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谈 | 那一小段树皮哨子
他们的伟大之处,不是他们的精神世界纯粹到了没有任何常人的情感,而是他们能够怀着对所有常人的生活和情感的无比珍惜,坦然地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同胞谋一个过常人生活的机会。
原文 :《那一小段树皮哨子》
作者 |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叶海林
图片 | 网络
有关声乐,有两个基本事实是我很早就知道了的。第一,我没有从事任何与声乐有关的活动的嗓子,水房歌手都是我无法企及的艺术天花板;第二,我也没有欣赏声乐及其他任何音乐艺术形式的耳朵,我的欣赏水平介于钟子期和老黄牛之间,当然无限接近于老黄牛,而不是钟子期。不过,这两个事实并不能阻挡我对音乐的热爱。
在音乐欣赏上没有进取之心的另一个体现是我的手机音乐播放清单可以包括万象,从民谣到摇滚,从《我爱你中国》到《沉默是金》,连坤生王子的《短歌行》都占有一席之地——绝没有对西皮原板不敬的意思。对我来说,对一首歌曲的喜好只需要满足一个标准——好听。而好听这个标准压根儿就算不得标准。一则完全主观,没有任何原则可讲,二则随时会变,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不过,倒是有那么一段旋律始终未曾从我的各种音乐平台消失过,而且我还搜集了多位演唱者演绎的各种版本,并不是为了品鉴,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段旋律无论怎么演绎,都能打动人心,都绕梁三日挥之不去。
陕北民歌《绣荷包》
这段旋律来自陕北民歌《绣荷包》。“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这段旋律不时在我的耳边萦绕,已经有30多年了。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它成了中国音乐的象征和标志,甚至在有些时候,能够代表我们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数千年的文化传统。当然,关于这首歌是不是原产于陕北,一直都是有争议的。有人认为这是一首山西民歌,也有人论证出这是一首东北民歌。我不是民间音乐史专家,无权置喙,实际上,我对这首歌到底出自白山黑水还是黄土高坡抑或表里山河,并没有什么求真务实的考据意愿,这是一首纯粹的中国民歌,知道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够了。由于一部电影的缘故,我个人倾向于认同这是一首陕西民歌。这部电影的名字叫作《血战台儿庄》,是杨光远、翟俊杰执导、邵红来等人主演的抗日战争电影,1985年由广西电影制片厂出品。
这部电影讲述的内容无需赘言。1938年日军为打通津浦路进攻徐州,孙连仲第二集团军在台儿庄与日寇大战。电影的一个场景是池峰城31师固守阵地,战斗间歇,老兵用在炮火中幸存的一棵小树上的一小截树枝做了一个树皮哨子,吹奏了《绣荷包》的一段旋律。尖利凄凉的树皮哨音后,是交响乐演绎的主旋律。之后的电影镜头中,多位伤兵坐在土墙下等待医治,而墙上则是八个白灰刷上的大字“生在陕西死在山东”。
池峰城出身行伍,是冯玉祥麾下名将,清光绪三十年生于直隶景县。他不是西北人,但他在台儿庄大战期间指挥的部队,改编自吉鸿昌的第22路军。吉是河南扶沟人,18岁从军,追随冯玉祥,由士兵而将军。他的部队多数招募自陕西,具有良好的爱国基础。电影中“生在陕西死在山东”的标语,就是这支部队许多官兵一生最简短也是最沉重的履历。电影配乐选择了《绣荷包》烘托西北军将士死战台儿庄的壮烈气氛,应该是认同这首歌源自黄土高原。
真实的历史当中,31师官兵是否有人演奏了《绣荷包》无从考据,但西北冷娃们的确做到了笑看生死。据参战军官后来回忆,官兵们在战斗间歇“引吭高歌抗战歌曲:‘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也有拉二胡唱京剧的,‘我站在城楼观山景’”。艺术来自生活,也许真的曾有一小段柔韧的树枝在用惯了步枪大刀的粗手揉搓下变成简陋的乐器,在炮火中发出穿越时空的尖锐哨音呢。
代表的是生,是希望
用树皮做哨子,不独为西北的文化特色。在我度过孩童时期的东北大平原上,人们在劳作之余,也会用杨树柳树的嫩枝做成树哨,吹奏一段小曲,调剂平淡的生活。考究这种极简的乐器到底起源于何时何地,并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想,在整个中国,特别是不以柔美著称的北方,这种略显粗糙的艺术形式应该是随处可见吧。就像《绣荷包》到底是哪里的《下里》《巴人》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一样。至少对我来说,自从这段旋律伴随着那白得刺眼的八个字刻入我的脑海那一刻起,《绣荷包》这首民歌的前两个小节就成为了我们这个民族在经历那14年苦难当中所呈现出的顽强精神的象征,生生不息,绵延不绝。
这首歌我后来搜集了许多个版本,但老实说没有一个版本能像电影中的那个小片段一样曾经让我如此震撼。毕竟《绣荷包》是一首爱情歌曲,表达的是青年姑娘对自己情郎远行的祝福与思念。然而,家国情怀,家和国本来就是一体的。爱国与爱家,对于中国人来说,遵循的是同样的伦理逻辑。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但这并不是我们文化的悖论,恰恰相反,在中国的传统道德观念中,尽忠和尽孝从来没有矛盾,都是被人世代传唱的美德。电影用一首爱情民歌来表达、烘托国仇家恨舍身取义的宏大主题,正是因为这首歌所代表的是生,是希望,就像那一小段嫩枝一样。
我们这个民族,从来都知道生的可贵、了解生的不易、珍惜生的机会。钢铁战士从来不是我们对英雄的想象。我们的英雄会唱歌,像《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面上等兵张迷龙一样爱唱小曲,像少尉军医郝西川一样爱哼戏文,他们会想家,会珍惜姑娘送的荷包,他们也爱吃橙子。他们的伟大之处,不是他们的精神世界纯粹到了没有任何常人的情感,而是他们能够怀着对所有常人的生活和情感的无比珍惜,坦然地用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同胞谋一个过常人生活的机会。
我想,那个电影中吹树皮哨子的老兵,他的家乡也有一个给他绣过荷包的姑娘吧。“一绣一只船,二绣穿子莲,三绣凤阳花,四绣鸳鸯鸟……情郎哥你要早回来,你要早回来……”很直白,是的,那么换首诗吧,换首有文采的:“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10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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