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金堂，他在30000㎡的老厂房里办展
最近一场位于金堂四川锅炉厂旧址举行的展览抢占了小红书、微信朋友圈份额，几十公分至八米高不等的巨型油画画布霸占了老旧、空荡的空间。
前来看展的观众在30000㎡的厂房空间里，抑或穿梭，抑或停留。随着东升、西落的太阳，散碎的阳光铺洒在狂放、迷绚色彩凑成的画作之上，作画的人、观展的人显得渺小又孤寂。
“厉害”、“震撼” 、“感受奇幻”、“他好像从会画画就开始日夜不停”、 “成都周边最值得看的展”，看过展览的观众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透过手机屏幕前的色彩、画幅，震撼之外，还有别的吗？于是，气温骤升的周末，我和南飞前往70公里外的金堂一探究竟。
下了高速，历经曲折盘旋，我们进入了金堂安全谷，汽车轮胎碾压于地面抖动不停，便知道已经离我们的目的地不远了。路两边有几层高的楼房、建筑，现在都已陈旧、破碎，晚春临近初夏的时节，生长得肆意的树荫、枝干有意无意遮挡着这一派颓然，曾经繁华一时的场景俨然成了不愿被提及与揭露的疤痕，沉寂在风雨中、山林里。
·四川锅炉厂旧址，始建于1968年，初名东方红机械厂，1980年后转产，更名为四川锅炉厂。
我还在这样想的时候，车便停了，一只厂房烟囱立在眼前。而刚下车的南飞感到一阵晕眩，表示自己不行了，想呕。我们来到厂区前旁边的屋檐楼梯坐下喝水休息，抬头发现这栋楼属于九十年代风格曾经被用于经营KTV，而旁边就是一片红砖厂房了。
展览的海报粘贴在柱形门卫室墙壁上，这里也荒废了，无人阻拦我们，或质询我们。离门卫室近百米就是一座厂房，九十年代的港台风音乐响彻厂房，声音很脆很大，这样的原因往往是音箱不够好，或者，空间过于大。我想，这么热闹了，应该就是这里了。
耍惹石主
彝族，1992年出生于四川马边，高二时接触绘画，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油画系，生活、创作于成都。
像片乌托邦
很崇高、很规整、很压倒性的。我就想用绘画、用画布挂在那去破坏它，让它更有某种人气。
就是这里，不过我们走错了，没有从展览正门进入，而是误入了旁边一个私人汽车俱乐部展场。汽车展场与展览所在的空间相互连通，仅仅用一条离地四五十公分的警戒带做了划分区隔，线带的这边是奔驰轿车，那边是一幅悬于房梁上的巨型画布，风自四面八方吹来，摇动着边角，一起一伏。
·私人汽车俱乐部展场与展览所在的空间相互连通。
早中午已经有观众在里面看展了，也有人赶了大早看完展先行离开。耍惹石主正在空间里跟着几个朋友“漫游”，他告诉我：“我们在里面做直播，哈哈。”
“耍惹”是一个彝族的姓氏，“石主”是一个代代相传的名字，耍惹石主姓耍惹，不姓石。
·四川锅炉厂旧址所在的厂房里没有电和水，耍惹石主需要人工搬运用水。图源/耍惹石主
2020年，耍惹石主从四川音乐学院油画系研究生毕业，因为写生课去过金堂，后来毕业通过同学的朋友圈看见了这座老厂房便一眼喜欢上了。
这座老厂房是四川锅炉厂旧址，始建于1968年，初名东方红机械厂，1980年后转产，更名为四川锅炉厂，位居全国九大锅炉厂家之列，在职员工曾达到2400多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为成都地区的工业及经济作出了贡献，是成都三线建设和工业遗址的重要案例。现在，它已经成为了那一个时代、那一代人的缩影与记忆。
·创作期间，厂房的地面上铺满了画布，画布尺寸不够需要拼接起来才行。图源/耍惹石主
来之前，耍惹石主并不知道这座厂房背负的过去，而在这里待了三年时间，他已能陈述关于这片厂区的历史：“这里有300多亩的厂房，后面的山谷里都是像展览空间这样的厂房，这前面的却是最大的。过去，这里像一个小县城一样，从下面有个红绿灯拐进来的小门开始，这里面有完整的医院、学校，幼儿园、小学到高中，什么都是厂里提供。”
最初在这里落脚的外来人员，随着改革开放、经济转型的时代洪流离散了。
2011年或2012年左右，又有一些驾校进来修筑了几处起步桥，教练、学员在这里教授和学习驾驶课程。
·厂房还没有被耍惹石主的作品填满时最初的样子。图源/耍惹石主
·厂房里有几处起步桥，驾校师傅与学员们曾在这里教车、练车。
耍惹石主印象中，这里后来被买下来准备做一些安全方面的培训，比如模拟火车翻车什么之类的，项目好像也没成，目前这里处在一个筹备待开发、更新的状态。
·巨型画幅的作品往往需要吊车帮忙才能悬挂起来。其中，最重一幅作品达1100斤。图源/耍惹石主
初来乍到，耍惹石主只认为这是一片废弃的工厂。几次采访里，他都说到第一次看见它的感受是：苍白的。
而这次面对同样的问题，他带着厚重的鼻腔音说：“很崇高、很规整、很压倒性的那种，就是一片空的。对，你就想如果能够用绘画、用画布挂在那去破坏它，让它更有某种人气。”
·展览现场。中图图源/耍惹石主
对耍惹石主来说，这是一种本能性的欲望。
毕业后的他，一直想找一处清净之地蛰伏起来，并心无旁骛地画画。“之前，我在学校里面都是一直画大画，然后会不停地去找哪些空间可以画大画。”
“画大画可以给我带来一种视觉的体验和行动的欲望，哪怕这样真的很累。那种感觉，像一位父辈般的谦卑耕耘者，又像一位田间地里的国王，在主宰驰骋着他们的世界。”
1992年，耍惹石主出生于四川马边彝族自治县高卓营乡，彝族人。他小时候喜欢画画，经常在山上放羊的时候，他会在山沟里捡红色石头当画笔，找一块更大的石头按照自己脑海里的所想所见在上面作画。但是，耍惹石主没有条件去系统学习绘画，直到高二期间学校开设了艺术班，这是他首次系统学习美术创作，经过半年学习进入了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油画系，师从油画家马一平。
“最初注意到石主是他在读研究生期间的作品，整个教室铺天盖地的作品让其他人无处可画，无处立足。虽然当时觉得学生气重，但那气场是国内少有的。”艺术家李昌龙曾这样评价学生时期的耍惹石主。
奋斗一辈子，有这样一个空间去画画，就是耍惹石主的终极目标。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耍惹石主说的“快”并不快，蛰伏三年，十年作品回顾，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坚持。
刚进厂，耍惹石主以为这是废弃无人看管的工厂，他在展览所在地方的后面几座厂房里里画，后来才搬到了前面这座厂房。有一天，他被巡逻的管理员发现了，经过跟厂房的管理层协商，最终耍惹石主被允许在这里驻留画画，并在对面的楼房里生活，这是为了安全考虑。
“我住在门口，树背后隐隐约约看得到一个楼房，对吧？就住在那个地方。”
我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瞥过去，婆娑的树影在热气里拂动，看见了几根电线杆子之外什么都没看着。
像火又像水
山里的生活以及生命体验、成长体验像火。
当下生活是没有边界的，人的生命像水瘫软，却又有另一种力量与生命力。
既是耍惹石主展览的展厅，也是他日常的工作室，这座巨大的工厂没有电，没有水，早上七八点钟，耍惹石主从住所走到厂房，像一位老农般开启一天的劳作。
区别于即兴发挥、随性创作，对于每一张画，耍惹石主都有一些大概的方向，知道自己要画什么内容，虽然不见得构思得非常清晰、明确。基本上，他会围绕着那个创意点去画，在一边画的过程里一边去寻找，比如说：战争，战争一直在持续发生，这些东西没有什么边界。
·空间内部地面上摆放着耍惹石主的颜料，地面上依然铺着油画布，有人踩到了，耍惹石主觉得那是不可避免的。
“这所有的事情使我的感受更加真切，或者，更具有当下体验，我要把它记录下来，对。”
太阳西斜，时间临近傍晚，就将是耍惹石主手里的笔停下来的时候了。追赶着太阳跌落的脚步，他抓着时间的尾巴做最后的挣扎。终于，太阳落下去了，余光全部洒下来。那是最奇妙的时刻，那是画到快睡着的时刻，那是该下班的时刻，那也是最纠结的时刻。
“就是多看一眼又怎么样。你又看着阳光这样下去了，带来某种压迫感。”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一天又过去了。时间成了耍惹石主的敌人。幸好，还可以画画。
·早期本科起积累下来的一些作品。
整个工作室在2022年3月26日随着展览的开幕便对外开放了，摇身一变成为了展厅，400/500幅作品面向了金堂的观众以及70公里外愿意前来的成都观众。
这些作品凝结了耍惹石主十年来的创作经历，包含了本科、研究生学生时期的绘画作品，以及当下的创作。如果认真看会发现视觉语言、题材内容的演变，写实的风格渐渐走向了更粗粝、晦涩的风格。
·耍惹石主画的自己和父亲。
·家乡的山坡及放羊的父亲。图源/耍惹石主
其中一部分作品，可能跟家乡或者自己的生长环境、成长经历有关。耍惹石主说，那是关于“火”的，彝族崇拜火，而火是生命的象征。那一把生命之火，在谷仓、牛羊、山石之间，在仰望的天空与大地之间。
“山里面的生活以及生命的体验、成长的体验，它像火一样的感觉，是往下钻的。那种力量是有边的，那是一种有边界的生命力。”
现在，耍惹石主更加关注当下，他认为当下人的生命力是没有边界的，他也喜欢用“水”去形容这个阶段作品里那种含糊不清的质感。
·展览上，最大的一幅画，由多张画布拼接成。
像是厂房里最大的一幅画，就是他把现代通讯科技作为一种日常题材的视觉呈现。画面里分别展现了不同的生活图景，例如正中间的三角形帐篷内部、周边围绕着躺在沙发椅子上的户外露营博主，这种单向的生活被博主们散布在网络上，人们似乎被某种力量掌控进入了一种全新的、神秘的生活体验。
·画面中央是三角形帐篷，左上角展现的是彝族人做“毕摩”。
左上角展现的是彝族人做“毕摩”（毕摩是彝族传统宗教活动里的祭祀）的场景，在过程中，大家一边做一边会时不时把短视频拿来发一下。户外露营、短视频等，这些逐渐趋于日常的生活方式在耍惹石主看来非常神秘，现代通讯科技乃至广阔层面的科技颠覆了我们的生活，是一种更加神秘的宗教，有序地控制人类的身体。而这些力量被耍惹石主用符号化的标识——圆球体，统一做了表达。
·上图：神秘的力量被耍惹石主用符号化的标识——圆球体，统一做了表达。下图：为其他画面上的细节。图源/耍惹石主
当下每一种生活都是没有边界的，人们活在信息平等的一种世界里面，单向、单一的场景，每一个人、每一群人都围绕着自己的小世界，最后这些小世界拼凑成一个更大的宇宙。与城市生活相较，尽管农村的生活体验不太一样，依然受到了部分的侵蚀影响。
“这种力量会引起人的生命像水一样瘫软的质感，这种身体状态和生活状态，又很有力量、很有生命力。”耍惹石主相信，人类面对不可阻挡的科技、技术，一定会产生某种对抗，对抗中，人的生命力能得到强化、彰显。
而这些普遍、日常的题材，被耍惹石主编了码，并结合自己的想象将其神秘化。作品悬挂在厂房里，垒砌在墙角边，都没有标注名字，任前来的观众评说、理解。
名字是指代，也是一种指令。耍惹石主不想跟观众输入一个指令：这叫什么名字，这有多大尺寸，画了什么内容。观众就不用去看了，因为他们看到了那些信息就不会再去想。
“这个信息给没给，没有多大影响。给了，反而是一个误导。甚至有些我对自己画的感受陈述都是错误的。”
三年前，耍惹石主就一直想象能够在金堂这座四川锅炉厂老厂房办一次个展。于是，他用画笔、丙烯、油画布在这里构筑起一片乌托邦，这片乌托邦并不完美、不纯粹，自己也不是随时随地在画画，因为画布、颜料挺贵的。据说，他在画画的投入上已经花费了四五十万，用掉了一千箱左右的颜料，他不时要进城接点活：画墙绘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活路、营生。
“如果让我一直画的话，我肯定可以把这些全部弄好。”耍惹石主估摸着自己还可能画更多的作品。
尽管不完美，耍惹石主到底实现了一个乌托邦的构建，感受着自己的感受。而乌托邦，不是终点，只是说他对艺术某一阶段的态度。下一个阶段，他可以确定自己能做这些事情了，他想走出工作室，走出四川锅炉厂的旧厂房，去做一些更有落地性的工作，或者把自己的艺术理念推出去，跟生活、跟人们做结合，包括走向更远的探索。
“蒙格”是彝族的一种民间仪式，儿童拿起武器烧毁鬼屋，以消免灾难，是一种人神互为入侵和抗争活动。蒙格特指聚集、联盟的意思。或许，这个名字也在指涉，耍惹石主在废旧四川锅炉厂一个人画画的日子，为人的双手用画笔寻找神灵，无限临近于神灵的状态，这也是一种人神互为侵入与抗争的过程。
在撕扯与迷茫里，确信与怀疑中，耍惹石主度过难捱的傍晚与黄昏。
·耍惹石主居住的地方与厂房相隔百米。起初，我没有看见，看完展出门的时候发现了它。
时间打了一个滚翻向了第二天，第二天又翻向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耍惹石主日复日地蛰伏在金堂赵镇的山谷里抓住了三年里如流萤般的片段、梦境，勾勒并记录下来了。
不久，展览结束后，他将出山去。
YOU成都专访
X：小都，S:耍惹石主
X:你的作品里更偏爱群像，像在参与某种仪式。为什么喜欢这样的结构？
S:彝族的宗教仪式不可能是一个人，对吧？这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张网络，把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聚在一起，它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山里面看见的一位彝族特征的人，也都是跟其他人相关联的。
比如说，我这次展览的名字“蒙格”也是这个意思。蒙格，在彝族里面就是聚集、联盟。然后，它还有一些跟神界对抗的节目，在民间的习俗叫“阿依蒙格”。
很复杂，对吧？我们彝族里面还有很多英雄，类似于像后羿的典故。看到这些，我会做一些图像上面的转化。
X:作为彝族人，地域、民族、身份使得你有许多不同的生命体验。你会在创作中更突出这点优势吗？
S:我一直在思考未来也会这样去做，把彝族或者我自己的身份更加当下化。因为这些都不是一个传统，或者不是继承某种民族特征的东西，我是彝族人，但是我需要把自己成长的内在、体验的内在跟当下结合起来。不是说我直接复刻，它不是文献，也不是田野调查。
本我化就是更加自我的彝族精神和特质，有一种民族精神在里面。我要表达的是升华过的、过滤过的民族特性。不是我穿了一件彝族衣服，就说明我是彝族人了。
X:来看展的观众如果碰见你，都可以随意聊天？
S:都可以，反正都是聊天。这就是彝族人，每天叼着一瓶啤酒，在到处瞎晃，对吧？然后晒晒太阳，这是一种很豁达的生活方式。生活很平淡，不愿意去争，不愿意去抢。
我现在也是无所谓，想画我就画，不画又怎么样？我能够把这个展览做完，也很满足了，就是这种感觉。不要有太多的贪念，但是事情是一定要做。
X:展览之后，接下来有什么样的打算？会搬出去吗？
S:搬出去倒是应该不会。只是我人肯定要去其他地方，不会一直在这儿。对，我要想办法让这些作品出去，至少第一步肯定是要去上海，来帮助我推进展览或者其他工作，这样可以健康持续性地发展。
展览信息
“蒙格”ꃀꈿ｜耍惹石主个展
—神话、“配方”的梦魇，以及巢穴入口
3月26日-5月1日
成都市金堂川锅南三区61号
成都安全谷「新兴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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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丨
绘画艺术坏蛋店Ⅱ《耍惹石主 作品/2020毕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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