅急着用人,就把我留下了。
就这样,我拜了两个师傅,在那儿跟着他们学木工。
因为我木工做得挺好,老板想把我招成他的工人。那时我没想把木匠当成职业,只想着到我媳妇儿的老家,也就是现在这个村子——吉林省靖宇县第一参场休养身体。
我们这村子风景特别好,所以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就不想走了。但不能坐吃山空,就想着在这找个谋生的手段。正巧我们周围全是林场,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木头,那时候国家还没有禁伐,加上我有手艺,就开始琢磨这些木头,尝试做些东西。
因为村子里没有购买能力,所以我会在微博发一些我的作品,还有一些生活状态,试着把销售渠道拓宽,否则我在村子里肯定是吃不上饭的。
一年下来,我的微博粉丝就涨到了1万。慢慢的,很多人开始买我的东西,甚至抢着买。我就觉得这事可以规模化地去做,在这个前提下,我决定成立木工坊。
实际上,如果你有手艺的话,做一个木匠不需要太大投资。
我的木工坊启动资金只有5万。当时我跟媳妇说,你给我5万,就能把这事儿操持起来。我的投入很低,就盖了一个塑料大棚,花了4000块钱,买了一些设备,花了不到3万。
不过木工坊的后期投入就比较多了,因为总是出现新的机遇和挑战。比如林场要禁伐了,我就买了好多木头,囤木头。有木头了,就要有场地,我又盖了个厂。后期我们学员多了,地方容纳不了,逼着我买了一块地,重新建一个木工坊。包括我们后面的基建、修路……
前前后后算下来,我的投入得有100多万。所以木工坊并不是很好的赚钱生意,它挣的还是一份辛苦钱,本质上是我自己建了一个场地,变成一个手艺人,在自己的场地里给自己打工。
最早有人问我,“我这个年龄了,再学木匠还行不行?”我就会说,无论三十几、四十几或者快五十了,只要你想学,我觉得都不晚。
但后来,我都会劝他们不要冲动。因为木匠本身的生存很艰难,只有手艺达到一定程度,才能真正在这一行业里生存。但这要经历很长时间的磨练,会很辛苦,也可能会后悔。
刚改行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来,有些朋友看我的眼神中好像有一丝怜悯,觉得你怎么混成这个样子?天天灰头土脸的干活,身上还埋汰。刚回村里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也觉得你是不是在外面生活得不好?
我曾经也会在乎这些外界的声音。但我媳妇特别支持我,她相信只要我能坚持,肯定就能做起来。
也有很多年轻人,看了我的微博后想跟我学手艺。起初我都拒绝了。一是我不太理解他们,大城市的白领、大学生跑到这儿跟我学木匠?二是这里的生活条件不太好,比如农村的大炕,要几个人挤在一个炕上,还有卫生间,都是旱厕,也没有洗澡的地,要到县城洗。
重要的是,我当时干木匠也就两三年,哪有资格收徒弟?我怕会让人觉得你不靠谱,以为这是靠嘴去传销、洗脑的事情。
15年开始,订单多了起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想收两个徒弟。结果当时呼啦一下来了5个。有两个找到我这来:“你不是要收徒弟吗?我就跟着你了。”甚至有的说:“我都已经辞职了,我是因为你说能来这儿,我就把工作都辞了。”
都这样了,你说我能不把人留下吗?就收他们做了徒弟,不收费,还给他们提供生活费,让他们能在这活下去。
后来我实在没办法接纳这么多徒弟,就给自己定了限制,一年只收三个徒弟。如果想要来学手艺,可以参加我们的木工培训,自己交些费用,在这里呆一周、两周、几个月都可以。如果后期还有人特别想留在这儿,那就作为备用学徒,我既不收费,也不给生活费,你愿意在这就在这,如果徒弟出师了,你再补充上来。
木工坊成立的第三年,这里聚集了很多学员。但因为我们不是商业化运营,所以也没有财务,没有计算过成本。学员们一起吃一起住,慢慢就出现经济压力了,小半年的时间都在入不敷出。
甚至有些学员还会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比如有的说,想做几把椅子直接带走,我说ok,连料带成本我一分钱都不要。还有的说,我没有那么多钱,还想跟你继续学,你看行不行?我也会说行,因为我不会拒绝。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原则。
后来,我就决定遇到不合理的要求要学会拒绝。也给自己定下了让学员们自己做事的准则,他们自己分工、协调,我都不参与,我就专心做订单。
俗话说“四十不学艺”,但我觉得这没什么。
我现在就是一个典型的手艺人,靠自己的手艺去赚钱,收入虽然不抵创业的时候,但肯定比我上班强。
做木匠和打工最大的不同点就是自由,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时间,也不用再去纠结职场上难缠的东西,毕竟跟木头打交道很简单。
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给老板打工,始终会觉得老板在占你便宜,做老板时的心态也一样,总觉得下属没达到我的要求。但我现在更愿意主动去做一些事情,因为付出就是回报。
重要的是,我之前的病症慢慢都消失了,肾结石再也没有犯过,只是颈椎这块有增生的颈段,看起来还是有点“小罗锅”的样子。
在这个村子里做了快10年的木匠,我觉得自己的工作生活已经离不开这儿了。
我特别喜欢在农村的状态,这里环境好,空气、水都特别好。我觉得在城里的那些朋友,都过得太安逸了,亚健康的状态,其实不太好。轻体力劳动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至少将来我能活得比他们长。哪怕一事无成,身体打败了所有的对手,我觉得也是一种胜利。
在城里,你越住高档的小区,人越不友善,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就会闹得很不愉快。比如说我有小孩的时候,晾个尿布就有人投诉,跟农村随性的氛围完全不一样。
只是由于工作性质,我常年被限制在村子里,想去哪都很难。所以近两年,我想拓展一下我的生活圈子。
几周前,我在大理租了一个为期15年的院子,准备打造一个和吉林不同类型的木工坊,就像一个聚集地,大家在那里喝茶、喝咖啡、聊天,再去学学东西做手艺,更偏商业化,体验性质的。
这个念头我在去年10月就有了,那时刚从大理旅游回来,我就构思着要在那里再建一个木工坊。一方面是因为大理商业机会更多,这有很多民宿,很多诗人,可能会有家具的需求。另一方面是,大理可以拓展我的社交圈子,让我看到外面的世界。
和大部分农村一样,近几年,我们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估计再过5年10年,这个村子就没落了。
所以我也想让这个村子发展起来,让更多的年轻人到这来。比如我们正在和大学牵线,希望多一些大学实习基地能在这个村子里驻扎下来。今年五一我们木工房也会开启“原木集市”,在村子里创建集市生态。
也有一些徒弟想要留在村子里和我一起发展,他们陆陆续续在村子里买下房子。有徒弟在我们木工坊里开设小卖铺,也有会做咖啡的徒弟,在村子里开了个咖啡厅,不但吸引了木工坊的学员,也吸引了县里的一些人。这些能改善生活,获取收入来源的东西,我都是鼓励他们去做的。
无论如何,吉林省靖宇县都是我的核心。我肯定不会再换职业了,也不会离开这。我希望以木工坊为中心,打造一个像大理那样的村子,让愿意生活在这村子里的、愿意靠手艺吃饭的年轻人形成群落,从而带动村子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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