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 | 鲁迅先生与内山书店二三事
鲁迅诞辰140周年
按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战云密布,扼守公共租界战略要津的内山书店,吸引了中日两国各界视线,其影响力远远溢出文化圈。书店“往来无白丁”,陈望道、欧阳予倩、田汉、郁达夫、郭沫若、沈雁冰、柔石、萧军、萧红……最著名的书客,当属今年诞辰140周年的鲁迅——他把书店当成自家客厅和便利店,连寓所的房租、水电费都由内山书店代缴。内山完造和他的书店,不啻为严峻时代中日关系最坚实的桥梁。《花甲录》(内山完造著,刘柠译,九州出版社,2021)作为一部重要汉学著作,不仅是内山完造的个人史——自出生到从上海回国的六十年回忆,也折射了从十九世纪末至二战结束的日本现代史、社会世相史和中日关系史。
原文 :《与鲁迅先生亲密接触》
作者 | 内山完造
图片 | 网络
1927年,位于甬道上的内山书店因经营日本的流行出版物而迅速发展。
我一生之荣幸
这一年,鲁迅先生从广东来到上海,就住在离寒舍极近的东横滨路景云里二十三号——凡夫俗子如我者,连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能与鲁迅先生如此亲密接触。实际上,鲁迅先生住在景云里的事我是后来才知晓的。鲁迅先生与敝店的缘分其实是在与景宋女士结婚之前。那之后不久,有一次,他对我说:“老板,我结婚了。”我便问:“和谁呀?”先生爽快地回道:“就是和那个许广平呀。”至于说跟敝店的结缘始于那之前的哪一天,我可是记不得了。如此说来,是因为初期对先生的印象:每次照例吸着香烟,喷云吐雾而来,选书、买书,然后又喷云吐雾而去——来去都有种飘飘然的感觉。但从来没有煞有介事地自我介绍,诸如“我是鲁迅,前来买书”那种。先生最初的自报家门也并非鲁迅,而是周树人。我至今还记得,听到周树人的名字,我说:“啊呀,原来您就是鲁迅先生啊……”总之,这一年是我与鲁迅发生联系的头一年。就我个人生活而言,这也是值得纪念的一年。可对这些,我当时却未曾考虑过。在稀里糊涂的过活中,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如今想来实在是懊悔之至。但这一切,都成了马后炮。
有一阵子,鲁迅先生会带着年轻人一块来店里,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在政治家的屠刀之下牺牲的柔石也是其中之一。先生尝言:“学生们年纪轻,没经验,常被骗子们利用,当作垫脚石。没有比骗子更令人痛恨的了。他们为了构筑和稳固自己的位置,或者为了自我标榜,动辄把思虑欠周、血气方刚的青年当作踏板……”说这话时,先生的表情显得很激动——他的确是一个很真实的人。记得他即使在跟别人论战时,也坦言自己写不了劳动文学,因为自己没有劳动的体验。这是一位多么诚实的人啊,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在先生逝世后,毛泽东主席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成立大会上说:“鲁迅先生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共产党员,但鲁迅精神是救中国的,他是我等的导师。”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对鲁迅如此尊崇,绝不是没有缘由的。能与伟大的鲁迅先生在其晚年维持长达十年的亲密交往,诚为我一生之荣幸。
我年轻时一度因梦想中国革命而感到血脉偾张,当然那是从宫崎滔天先生的《三十三年之梦》等著作中得到的懵懵懂懂、不甚清晰的启示。而因缘际会,通过经营书店,我得以实地从中国革命文学运动的侧面切入,并与众多人士相交往,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奇迹。近年来,日本陆续出了很多关于社会主义方面的书籍。后来我才知道,北京大学的李大钊、陈独秀、于树德、路友于等人都曾专程前来敝店购书。
中国新木刻运动的发端
鲁迅先生对文化方面的各种事物,都独具慧眼。先生关注木刻(木版画),从很早时候起便收集了许多优秀作品。每每观赏,我都会被那些虽然只有黑白线条,但却气场十足的画所深深吸引,觉得越来越有意思。又一次,我跟先生谈起,是不是办一个展览会,把这些收藏面向一般公众展出,先生当即便爽快应下:“可以呀。”接着,便按照自己的格调,把作品一幅一幅异常仔细地装进镜框,再一一用日、英、中三种语言注上说明,然后由我印制成图录。这个由七十余幅作品组成的袖珍画展于北四川路狄思威路上的日语学会展出了两天。可中国观众很少,多为日本人,两天时间里来了大约四百人。但无论如何,这是新木刻(现代版画)运动在中国的首次画展。更应强调的是,此画展与中国美术界全无关系。
鲁迅先生后来复制了一套苏联作家革拉特珂夫的小说《士敏土》中的插画,由我在店里代售,购买者也净是日本人。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畏失败,后来又策划了第二次画展。那次地点选在位于老鞄子路的日本人基督教青年会,内容以法兰西小说的插画为主。但实际上效果不如第一次。
1931年暑假,我的幺弟嘉吉来上海游玩,跟每天都来店的鲁迅先生也混熟了。不记得是出于什么由头,嘉吉说他倒是可以讲一讲木刻的入门课程。事情进展得颇顺利,一八艺社成员很快便以日语学会为会场,由鲁迅先生做口译,搞了一次为时一周的讲习会——这就是与中国传统艺术之间划下一条清晰分界线的中国新木刻运动的发端。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53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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