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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 | 走进活的儒林

高小康 社会科学报社
2024-09-03


陈批的学术意义在于对《儒林外史》进行了一种具有中国传统批评特色的“交流民族志”研究。



原文 :《走进活的儒林》

作者 | 南京大学    高小康

图片 | 网络


《儒林外史》所述内容为“儒林”——文人士大夫之事,似可归入主流文化正统叙述一路。然而书冠名“外史”,意为非正史书写。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此书“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由在士林……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可以说,《儒林外史》因为不是正面描写士大夫文化形象而是指摘时弊的讽刺之书,所以属“外史”。


“正史”和“外史”之别不仅仅在于对事对人的褒贬态度,更重要的是涉及历史叙述中关于文化传统的传承与传播之“正”与“外”的问题。当我们定义中国文化传统时,依据的文献和史料都是与主流文化或精英文化的书写、表达与传播相关的权威或正统资料。但在现代史学研究中,这般研究遇到了挑战。德国学者卡西尔在谈论历史的真实性问题时这样说:


历史学家必须学会阅读和解释他的各种文献和遗迹——不是把它们仅仅当作过去的死东西,而是看作来自以往的活生生的信息,这些信息在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向我们说话…… 


从他的这种史学观念出发,可以认为传统史学的基础资料和证据本身只是历史遗留下的“死东西”,历史上发生过的文化活动事件和人们的真实生活情感经验才是真历史。


中国历史记忆中其实还有丰富的稗官野史,但因为“不雅驯”而为“君子”们所弃。《儒林外史》所摭拾的“外史”就是被正史遮蔽的活生生的个体文化生活。在谈论《儒林外史》中那些形容猥琐、俗不可耐的文人群像时,人们往往忽略了这样一个可能:这种俗不可耐或许才是“活生生的”社会生活,是真正鲜活的历史。



随感而行的人生漫游

陈美林先生从事《儒林外史》研究数十年,其积数十年研究功力、学术积累而出之以心灵体验所作的评点《陈批儒林外史》(商务印书馆,2014)一书,是一种“另类”写作——从编年、史料的深处探索活的历史的书写,值得关注。


学人对名家著作进行校改、批注、评点的风气盛于明代,如唐宋派文人唐顺之的《文编》、茅坤的《唐宋八大家文钞》等,可以说是一种对经典或优秀作品进行整理研究和推广普及的重要方式。到明末清初,金圣叹对“六才子书”,特别是《水浒》《西厢》的评点,使这种文学批评方式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在《陈批儒林外史》的前言中,作者用一万多字对《儒林外史》的时代,吴敬梓的家世、生平、著作以及《儒林外史》的刊本情况作了系统的介绍。这个前言也为书中的评点提供了史料基础。但评点不同于一般学术研究,不仅仅是依靠资料的翔实准确来分析历史背景和文本意义,更重要的是进入叙述的深处探索作者的切身经验和心灵秘密。所有的研究为这种探索提供了进入的涵道和阶梯,接下来需要的是评点者的经验、悟性以及与作者、与历史情境沟通契合的想象力和表达的能力。其实这种想象和创造性表达的能力就是金圣叹引以自许,称经他评点的书不再是原作而是“金圣叹文字”的根据。


在《儒林外史》第一回楔子之后,作者首先引入儒林众生中两个相互映射的人物——周进与范进。这两个形象通常被认为是作者所批评的科举制度造成的畸形人物,也就是说属于概念化的或“扁平”的人物形象。但在美林先生的评点中并没有把这样的人物叙述简单带过。前一个落魄秀才周进被人视为“稂不稂莠不莠”的废物,因“呆头呆脑”而成为笑料。但在评点中注意到了这个人物形象的生动特征,如在书中第一次出场,“众人看周进时,头戴一顶旧毡帽”,显示出一幅落拓像;而后当范进出场时是“面黄肌瘦,花白胡须,头上戴一顶破毡帽”,此句后夹批:


周之“毡帽”虽“旧”,而范之“毡帽”已破。范之亲戚富有者不过屠户,而周之戚友富有者乃客商,范之艰难更甚于周。 


在这简单的两句批语中,评点者把故事前后呼应的草蛇灰线牵了出来。两个人貌似同类迂夫子,但又在出身环境、家庭境遇、亲友交往乃至个人性格人品等诸方面俱有差异。



评点在多处细细辨析这些差异,如书中另外一对相互映射的人物是以名士自居混迹市井朝野之间的浪子杜慎卿及其堂弟真名士才子杜少卿。俩人交往时有交集,评点在这些细微处揭示出儒林才子的各种世相。在第三十一回中,鲍廷玺见杜慎卿为人“慷慨”,便想借点银两经营戏班。当慎卿问起他的生活状况,他“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此处评点:


知其有求于己而有此神态,可见其为人必不“慷慨”。 


下一回鲍廷玺跟臧蓼斋见杜少卿时,臧给杜少卿递酒时跪了下去,“杜少卿吓了一跳,慌忙把酒丢在桌上,跪下去拉着他”。此处评点:


鲍下跪时,慎卿“吓了一跳”,因知其有求;臧下跪时,少卿“吓了一跳”,却为礼数过重。 


通过对兄弟二人不同的“吓了一跳”的意义分析,展现出人际交往行为背后隐藏的个人心理和社交表达的复杂性。


书中第八回讲到娄三、娄四两位公子议论朝廷是非,随笔闲闲引出明代士人的政治情结与历史观,为特定的情境引入了明代政治文化氛围,使之具有了历史的现场感。


要真得作者之心,需要一种与作者同游的心态和体验。《陈批儒林外史》中夹在原作叙述中的批语往往随文而起,这种随性之论使这部小说中的世界摆脱了结撰故事的套路,成为随感而行的人生漫游。



一种进入历史社会情境的民族志研究

中国古典“四大名著”,特别是其中前三部小说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学名著,根据在于广泛的社会接受,即通俗性。但通俗的意义不仅在于内容与公众兴趣的吻合,在传统文化传播的环境中,传播的媒介特征对于公众的影响和内容传播的效果尤为重要。


20世纪美国交流民族志的代表人物之一鲍曼提出一个关于传统社会交流的观念——表演。他认为传统社会群落中的口头交流媒介不仅是语言,而且是处于特定情境中的“表演”:“表演建立或者展现了一个阐释性框架,被交流的信息将在此框架之中得到理解。”由于语言本身提供信息的不充分,交流中就需要更多的其他信息——比喻、套话、声音、动作等等表演手段——来帮助理解。这些非文本信息的可理解性在于交流双方之间存在的交流默契,这就是使表演具有可理解性的“阐释性框架”。


在《陈批儒林外史》中,对人物形象的视觉和现场特征如毡帽、衣着,交往中的语气、动作等等细微之处,经一二句评议乃至几个字的点染,就从故事的叙述过程中凸显出来,渲染出现场的生动氛围。如第七回荀玫中了进士后,一如周进、范进中举,各种人等俱来攀附。其中一个装神弄鬼的扶乩术士陈礼也夤缘上门凑趣。这位术士在荀玫、王惠两名进士面前讲了一通“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扶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此后陈批在“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之后插入批语:


“热闹”二字写尽江湖术士手段。 


这里特别点出“热闹”二字,使得江湖术士的声口情态乃至现场氛围尽显出来。



《儒林外史》不是以令人拍案惊奇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展现明代南京社会日常生活的风俗画卷。读懂《儒林外史》的关键不在于书中的故事情节和语言本身,而在于通过人物举止交流感知、体验到那个时代生活的情境和韵味。这就需要真正理解书中那些琐细的日常生活描述和语言交流的意义。换句话说,就是要进入小说中人物的“表演”场景以感受现场交流的意义氛围。由于书籍的书写媒介特征,一般人很难从中体会参与其中的现场感。《陈批儒林外史》的许多评点,就是基于对书中人物的现场表演氛围呈现使作品“活”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陈批的学术意义在于对《儒林外史》进行了一种具有中国传统批评特色的“交流民族志”研究——对小说叙述中展现的社会图景的研究实际上也是一种进入历史社会情境的民族志研究,即进入叙述的历史现场,展现出小说在书写背后的语境中蕴涵的更多层次历史、文化、生活和美学内涵。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783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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