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我一直在写退缩者的人生

小杨老师任教的大学，坐落在北郊的一片坡地上。

这是《坡地手记》的第一句话，何大草在心里琢磨了很久。于他来说，小说开头第一句很重要，语感和节奏对了，才能继续写下去。第一句的出现往往会花费不少时间，它给全篇定一个调子。

锚定了，树干有了，后面的故事就生长开去。

2018年的一个平常午后，何大草在四川师范大学狮子山校区教完写作课，回到宿舍午休，脑子里早已在酝酿的小杨老师的故事开始渗出来，他拿出手机记下这第一句，再往后写了几百字，之后坐地铁时、在食堂吃饭的空当，他都拿出手机写，写到五六千时，誊到电脑上，慢慢写下去。

除了第一句，名字也必须得想好。为什么叫小杨？“简单，杨也是一种树，朴素有力。它作为一种植物，有日常性，我希望在日常性里写出一种异常性。”

《坡地手记》之前在刊物上发表过，何大草后来觉得还有很多修改空间，这个故事在他的心里也没有停止生长，于是前年底，他决定花几个月重写一遍。

“修改了节奏、细节，删掉冗余，充实氛围。还把之前写的有关校园的短篇小说融了进来。把不同的枝桠放到一棵树上来，就成了一本由很多小树构成的大树。”

5月2日，何大草收到这棵大树，身边的朋友也陆续收到，有些明确表示好，有些表示沉默。

树种出来，果子结出来，是否灿烂，他很淡然。

之前，我们已经写过《何大草的中场》《现在，何大草就想写一部好看的小说》，这次，我们再聊了聊。

何大草

祖籍四川阆中，生于成都，毕业于四川大学历史系。曾就职于成都日报社、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以写作、讲授写作为业，兼事绘画。樱园何大草写作工坊指导老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隐武者》《刀子和刀子》《春山》、小说集《贡米巷27号的回忆》、散文集《记忆的尽头》等。

披着世俗外衣的奇人

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小杨老师是个淡人，这个时代的生活色彩越来越浓烈，但她的性格、处世态度，讲话的语调，都淡。她很难与人产生对抗，她是一个回避对抗的人。

她从小就跟着老舅爷画画、写字，老舅爷最爱写的一个字就是顺，顺生、顺道、顺路、顺水……“过去有一位叫老先生写过一本书叫《顺生论》，这本书讲的是，对于生命来讲，活着比死要好，这是天命。快乐比痛苦好，这也是天命，天命如此，本性如此。顺着本性做，这就是生活之道。这很像她的处世哲学。”

·何大草生活照

小杨老师一直有个老灵魂，所以她会觉得吴爷很亲近。她的爸爸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虽然也因为老实吃了亏。像家乡那条河一样流淌着的水样的人生，注定了她会有性格上的宿命感，她不会去争什么东西，也不去对抗，但在某个时候也可能也会爆发。

她退缩的时候会很干脆，比如她因为质疑朱自清《荷塘月色》而得罪了一位权威教授，教授要她写检讨承认错误，但是过了3天她啥都没做，她觉得吃不了大学写作老师这碗饭了，开始另谋出路。

她不会交出尊严。

对于爱情，她也有自己的向往，她爱上骗子是因为在情感的温度中被软化。她伤心吗？肯定伤心，在很久以后，她导师的儿子反复喊她把骗子给她的罐子卖给他，说价格可以买一栋别墅，她也没有卖，她珍惜。

·屋顶上的樱园发起的“寻找小杨老师”签售活动

“你在文中写道，小杨老师的很多思考，也是你的思考。”

“对，是我的思考，只不过她做到了我还做不到，她已经脱俗了，我还生活在世俗中，很佩服她。”

“在写作的过程中，对小杨老师是一种什么情感？”

“我觉得她是披着世俗外衣的奇人，很了不起。陶渊明生活在村庄里时，没有谁认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几百年后，苏东坡才发现陶渊明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小杨老师在往回后退缩的时候，实际上发现自己也在一步步往前，越走也就越有了力量。”

·何大草为新书签名

“你在文中写：我以为消极是很高级的。如何定义高级？”

“社会当然需要积极奋斗的人，我并不否定那种积极，但是我个人来讲，会更关注消极的历史留白中的人物。留白不是空白，消极也不是躺平，小杨老师在退缩的过程中，她没有躺下，退本身也是一种行动。”

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但何大草觉得，人往低处走，像水一样流动，也未尝不可。

《坡地手记》于他来说是一种纪念性的存在，当了23年大学写作课教师后，他塑造了这么一个人物，把一直以来对生活的观察、经验放在小杨老师身上，“如果读者可以接受，我就特别高兴。”

打一个新鲜的比喻很难

何大草说过，自从开始绘画，他把很多浓烈的色彩放到画里面去了，文字就越来越简练。

·何大草画作《掏耳朵》

“现在到了你很满意的简练程度了吗?”

“这个度在哪里，只有通过写作去探索，要到哪个地方为止，或者到哪个地方就是一个极限了，我现在还在探索中。看过一些有名的极简主义作家的作品，我觉得他们太简了，简到失去了水分，不滋润，要让人很费神地跟着他走才能读懂。我觉得小说还是要让读者喜欢、易读。”

·何大草生活照

这段时间，他在修改之前的小说，“出版社说要再版，我就想要修订。一边看，一边批注，才看了1/3，已经标注了100多个地方，主要是追求文本的干净、准确，要准确表达模糊的意义，语言本身必须是准确的，但表达出的意蕴等可以模糊。”

何大草很喜欢萧红的《呼兰河传》，“写一个东西，看得到，如在眼前，那是好的；或者角度特别，有陌生感，也是好的。萧红是前者，我给学生讲这本书，讲一学期都讲不完。”

·何大草画作《萧红》

他还常常给学生举一个例子：海明威晚年在回忆录里写到，他年轻时在巴黎写作，落雨天，一位女孩在窗边写作，她的头发很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她的皮肤娇嫩，就像一枚刚刚铸造出来的硬币，很多年过后，我在重读高尔基的作品时，发现他也用过硬币这个比喻。

可见，打一个新鲜的比喻如此艰难。

·何大草画作《旧街下午》

何大草觉得自己打的比喻都谈不上绝妙，只是希望不要陈词滥调，有时候过去的某个感受会被调用出来。“年轻时我把这些感受记在心里，到这个年龄容易忘，就会随便找个纸片写下来，像是给自己存了一笔钱，这笔钱也不一定会用到，也许取款密码都忘了。”

何大草写作很慢，写一阵就会起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很多写作的朋友都说有颈椎病、肩周炎，我还好，连续伏案时间并不长。我实际上有效写作一天七八百字，顶多1000，但是写小说的最后阶段可能会有一个冲刺，一天会写两三千字。”

·何大草画作《成都儿歌》

他做事情总是很投入，很用力，全心全意，会累，会不能睡。“吃了几年安眠药，写到最疲劳的时候可以直接睡，其他时候，脑子里没有疲劳感，就算晚上不写，也会想小说里的事。”

写到停不下来时，也会有孤独感，孤独的时候也在享受自由。写一个人，他不是孤立的，他所处的房屋、街道、故乡……延展出一整个世界，这时候过去的经验都会来。

·何大草画作《石犀出土》

“20年前，我和我同学在炎热的夏天，开一辆桑塔纳就沿着乌江一直开，开到了凤凰古城。去年夏天，我一个人坐高铁，到宜昌、黄冈、镇江，去看长江边上的小城。以前不敢去黄冈，害怕看了东坡的赤壁会失望…… 类似这样的体验都会在记忆里留下来。”

这些过去埋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挖出来。为了有东西可挖，何大草现在还是会不断出门。

写作可以教吗？

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在采访中说：“人们需要的是创意阅读课程，而非创意写作课程，这样才能真的得到他们可以自主使用的东西，而不是急着去想：我该怎么表达自己？”

何大草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写作可以教授，90%可以教，10%是个人气质和趣味，这个没办法教。“二战后，欧美出现了创意写作专业，很多优秀的作家，甚至是伟大的作家都是从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的。创意写作课上一定要有创意阅读，但最终要落实在写作上。”

2018年开始，何大草就在屋顶上的樱园开设了写作工坊，目前开了16期，每期6次课，有些学生一直上了16期。

开设写作工坊就像开设武馆，何大草希望学生都超过自己。

·何大草手绘《马尔克斯》

大学教了写作20多年，现在还接着教，当然是喜欢这件事。“写作工坊里都是成年人，大家因为热爱文学，想要表达才来的，很纯粹。我能感受到很浓烈的热情。来了，也有同学发现自己不是那么喜欢，第二期不来就是了。”

教授写作课的过程，也让何大草有了一些新的想法，更苛刻地对待自己，让自己保持成长。“我也不敢说自己是优秀的写作老师，只是尽其所能和同学们一起成长，我们一起阅读优秀的作品，一起阅读彼此的作品，大家一起探索，提出自己的想法。”

·何大草手绘《陀思妥耶夫斯基》

今年夏天，同学们的12篇写故乡和童年的作品将结集成书，由乐府文化和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每个人的故乡、童年都很不一样，异质感很强。”

写作工坊里大多是女性，为什么？“我和乐府文化的涂涂也讨论过，可能女性更感性一些，喜欢向内探索，喜欢文学的多一些，男性可能更多地喜欢读历史、政治、实际运用类的书。”

来到写作工坊的同学，往往是因为喜欢何大草的作品。喜欢他作品的人，会觉得他立意古雅，文字轻盈有力。“可能因为我天生对于现实生活比较笨拙，感觉隔了一层，有一段距离。我在读大学期间，也不是个特别活跃的人，性格不算内向，但也不算外向，一起耍的朋友就那几个。”

·何大草手绘《苏珊·桑塔格》》

他写的人物，往往都是多年前在心里留下的种子，有些可能慢慢就淡忘了，有些慢慢开花结果生长起来，必须要写下来。

比如写荆轲，何大草很小就看了他刺杀秦始皇的故事，觉得生动有趣且惊心动魄，就记在心里了。后来读历史，才知道原来他身上有一种英雄气，而秦始皇也不像我们一般人讲的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物，就开始深入去看各种历史书籍里的描写。

上大学时，他在一个展览上，看到荆轲的画，画的是赴秦刺杀秦王时在易水与燕太子丹等人饯别的情景，那种决绝的表情，一下子就把他心目中小丑的形象颠覆了。

等到他31岁，想要写小说时，第一个跳出来的形象就是荆轲。这颗种子就埋了那么多年。

·何大草手绘《苏珊·桑塔格》》

包括《拳》，种子埋在他大学在西安实习时，那是1983年，《少林寺》电影上映后，男同学最爱议论的就是少林寺的拳和西洋拳哪个更厉害。那时候有本叫《武林》的杂志简直卖疯了。

再说到《隐武者》，他那时满脑子想到的就是打锅盔的声音，家里所在街道的街口上，磅磅郎当砰……打锅盔的声音想起来都还在耳边。

从1994年初开始写小说到现在，何大草一直的写作风格都比较克制，写得冷静，但读者会被点燃。

大概，藏不住的东西是一次性消费，第一次看燃烧过了，第二次看就是废墟。而收敛的东西，永远都在燃烧。

回过头来看30年的创作历程，何大草一直都在写退缩者的人生。

“对我个人来说，写失败者比写胜利者，更有价值和意义。其实，不管是写奋斗者还是退缩者，关键看怎么写，《阿甘正传》《肖申客的救赎》都是很好的奋斗者的故事，最终看作品呈现。”

·何大草画作《盛唐之春-少年王维》

“到了现在的年纪，会不会有时间紧迫感？”

“60岁之前有，60岁后没了。我觉得最有效的生命时间在50岁到60岁之间，这个阶段我做了一些事情，写了一些东西。如果有一篇能流传下去我就很欣慰了，没有也就算了。60岁后，能写多少是多少，尽量做到不重复自己就行。”

何大草从来不觉得写书是为自己写的，他希望为真正喜欢阅读的人写，希望读者不仅能读一个故事，也能领悟到文字的好，看重文本本身。

“有100个陌生人为我的小说真心点赞，就很满意了。我大概永远成不了畅销书作家。”

·何大草画作《这巨大的谜》

“如果不写小说，你会做什么？”

“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不写小说，我还是会写其他，可能会成为一个像小杨老师这样的，写手记的人。若干年后，成为人们口中的日记体作家。历史上也有一些因为日记而成为有价值作家的人。明末清初，有一个叫叶绍袁的人，写了一本《甲行日注》，是他生命4年行踪、心迹历程的详尽记录。每一篇都很短，但我觉得非常之高级，比我们熟悉的张岱写得还要好。写本身就是在行动，写就是留恋了生，让生有价值。比如他写一个风雪夜，有个人受主人的指派给他端了一锅热烫烫的鱼汤来，他们一家人吃下去了，文字非常简洁，氛围感之强烈。他将毕生所学和所有才情都倾注在了这本日记里。这很像李小龙的墓志铭：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

·何大草画作《小镇老僧》

读完《坡地手记》的那天下午，我坐在咖啡馆，似乎闻到一阵清香，像是新涨的河水，缓缓流过我的身体。

和何大草在屋顶上的樱园聊天的那天下午，大雨如注，心里复咂摸他的那句：“我写了很多消极的人，但他们是坚定的。”

YOU成都专访

X：小都 ，H：何大草

X：我个人觉得《坡地手记》比之前的《春山》《拳》《隐武者》等都要更简一些，你觉得呢？

H：《拳》《隐武者》是武小说，有对抗，会很激烈地挥出一拳，虽然我不迷恋于打斗的描写。《春山》是两个人的故事，话剧一样，有对手戏，老年人和年轻人，两个人就有你来我往的言语对抗。

《坡地手记》由小杨老师生发出去，会写到她身边的人和环境，但她是一个淡然的人，回避对抗，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冲突。

X：最近看什么书？选书有什么原则？

H：前几天收到美国汉学家牟复礼写的明代初期诗人高启的传记，叫《高启：诗人的穷途》，可以看出作者特别下功夫，角度也不一样，因为作者有了文化和时间、地理的距离感，我觉得反而很有味道。

选书的原则嘛，反正有趣的就看，如果很深刻但没趣，也不想看。

X：旧喜欢的和新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H：随着年龄增长，喜欢的作家在变化，但有一部分是不变的，比如曹雪芹、鲁迅、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还有些作家，喜欢他们的一两部作品，比如海明威，我就喜欢他的几个短篇，其他的读不下去。

新喜欢的作家也有，之前看了导演安东尼·明格拉拍摄的《天才雷普利》，很喜欢，看完之后去找了原著小说来看，又继续看了原著小说作者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另一部写同性的作品《卡罗尔》，觉得更棒，是我心中一流的小说。

X：会看什么类型的电影呢？

H：喜欢优秀的好莱坞电影，我觉得优秀的好莱坞电影很像中国的古典小说。比如，《水浒传》每一个人物故事都是相对独立的，鲁智深、林冲、武松……的故事都可以拍成好莱坞式的经典电影。

X：小说家需要读哲学吗？

H：我觉得不需要，他应该自成一种哲学。不是去写哲学，而是让读者在小说故事里发现哲学。小说家写作时要清空自己，你的知识、认知等都会束缚你。比如王维各方面都是半吊子，正因为这样他有怀疑有犹豫，这些都会呈现为诗歌里的魅力部分。

X：下一本写什么呢？

H：我准备写一部和过去作品有反差的东西，但我现在不能谈，谈了，写作的冲动就没了。反差来自于形式、内容、字风格都不同，用平实的语气来写一些不可思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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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丨何大草、屋顶上的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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