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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猫记——人类学-史学的一个研究例子|城与邦

2017-01-24 罗兰 城与邦

屠猫记——

人类学-史学的一个研究例子

作者、编辑|罗 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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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纽约社会研究新学院政治系硕士

研究兴趣:法律、近代思想史


前言


20世纪以来,欧美当代历史学开始与其他学科对话,将历史研究引入政治学、地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话题上。来自普林斯顿大学的历史学家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教授《屠猫记:法国文化史钩沉》(The Great Cat Massacre and Other Episodes in French Culture History)一书中,有关法国工人屠猫暴动一文,便是一篇民俗历史学(ethno-history)的研究文章。人类学-史学,顾名思义便是将历史学与人类学研究方法结合起来。既在于记录、整理、分析史料,更在于研究史料中有关仪式(ritual)、符号(symbol)、原生社会(indigenous society)、生活细节等人类学关注的话题。

 

《屠猫记》一文记述了18世纪法国印刷工人虐杀师父家养的猫的一场暴动。这并不是一个声势浩大、牵连甚广的暴动事件,甚至可以说就仅仅是一场掺杂着些许诡异气氛的狂欢。然而达恩顿通过他精巧的记述与层叠的分析,将这个事件与18世纪整个法国的社会文化与变迁结合起来,反映了由手工业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型,小处着笔,却小中见大,足见功力。所幸国内有还不错的翻译资源,本文所用译本是来自吕健忠老师。


本文所用中文译本《屠猫记》


圣塞佛伦街的屠杀

1730年代末的巴黎圣塞佛伦街印刷铺,两位平时饱受欺辱、境遇悲惨的学徒杰尔姆、雷维耶,不平于师母养的25只猫过着比他们还好的生活,便在夜晚模仿猫叫,吵得师父下令“赶猫”。于是两个学徒借这个机会,伙同店里职工一道,上演了一场屠猫暴动。

他们把奄奄一息的猫装进袋子,堆在庭院。然后,印刷所全部的人齐聚一堂,演出一场大审,卫兵、告解神父和刑吏一应俱全。对那些动物判刑,并且举行临终仪式之后,他们在临时搭建的刊台上把它们绞死。一阵哄笑惊动师母,她来到现场,看到一只血淋淋的猫挂在绳套上摆荡,失声尖叫。


这场屠猫运动在现代人看来,毫无值得哄笑之处。这一场看似闹剧的狂欢,穿越历史的过程中,已经被蒙上时光的黑布,在现代读者眼中变得怪异难解。这时,历史学便起了作用,通过达恩顿的分析,这场暴动与18世纪法国社会的文化与变迁产生了联系。它既是来自逐渐沦落为资本主义体制下雇佣工人的手工学徒的反抗,也是西方社会狂欢节的缩影,同时是学徒对“猫-女人-性”这一组隐喻的操纵。


基督教背景下的屠猫活动


逝去的黄金年代

解读这场暴动,最直观的理由便是受苦的学徒对狠心师父的反抗,通过屠杀师母爱猫来泄愤。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18世纪30年代,资本主义已经渐渐改变传统手工作坊的运作模式。其中,印刷作坊便是其中代表之一。

 

从前手工作坊实行“师徒制”,一位手工艺人想要出师必须经历“学徒—职工—师父”的道路。师父与学徒、职工之间是亲密、忠诚的前后辈关系,学徒或职工的生活受师父庇佑,受到保障。达恩顿转引的这场暴动的目击证人尼古拉斯·孔塔提到,印刷术刚兴起的日子是印刷工人的“黄金年代”,印刷工人受到印刷工人自发组织的协会的管理,生活自由自在,彼此平等。

 

然而资本主义诞生后,带来最大的冲击便是机器与“黑牌印刷工人”的出现。这类工人不属于学徒的范畴,是廉价的短期工。黑牌印刷工人和机器挤掉了学徒或职业的受聘机会,使得作坊里正式的学徒或职工越来越少。另外,师父“庇护”的形象渐渐隐去,慢慢变成不在作坊与学徒同吃同做的“雇佣主”。如此一来,正式学徒因为黑牌印刷工人的出现而待遇变糟,且不受到师父的关照。引发这场暴动的杰尔姆和雷维耶过着“天还没亮就起床,整天跑腿,还得忍受职工的侮辱和师父的虐待,只有靠厨余果腹”的生活。他们最终忍受不过,引发骚乱。

 

这样来看,这场暴动不仅仅是简单的学徒反抗师父的个例,而是许多受到初生资本主义冲击的手工作坊学徒试图对抗新的生产关系的缩影。


渐渐被工厂取代的手工作坊


仪式的狂欢

除了经济、社会制度的分析,达恩顿进一步提到了“仪式”对这场屠杀的影响。对“仪式(ritual)”的关注也是达恩顿这本小册子同人类学结合的典型成果之一。达恩顿提到了两方面的仪式,一是狂欢节,二是印刷业者的仪式。

 

西方向来有狂欢节的传统。在基督教的影响下,复活节前有大约为期40天的大斋期,而大斋期前3天便是狂欢节。狂欢节期间,人们“暂时搁置常态的行为守则,仪式性地颠倒社会常规”,恣情放纵,惊世骇俗。另外在圣约翰纪念日,也就是夏至那天,人们也会举行庆祝仪式,包括节日篝火与猎巫。在复活节和夏至日仪式中,“猫”常常扮演了重要角色。人们有时折磨猫,扯毛蹂躏,使其发出哀号,或是将猫装在篮子里、或悬挂在绳上,放在火上炙烤。所以印刷工人选择虐待猫来达到戏谑的喜剧效果,也有狂欢节的仪式影响在里面。

 

其次,杰尔姆和雷维耶想要从学徒晋升至职工,还必须经历印刷业内传统的入会仪式:缴费和会餐。学徒在进入作坊的初期,必须缴纳相应会费来支付印刷工人协会的一些集体活动。其中一项活动便是学徒本身的“系围裙”仪式。系围裙,顾名思义便是行业“老人”将围裙系在入会的学徒新手身上,学徒作宴,请协会成员狼吞虎咽一番便成事。之后,杰尔姆还要经历诸如“工作许可”、“银行许可”,以及一大串戏弄,才有可能成为“职工”。行业内的仪式占去了学徒的大部分花销,而恶作剧又让学徒艰辛的生活更加困难。重压之下,杰尔姆和雷维耶的反抗也能让人理解。


大斋期之前的狂欢节


性与女巫:拉伯雷式的笑声

达恩顿接着研究了“猫”的象征意义,认为这场恶作剧之所以选择以屠杀“猫”的形式进行,是因为猫在特定文化拥有某种“禁忌(taboo)”的魔力。这种魔力与女人,尤其是女巫、性暗示有关。

 

首先,猫在西方民俗观念中被认为拥有“巫术”,是巫女的化身。比如民俗认为,若是在夜晚看到游荡的猫,毒打它一顿之后,第二天可疑的妇人身上便会有瘀伤。在法国猫也被认为拥有一定的魔力。比如在安茹(Anjou),如果猫进入面包房,会阻止面包膨松;在布列塔尼,如果猫挡住了渔夫去路,会使渔获变糟。在家中,如果猫卧在垂死之人的床上,那只猫有可能就是魔鬼,等着带他的灵魂去地狱。杰尔姆等人的屠猫暴乱就与法术有关。他们对师父说师母的猫晚上吵闹,似乎是“一群猫通家举行众巫夜会(Sabbath)”,便让雷维耶假扮“法师”,进行“猎巫”。雷维耶逗趣诙谐的表演,实际上也包含了“师母是女巫”的影射。


坐在背叛者身旁的猫的形象


其次,猫的形象包含性暗示,与生殖、女性性欲有密切联系。在法语中,人们会说女孩子“在恋爱中,像只猫”;女孩子如果怀孕,便是“任猫吃乳酪”。还有的民间故事中,吃猫肉会怀孕,而踩了猫尾巴,则会拖延女性婚姻一年。在猫叫的夜晚,暗示着丈夫被戴绿帽子。所以在杰尔姆等人的那场骚乱中,学徒让师母的猫哀号惨叫,也是在操纵着性暗示这个隐喻:暗指师母与年轻神父偷情的场景。这样的隐喻,在这场狂欢节式的动乱中被掩盖起来。

 

达恩顿总结杰尔姆、雷维耶这场屠猫动乱是一场“拉伯雷式的笑声”。这批学徒冒着风险,通过屠杀师母的爱猫,既表达了对师父代表的新生资产阶级压迫的反抗,也通过玩弄民俗暗喻讽刺师母的不正当行为。愤怒的暴力因为隐藏在狂欢节的外衣下,不至于演变成革命的因子。这些工人通过将反叛与不满注入一场带有传统意味的玩笑之中,通过拿捏幽默形态来达到嘲讽的目的而不至露骨直接,在象征层面表达工人阶层的反抗。

 

此时的工人阶级还处在萌芽阶段,所以反抗也仅仅是在象征层面,而没有到达后来工业革命时代的维多利亚时期那种深刻的讽刺与不满。这种暴乱还仍然包裹在传统民众仪式与语境下,是一场真正的玩笑。这也是为什么达恩顿说这是“拉伯雷式笑到弯腰捧腹的那种笑声,而不是我们熟悉的维多利亚式那种皮笑肉不笑。”这场暴乱,反映了一个正处在转型时期的社会,混合着传统与新生的对抗,管中窥豹,别有意趣。


猫的形象与“纵欲”有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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