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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视频创意劳动:为了“幸福”的选择 | 社会科学报

何威 等 社会科学报社 2022-11-22


伴随短视频行业的爆发性发展,其海量用户及巨大影响让围绕短视频的争议不绝于耳。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网络视频生产模式及管理研究”(项目编号15BXW086)的阶段性成果显示,短视频平台的社会意义不仅在于推动企业的盈利与扩张,而且让其亿万用户在消费者和生产者、受众与创作者之间随时转化,让人人都有可能成为创意劳动者,从而催生出创意领域。长远来看,这有利于培育社会中的创新文化与环境,有利于国力增强与人民福祉增进。



原文 :《短视频创意劳动切实增进了劳动者福祉》

作者 |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   何威/副教授   丁妮/工程师   冯应谦/教授

        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曹书乐/副教授

图片 | 网络



短视频是近年盛行的网络新兴应用。据QuestMobile报告,截止到2019年6月,中国短视频行业总体月度活跃用户达到8.21亿。越来越多普通人正通过短视频创作,展现创意才能,追求职业理想。相较其他图文或传统长视频内容,短视频的创作者身份更加多元,内容主题分类越发精细明确。而精细明确的垂直领域亦有助于广告主精准定位、细分市场,从而给创作者带来更可观的收入。但海量用户与巨大影响也让围绕短视频的争议不绝于耳。公众舆论和媒体评论多呼吁各短视频平台应当加大监管力度,承担更多社会责任;专家学者则警示用户沉迷、隐私泄露等相关问题。

  

在2019年6月初,研究者针对国内最大短视频平台之一抖音APP上121234名拥有万名粉丝以上的创作者开展问卷调查,最终取得2375份有效样本,了解其在人口统计信息、工作方式、收入状况和满意度、工作满意度、生活质量、心理状态变化等方面的情况。本研究使用SPSS对有效样本数据进行了整理分析,意在穿透技术、资本、文化等宏观概念的遮蔽,聚焦在“人”的身上,去关心人们究竟为什么投身于短视频的创作、发布和运营事业,而围绕短视频的相关劳动又给这些创意劳动者(creative workers)带来了哪些影响和改变。


创意劳动能带来切实收入

却不够让人满足


本研究找到了121234位“超万粉”创意劳动者。他们的平均年龄约为25岁,男女比例相当,是所有短视频创作者中的佼佼者。他们奇思妙想、热情洋溢的创作,为数亿用户提供了精神食粮;他们冥思苦想、夜以继日的劳动,让相应的创意行业更加繁荣昌盛、变革进化。

  

最终受访的2375名创意劳动者,人均已在抖音发布211条短视频。五年前,或许很少人相信拍摄并发布短视频可以成为一份工作,现在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投身其中。人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劳动方式?

  


首先,人们选择短视频创意劳动的首要原因是它能带来切实的收入。在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大约3万元的当今中国,它成为一个可以谋生的工作机会。就像人类学家项飚所说:“老百姓在理解他们日常生活的时候,通常是彻底的政治经济学家,倒是外来学者要对社会现象作文化解释。”本调查显示,在受访者当中,已有33.56%的人将抖音创作作为目前主要收入来源;约有四分之一的人仅从抖音创作中获得的收入已经超过2018年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水平。全职从事抖音创作的劳动者,月收入普遍超过了自己上抖音之前的水平;而兼职从事抖音创作的人,如果没有丢掉过去的收入来源,总收入将呈现一倍到几倍的增长。

  

但是另一方面,本研究数据显示受访者对自己在抖音上的收入总体而言满意度不高。其中有59.5%的人是不满意或很不满意的,仅18.6%的人感到满意或很满意。抖音个人月收入与收入满意度之间,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关系。本研究认为,满意度作为一种主观态度反映了劳动者的期待跟现实之间的差距。一方面,大多数人本来就觉得自己挣得还不够多;另一方面,近年来短视频领域的媒体报道和都市传说,已经把少数金字塔尖的“顶级流量”“超级网红”的财富故事一再放大,让人们津津乐道于某某一则视频、一次直播便能“带货”数千万的神话,同时也不免放大了对短视频相关创意劳动收入水平的期待。当发现自己拥有几万、几十万粉丝,却并不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日进斗金”的时候,满意度不高也在所难免。



创意劳动有助于快乐健康

增进福祉与获得感


除了收入满意度平平,本研究受访者们的工作喜好度、工作满意度、对工作平台的满意度都相当高。在这个大家经常哀叹“人为什么要上班”、对工作普遍存在倦怠甚至厌恶情绪的社会里,这简直有点令人吃惊。

  

如前所述,近九成受访者表示喜欢自己在抖音上做的事情,其中72%的人“很喜欢”。劳动者普遍赞同这种劳动方式相对自由、顺从心意、利他、有成就感,尤为认同这一工作“可以充分发挥我的能力”“可以教别人怎么去做”“我能够从创作中获得成就感”“做事情不需要违背良心”“能够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工作”“有独自一人做事的机会”“可以为别人做一些事情”等。而受访者对其工作/创作平台的态度同样非常积极正面,14个选项平均打分全部在4分以上(满分5分)。这反映出劳动者对该平台有强烈的情感联系和归属感,也非常愿意传播和推广它。

  

从受访者对自己的生活质量及健康情况的总体评价来看,从事抖音上的创意劳动后,人们仍能保持良好的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拥有令人满意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环境。数据还反映出,在从事短视频创作之后,劳动者们的心理状态非常显著地变得更好了。他们更加快乐和充实,对自己的能力更自信,还得到来自陌生人、朋友、父母和家人的更多关注与认可。

  

当然,受访者在上述几个维度的调查中给出如此高度正面反馈的原因,或许部分是来自研究样本的偏向性——抽样框的一个基本条件是拥有超过万名以上粉丝,这其实已经筛除了大部分尝试了短视频创作却尚不足够受欢迎的人;同时,自愿填答问卷的人,或许也是对这份工作及平台较为满意、对自己生活质量和身心健康评价较高的人,才会有兴趣配合这次调查。尽管如此,自愿填答的方式还是保障了问卷数据的质量。

  


而后续进行的深度访谈数据也佐证了正面反馈的真实性。通过对50个样本的深度访谈,我们也反复聆听到受访者在自述中,表达出从事短视频创作前后的自我变化以及成就感。值得关注的是,例如超重女孩、残障人士、全职妈妈、农村青年等多个案例,在就业市场上都是明显的弱势群体,他们却通过短视频创作获得了从金钱收入、事业发展、情感支持到自信自爱、自我实现等各种可能,可谓是一种对“弱者”的赋权(empowerment)。另外一些个案,如退休音乐家、饭店主厨等,则用自己的技能和特长去帮助他人,不求经济回报,但得到了自我实现和精神满足。

  

学界对短视频平台的批评,常聚焦于短视频令观看者沉迷,或是平台及资本对劳动者的剥削与压迫;对创意劳动的批评,常认为它缺乏稳定性、对劳动者福利保障不够,而创意劳动者往往被认为是松散的、消极的、被不公平对待的。这些观点是深刻且有价值的。

  

但通过考察短视频创意劳动者,我们也发现了另一种看待和理解创意劳动的视角:这种劳动也可以是积极主动、令人满意、让人快乐的;人们可以从中获得就业机会、经济收入、技能知识、社交关系、情感支持、幸福心理,满足自己物质与精神方面的需求。尤其是对就业市场上的弱势群体而言,不稳定的工作仍然好于没有工作。从其功能与效益来看,创意劳动有潜力提升劳动者的经济资本(赚钱养家)、社会资本(人际关系)、文化资本(学习技能)等,保障劳动者的生活质量,甚至改善其心理状态。人们也能切身感知到劳动带来的上述积极正向的影响,从而增进获得感。

  

自2015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十次会议上提出“获得感”以来,它成为党中央重要会议和文件中频频提及的重要概念及社会流行词汇之一。它是关系到社会公正和人民福祉的重要社会问题,体现执政党“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同时也体现社会成员自我价值和自我尊严的满足。有研究者将之定义为“多元利益主体(个体、群体、组织)在改革和发展客观过程中对自身实际所得的主观评价”。而通过调查与访谈,本研究发现,创意劳动者们均对此工作及所在平台有较高满意度,对自己生活质量和心理变化的评价也较高。这一系列正向的主观评价可以佐证短视频创意劳动切实增强了劳动者的“获得感”。



为个人与行业赋能

建构创意领域


吉尔(Gill)和玛瑟(Mathur)的研究发现,如果劳动者有机会成为能改变社会的领袖(transformational leadership),就更愿意为工作付出,并能增加亲社会的行为(pro-social behavior)。本研究则发现,短视频创意劳动者们对社会生活的态度相当积极正面,关于交通情况、卫生保健服务、居住条件、生活环境、日常安全感的选项,其评分都在4分左右(满分5分)。

  

短视频创意劳动者们的热情,以及所感受到粉丝对他们的热情,驱动他们不断实践,成为独立工作的“创意企业家”(independent creative entrepreneurs)。如里德比特(Leadbeater)与奥克利(Oakley)指出的那样,他们的创作模糊了消费与生产、休闲娱乐与工作的界限,他们将自我价值和团队合作结合起来,成为更大的创意共同体的一员。

  

基于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public sphere)概念,我们认为创意劳动也应当在“创意领域”(creative sphere)的新语境中被重新审视。“创意领域”既依赖于互联网及其技术逻辑构建的赛博空间,又真切地与社会中的文化创造和经济网络紧密链接,同时还身处政治规制的框架之内。

  

在过去数十年间,世界各地的文化创意产业涌现了许多案例,关于创意企业家推动创意集群发展,提供就业,促进经济,增强社会凝聚,实现社区复兴和城市转型等。最终,地理空间、文化空间的良性交互发展也会催生更为理想的公共领域。

  

而今数字新经济提供了机遇,让创意领域得以建构。赛博空间(cyberspace)可突破地理障碍,串联起不同地理空间和文化空间,实践“全球本地化”(glocalization)的理念。创意劳动可以促进形成“思考全球化、行动本地化”的意愿与能力。“互联网+”“LBS”“O2O”等各种新概念亦可融入创意领域之中。本研究所归纳的10个创意行业集群——时尚、美容、健康、教育、美食、动漫、才艺、宠物、旅行和明星,所对应的行业在短视频流行之前早已存在,然而短视频创意劳动令它们焕发活力,开拓新市场,形塑新商业模式。如果说,“互联网+”对于传统行业有融合、促进、赋能的功效,那么也存在类似的“短视频+”的积极效应。

 

 

因此,短视频平台的社会意义不仅在于企业自身的盈利与扩张,也不仅是提供了许多就业岗位,而且还包括:让它的亿万用户在消费者和生产者、受众与创作者之间随时转化,让人人都可能成为创意劳动者,让创意劳动成为习惯,从而催生出创意领域。长远来看,这有利于培育社会中的创新文化与环境,有利于国力增强与人民福祉增进。

  

为了促成此愿景,各短视频平台应充分重视创作者们的诉求,优化算法,提供更多创作支持、运营辅助和变现渠道,创造更好的工作环境。监管部门则应在法律框架下,相对宽容、创新、多主体地展开治理,禁令与引导并行,监督与自律并行,促进短视频平台及其创意劳动更为健康、有序、良性地发展。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30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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