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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莎士比亚眼里的王权(下)|城与邦

石烁 城与邦 2021-04-06

编译:莎士比亚眼里的王权(下)

译者|石 烁

图文编辑|黄麒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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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研究生二年级

研究兴趣:政治思想史,历史理论


编者志本文译自坎托罗威茨的名著《国王的两个身体》(The King’s Two Bodies)第二章《莎士比亚:理查二世》,并略去原文中多且长的注脚。本次共分(上)(下)两篇推送。本篇为(下)篇,(上)篇可于文末“往期相关文章”点选阅读。


理查二世像。


正文

  在第三场(IV,i)一开始,神圣王权的形象再一次(已经是第三次)占据上风。在威尔士海岸,理查自己乃是仰仗正当神权的崇高王权的预示;在菲林特城堡,虽然头衔不再适合他的身份,但他还是制定了“计划”打算至少保留君王的颜面,为“名号”正名;在威斯敏斯特宫,他已没有能力为他的王权进行自我辩护。另一再合适不过了的人,一名主教,将代他说话,来解释神立王权的形象。卡莱尔大主教扮演起了行政官员;他再次迫使“上帝-国王形象”(rex imago Dei)显现:

哪一个臣子可以判定他的国王的罪名?

在座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查理的臣子?

窃贼们即使罪状确凿,审判的时候也必须让他亲自出场,

难道以为代表上帝的威严,为天命所拣选而治理万民、

受圣恩的膏沐而顶戴王冠、已经秉持多年国政的赫赫君王,

却可以由他的臣下们任意判断他的是非,

而不让他自己有当场辩白的机会吗?上帝啊!制止这一切吧。

这是一个基督教的国土,千万不要让这些文明优秀的人士干出这样一件无道、黑暗、卑劣的行为!

(IV.i.121ff)

在良好的中世纪风尚中,这是“神之代理”(vicarius Dei)的特征。同样,卡莱尔大主教认为当下违反了圣经历史的背景,这也和中世纪传统相符。他精准地将它留给了理查,让理查去勾画最后的结局,去表现谦卑的国王和谦卑的基督之间的相似之处。不过可以说,这位主教通过预言未来的惨状和预告英格兰的各各他(Golgotha)[1]制造了圣经的风气:

混乱、恐怖、惊慌和暴动

将要在这里驻留,我们的国土将要被称

各各他,堆积骷髅的荒场。

(IV.i.142ff)

大主教因其大胆的言论很快被制止;但理查王进入了他预先制造的氛围之中。


  当理查被带进威斯敏斯特宫时,他持有大主教一样的圣经主义论调。他指明了这充满敌意的聚会,指明贵族们拥簇在柏林布鲁克身边:

他们不是曾经向我高呼“万福”吗?

犹大也是这样对待基督;可是在基督的十二门徒之中,

只有一个人不忠于他;

我在一万两千个臣子中,却找不到一个忠心的人。

(IV.i.169)

第三次引用犹大的名字用来污蔑理查的敌人们。不久,彼拉多(Pilate)的名字接着而来,带来了同样明确的暗示。不过在移交给判官和十字架之前,他必须对自己“祛王”(un-king)。


  理查“拆解王权”,将自己的政治身体在空气中稀释的场景,让观众们喘不过气来。这是一场神圣而庄严的戏,因为取消献祭效果的宗教仪式并不比建立起圣礼威严的仪式缺乏庄严性或不重要。[2]且不必看一位爵士撤职嘉德爵位或者金羊毛勋位的严苛细节,就来说教皇雷定五世(Celestine V )这一著名先例,他在那不勒斯的新堡(Castel Nuovo)“撤销”自己,以他的双手,从他的身体上脱下他所放弃的尊荣的标志——戒指,三重冠和紫袍。然而,教皇雷定将他的尊荣交由他的选举者枢机主教团,可理查,这位世袭的国王,他把他的职权交付给上帝——“卸权归主”(Deo ius suum resignavit)。莎士比亚笔下理查“连同圣职者尊严自我毁灭”的那场戏已经引起了许多评论家的兴趣,沃尔特•佩特非常得当地称之为一个反转仪式。理查王在卸去自己的圣职时,表现得像他自己的司仪神父,因为没人有资格触碰上帝的受膏者,触碰不灭之烙印(character indelibilis)的王室携带者:

我必须又当祭司又当执事吗?那么好,阿门。

(IV.i.173)

他一点一点地剥离他的尊荣象征的政治身体,露出来他那可怜的自然身体给旁观者们看:

现在瞧我是怎样毁灭我自己;

从我的头上卸下这千斤的重压,

从我的手里放下这粗笨的御仗,

从我的心头丢弃了君王的威权;

用我自己的泪洗去我的圣油,

用自己的手送掉我的王冠,

用自己的舌头否认我的神圣地位,

用自己的嘴唇免除一切臣下的敬礼;

我摒绝一切荣华和尊严……

(IV.i.203ff)


洗尽铅华,国王身体还剩什么?


  自我剥除他先前所有的荣华,理查似乎重拾了他在菲林特城堡的老把戏,扮演傻子的角色,作为他向他的“继任者”致以的双刃喝彩。可这一次,傻子这顶帽子也于事无补。理查下降至“剥析他错综交织的罪过”,他冷血的敌人诺森伯兰要求他大声读出那些罪过。他再不能躲在他的“名号”背后以求自保。那名号也不可挽回的逝去了。

我没有名号……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名字称呼我自己。

(IV.i.254ff)

新的创意念头闪过,他想要在另一帷幕下隐藏自己。他创造出新的分离,一个裂缝,让他先前的荣耀从中溜走并得以保存。对照着他所失去的外在的王权,他建立起一个内在的王权,使他真实的王权退居到内在之人,[3]退居到灵魂、心智和“国王的想法”:

你可以解除我的荣誉和尊严,

却不能夺去我的悲哀,我仍然是我的悲哀的国王。

(IV.i.192ff)

他不可见的王权,归入他可见的肉体,毫无遮掩以供轻蔑、嘲笑或同情,惟余一人与他的悲惨自我相似:被嘲弄的人之子。[4]理查惊呼,不仅是诺森伯兰,其他人也一样,将会“在天堂之书中被找到罪恶”:

嘿,你们这些站在一旁,瞧着我被困苦所窘迫的人们,

虽然你们中间有些人和彼拉多一同洗过手,

表示你们表面上的悲慈,

可是你们这些彼拉多们已经在这儿把我送上了苦痛的十字架,

没有水可以洗去你们的罪恶。

(IV.i.237)

这段并非是莎士比亚任意地安插在这里的,作为理查的对立面(antitype),立于彼拉多前的基督这一形象,戏仿了犹太人的王,背负了十字架。莎士比亚的来源,即同时代发生的事,传达出与这场戏相似的情形。


教堂与墓。


在那个时候,博林布鲁克让人想起彼拉多,那个使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蒙难的人,他将耶稣带到大群犹太人面前,说到:“公正的先生们,瞧你们的王吧!”人们回应到:“钉死他吧!”然后,彼拉多洗涤自己的双手,说到:“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说完他把我们的主交给了他们。这很像亨利公爵(博林布鲁克)的方式,当他面对伦敦的乌合之众,放弃了他正当的爵位,就为了使,如果那些人要置其于死地,他可以说:“此事罪不在我。”[5]


  博林布鲁克-理查和彼拉多-基督的相似反映出在反兰开斯特团体中普遍存在的情绪。这一情绪也曾在都铎时代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复苏。但这些无关题旨; 对于莎士比亚来说,当使用圣经作为对比,将其整合进理查不幸发展的整体之中时,最低点尚未到来。虽然人之子的耻辱和戏仿,尚存“隐匿的上帝”(deus absconditus),尚存关于内在之人的“隐匿的上帝”,就像莎士比亚的理查有那么一瞬间相信他隐匿的内在王权一样。可是,这内在王权也消解了。突然之间理查意识到,当面对着兰开斯特的彼拉多时,他一点也不像基督,而像位于彼拉多们和犹大们之间的他自己,相对其他人而言,他竟也是个叛徒,或者比其他人更坏:他是他自身不朽政治身体和王权的叛徒,就像:

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我瞧不清……

但还看得见这儿一群叛徒们的面貌。

哦,要是我把我的眼睛转向着自己,

我会发现我自己也是叛徒的同党:

因为我曾经亲自答应

把一个君主的庄严身体供人凌辱……

(IV.i.244)

此处,国王的自然身体变成了国王政治身体的叛徒,“一个国王的庄严身体”的叛徒。理查叛国罪的自我控诉,就好像预示了1649年的控诉,[6]那场控诉指控国王(king)犯了违背王权(King)的最高判国罪。


  这一分裂还不是理查副本(duplications)中的高潮,因为他人格的分裂还将残酷地继续。再一次出现了“太阳-王权”(Sun-kingship)的隐喻。然而,当理查进入这一非凡想象的比喻中时,它却是以翻转的次序表现出来:

啊!但愿我是一尊用白雪堆成的国王塑像,

站在博林布鲁克的阳光之前,

全身化水而溶解!

(IV.i.260ff)

并不在新太阳之前——贯穿整剧的神圣王权之象征——理查方才与早先仪式性场景中的王权形象一道“自我消融”;而是在他自己普通的面孔之前,他那破产的王权和无名的身份全都消融。


  镜子那场戏是这部双重人格悲剧的高潮。这面镜子有着魔镜的效果,理查自己就好比是神话故事里被俘受困的巫师,被迫对施展魔法与自己作对。镜子中人身的面孔,不再反应他的内在经历:而他外表的面孔,也不再与内在之人同一。“是那张脸吗?”这一三重问题及其回答再一次反映了双重本性的三个主要的面相:国王、上帝(太阳)和傻子:

这就是那张脸吗?

每天有一万个人托庇于他的广厦之下。

这就是那张脸吗?

像太阳一般使人不敢仰视。

这就是那张脸吗?

曾经面对过那么多荒唐事,

最后却在博林伯鲁克面前黯然失色。

(IV.i.281)

最后,在他脸上那“易碎的荣光”里,理查把镜子摔在了地上,这不仅粉碎了理查的过去与现在,也粉碎了超越世界(super-world)的每一面向。他的镜子占卜已经结束了。镜中反映的容貌透露出,理查被剥夺了第二身体或超体的任何可能性:被剥夺了国王庄严的政治身体,被剥夺了上帝般的主的选中代理人,被剥夺了傻子的蠢事,甚至是属于内在之人的人类莫大的悲苦都被剥夺。破碎的镜面意味着,或者就是任何可能的二元性的碎片。所有的面相被归于一处:归给了一个悲苦之人的平庸的面孔和微不足道的本性,一个缺乏任何形而上内涵的本性。这既比死好,同时也不如死。这是理查的传位(demise),与一具新的自然身体的崛起。


博林布鲁克:

来几个人把他送到塔里去。

理查王:

啊,很好!你们都是送往迎来的人,靠着一个真命君主的没落捷足高登。

(IV.i.316f)

普洛登:

传位这个词指的是双体的分离;政治身体从已经死去或移除了王室尊荣的自然身体被运输到另一具自然身体中。


  《理查二世》一直被当作是政治戏剧。证词一场戏,虽然在1595年首次演出后反复表演很多次,但直到伊丽莎白女王去世,都没有出版,或不能出版。历史剧总是能够吸引英国民众,尤其在无敌舰队覆灭后的那几年里;但《理查二世》却引起了超常的注意。且不用说其他原因,伊丽莎白和埃克塞斯的冲突就会被当作理查和博林布鲁克之间的冲突展现给莎士比亚的同代人。这件事在1601年人尽皆知,就在伯爵未遂的反女王叛乱前夜,他下令在环球剧院里,在他支持者和伦敦民众面前,演出一场特别的《理查二世》。在国家审判埃克塞斯伯爵的过程中,这场演出被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两位法官柯克和培根相当详细地讨论,这两位都不可能没察觉到这场有意的演出对当下的暗示。同样的,伊丽莎白女王观看这场悲剧时极度不快的情绪也是人尽皆知。在埃克塞斯伯爵被处决的时候,女王抱怨“这部悲剧已经在公开街道和剧院里上演了40多次了”,她将她的自我认同带入到剧中人物上,以至于不禁惊呼:“我就是理查二世,你们不知道吗?”


  《理查二世》一直都是一部政治戏剧。它在1680年代的查理二世统治下遭到禁演。这部剧太过明显地指向英国革命史的最近事件,即那些年在《公祷书》中被纪念的“神圣查理一世的受难日”。复辟避免了《理查二世》和其他相关的回想,没有人喜欢这部以基督一般受难的国王和君之双体残酷分离的不快观念为中心的悲剧。


  丝毫不必对此感到惊异:查理一世鉴于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和国王的孪生存在而考虑到他自己的悲剧命运。在一些《国王的圣像》(Eikon Basilike)的复本中记载了一首哀悼诗,[7]此诗在别处也被称为“悲惨的陛下”,这首诗被认为是查理一世这位不幸的国王所作,如果他真的写过这首诗,那么就相当明显地暗指了国王的两个身体:

“他们重创我自己的权力,我的王位,

以尚未加冕的国王的名义。

正如风尘毁坏了钻石。”


译者注

  1. 或意译为‘骷髅地’,《圣经》中记载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各各他山的十字架上,见《马太福音》(27: 33),《约翰福音》(19: 17)。

  2. 主要指涂油礼及其带来的君权神授效果。

  3. 内在之人(inner man),为圣保罗在他的使徒书中使用的术语,指人的精神性的一面,与outer man相反,可理解为“精神”或“灵魂。

  4. 指耶稣基督。

  5. 参原文注脚24的来源说明:“The passage  is  found  in  the  Chronique  de  la  Traison  et  Mort  de  Richard  II, ed. B. Williams, in:  English  Historical Society,  1846.  and in  Creton's French  metrical History  of the Deposition of Richard II, ed. J.  Webb, in:  Royal Society  of  the  Anti· quaries  (London,  1819).”。

  6. 指1649年,英国共和革命时期,革命者以“叛国罪”之名对英王查理一世的控诉”。

  7. 相传为理查一世所作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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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译:莎士比亚眼里的王权(上)|城与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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