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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夜,及暗黑 | 社会科学报

陈力君 社会科学报社
2024-09-03


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化“走夜路”,孤独而深刻地坚守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今天,我们非常庆幸有鲁迅这样不避讳暗黑的夜的同行者。


原文 :《鲁迅与夜,及暗黑》

作者 | 浙江大学    陈力君

图片 | 网络


层累地纪念鲁迅的历史,不断挖掘鲁迅的精神价值和文化贡献。热切而崇敬的情感,引导人们一次次返回鲁迅本人和作品世界,缅怀鲁迅。然而热闹归热闹,鲁迅的深刻邃密、孤独寂寞依然那么深长。或被隐去,或被疏忽,或做了别样的解读,都无改鲁迅世界里不可分割的暗黑。


直面和欣赏暗黑


鲁迅不忌惮暗黑,他在写给自己的散文诗集《野草》里多次提到夜,一半以上篇目是写夜间或是与夜梦相关的景、情和思。在“昏沉的夜”,追逐着“美丽,幽雅,有趣,而且分明”的“碎影”(《好的故事》);在“奇特而高”的“鬼目夾  眼”的秋夜里,目睹各种生命化的场景,感知各种蓬勃的生命现象碰撞和交汇(《秋夜》);怀抱着希望,在夜晚沉浸于已逝的青春的回忆,“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希望》);在深秋的夜独自凝视夹在书中的枫叶(《腊叶》)……鲁迅深潜在夜里,感知不同常人的世界。夜,消停了嘈杂,隔绝了纷扰,却形成了独立完整的丰富新空间。习惯于为熟睡人们疏忽或无感的夜的时空中,鲁迅发现了此间有着白昼一般挣扎的生命气息,是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夜、夜的暗黑,是鲁迅理解世界的独特视角,夜以及暗黑的夜景,是鲁迅构筑的别样的文学景观。


鲁迅熟悉夜的场景,体味着夜间的情韵和深意。入夜时,他的思维活跃了,不管是梦中还是清醒,不断地伸展感觉触角,唤醒各种知觉,在孤独和静默中品味夜间暗黑的味道。《狗的驳诘》《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和《颓败线的颤动》《立论》及《死后》等篇目中,他或构设神秘诡谲的图景,或描摹怪诞惊悚的心理,抑或自语深切苦痛的情感。通过错乱的时空,或者出离的情境,以各种奇幻而又真切的梦境,以挑战寻常的心理感知和接受程度的方式,营造出较清醒时更真切和痛彻、让人警觉和反省的世间状貌。鲁迅以厨川白村式的“苦闷的象征”,选择在夜里,以凝神屏气的梦呓,揭示暗黑中的世界和人性的隐秘。



显然,无论借助实景还是虚设幻境,鲁迅于夜的意象、夜间的场景的钟爱,甚至对夜晚的迷恋,不同于优美典雅的古典精神气质,也远离了“仲夏夜之梦”式的诗意浪漫的唯美赞颂。鲁迅的“夜”,鲁迅的暗黑美学,体现了现代启蒙知识分子特有的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鲁迅之爱夜,爱夜间的真实和赤诚,“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无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不管是怎样的目的,夜都能给与人们内心真实的需要以庇护。夜,虽然暗黑,却呈现了世界和人心的真实样态,这是白天的各种社会面具和角色装扮后所看不到的真实。相对于虚伪矫饰和伪装成光亮、实则为真正大黑暗的白天,鲁迅更喜欢夜,更愿意领受“夜所给与的光明”,也愿意“领受夜所给与的恩惠”(《夜颂》)。以此曲笔赞颂暗夜而直抒胸臆地祈盼光明,在鲁迅看来,向往光明是人们共有的,而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能够直面黑暗,在暗夜中生存、探索或抗争才更为紧迫。愿意直面真实和直面真实的黑暗的承担和勇气,正是知识分子的现代品格。鲁迅欣赏夜的态度,宁愿直面黑暗的决绝态度亦体现在另一篇杂文《秋夜记游》中。在秋夜的马路上漫游,比起路遇躲躲闪闪的“叭儿狗”,鲁迅更心仪的是农村中的“深夜远吠”“犬声如豹”而“给人一种紧张,如临战斗”的危险境遇。有此番直面真实和危险的勇敢的战士姿态,才能欣赏和认同暗黑的夜,并在暗夜里进行决绝和不懈地抗争。



理解黑暗及黑暗中人的困境


与此审美观相对应,鲁迅直面暗黑和无惧暗黑,更深切地理解黑暗以及处于黑暗中的人们的困境,理解被抛入黑暗,被黑暗吞没后,一种极度无助或者疯狂的人性。由此,他刻画和记录大量被暗夜吞没的生存状态,描摹各种“类暗夜”的社会空间中的民众苦难。鲁迅的作品,尤其是小说,成为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的历史教科书。作品中的祥林嫂、陈士成、孔乙己、子君、阿Q、吕纬甫、魏连殳等,都是被暗夜吞没和在暗夜中挣扎摸索的典型人物。另外,他还塑造了一批抗争暗黑直至疯狂、甚至不惜毁灭的悲剧形象。无论是《药》中的夏瑜还是《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他们都在暗夜中强烈抗争,成为不惜与旧时代一同毁灭的战士。能够刻画如此鲜明生动又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表明作者鲁迅拥有直面暗黑、深刻理解暗黑(无论是象征意义还是实在情景)的勇气和表现力。也因为完整系统和理性解读暗黑,鲁迅才会以敏锐的认知和批判的精神确立现代文化立场,洞开传统封闭世界。为习惯所忽视和漠视的暗黑空间,也是丰富繁丽的世界,有着别样的奇异景观。深谙夜的场合,才能理解其与白天的深切联系和细微变化,于是才有了《影的告别》中的甘愿沉没黑暗无地,而不愿彷徨于明暗的决绝心境,情愿孤独而不愿苟且的深刻;在“全没月光”的夜里,才从历史的字缝里看出字来,发出“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的振聋发聩的呐喊(《狂人日记》)。

  


光亮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安全感,在清晰而光明的世界里,人们可以看清路的方向,确定自己要走的路和路的方向。然而,鲁迅以更大的承担欣赏夜以及暗黑美学。他的夜,以及暗黑美学,放弃了“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的传统士大夫感受的夏夜的疏朗开阔和闲适惬意,吸收了张岱《夜航船》中乡野民间的奇诡怪诞,接受了日本文化中物哀、幽玄、侘寂的审美观。竹内好在论及鲁迅思想的形成时,认为鲁迅在北京埋头抄古碑时期最为重要,“成为其根干的鲁迅本身,一种生命的,原理的鲁迅,却只能认为是形成在这个时期的黑暗里”。黑暗、暗夜的细腻深刻描摹,扩展和翻新了中国人的世界和人性认知;夜及暗黑,成为特定的历史阶段下鲁迅的独特文化选择和精神意象。

  

赞颂暗夜的鲁迅清醒地理解了“死”,希望后人忘记他,但是后人不能忘怀于暗夜中的“守夜人”(王富仁语)。鲁迅为中国现代文化“走夜路”,孤独而深刻地坚守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品格。今天,我们非常庆幸有鲁迅这样不避讳暗黑的夜的同行者。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76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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