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炮还是阳刚,互联网的性别气质战争
文 | 飞剑客
近期文章导读:
大概在9月初,互联网爆发一场关于男性气质的舆论战争。
起因是《开学第一课》节目所引起的哗然和不满,原本是节目组所设置的一场尴尬的亲子互动,而在一干公众号的努力下,成功转移到了霸屏节目的诸多“娘炮”、“小鲜肉”身上,不禁让人想起过去类似《少年娘,则国娘》、《救救孩子,请让我们的孩子成为男人》的爆款文,以及叶挺后人叶大鹰先生也在其微博上指责“女里女气的小鲜肉”扮演叶挺是对革命者的羞辱等。
反映下来,大家多接受不了“娘”,即使节目组请一个“犯了错误的正常男人”的功夫明星来代表中国男人,恐怕也不能服众,随后,人民日报与新华网共同发表评论“娘”的男性气质文章,则把这一讨论推入白热化。
就自媒体平台的观察来看,按其立场上划分,有借市场论抨击娘炮之风的(新华网:娘炮之风当休矣!),有娘泡误国论的(军旅、军路等),有“我就是喜欢血性真男人”的独断论,也有似中立的(人民日报:什么是今天该有的男性气质?),有为多元性别气质辩护的(果壳:娘化的美少年碍着谁了?),有“呵呵,直男癌”式反厌女的话语,阅读量不分上下,多是公共空间的阵壕战,并在对方留言区下剑拔弩张,从审美战争变成“威权”与“白左”的互扣的身份战争。
等热度过去了(实则是拖延症),除了做一点微小的舆情梳理工作,也需要指出这场话语争夺背后对立与虚假对立:看似是传统男性气质审美(近现代建构起来的),被依托消费媒体的中性的、新型男性气质挑战,而以“娘炮”作为反制的一场舆论摩擦,实则是把双方都卷入深层次的现代性的焦虑中。
在媒体场,主流媒体要以民族、国家未来的安全、强大来要求阳刚的男性审美的统一,当然,也不忘与近代中国遭受屈辱的记忆相补充,军事、体育与健身之类的营销号则无疑极为偏爱这种男性气质,甚至更为激烈地拥护,相反,很多持自由主义立场的自媒体(其影响力能够和以上媒体相抵)则会把其视为父权和专制性国家话语,却很难看见小鲜肉审美里消费主义的鬼影幢幢。
在观察舆论的时候,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点,为什么人们愿意将传统男性气质与民族-国家相捆绑,然后推出“有少年娘,则国家娘”这样的结论,而身边的受益于城市化和互联网的知识女性多觉得这逻辑清奇,简直不可理喻,所谓的“男子气概”,不过是社会构建而已!是东亚父权-国家结构的压抑和毒害!
两方都有问题。首先,我们无法回避近现代史给我们留下的痕迹,即使被都市的安乐和佛系掩盖。民族-国家作为一种历史叙事,无疑要吸纳广泛的象征资源,像性别与性别气质(阳刚)这种重要的文化象征符码,与现代民族国家救亡图存和崛起的唯一主体进行耦合,铸成了仁人志士的雕塑上最坚毅的表情。
而早在民族国家起源之初(晚清),“阴性”、“娘”与“贫弱”常常是相互重叠的。在盗版来的进化论天启中,贫弱就是丑陋的,女性化是衰微的表征,比如梁任公论中国气质为:“女性纤纤,暮色沉沉”,感慨“呜呼!一国之大,有女德而无男德”等,所以在民族建构者看来,亟需铲除国民体内的阴性的基因,“中国”才能成为年轻的、阳刚的、强健的男性主体,即所谓的“少年中国”。
(ps:彼时欧美,虽然性质和中国不同,但也在建构自己的国家男性气质,算是环球同此凉热吧。乔治·摩斯写道:“男子气概的地位在法西斯主义时期达到史无前例的高度。”,墨索里尼试图把自己从娘娘腔变成了一个势不可挡的法西斯主义者。同样身体素质欠佳的小胡子也宣布“弱者必须被打垮”。雅利安种族主义这这将自己与懦弱的犹太人相对立,通过屠杀的方式来服从那一套象征秩序。)
某种意义上,民族-国家在不断迈向现代化的进程里,同时是不断祛除体内“女性”异质,而强化“阳刚”气质的过程,大刀、枪炮,血荐轩辕的书写,徐悲鸿的雄鸡昂立,还是《义勇军进行曲》,都在构建一个血性的、不屈向上的男性国家主体,使之重新颠倒被帝国主义侵略而被颠倒为“他者”的认同,屈辱的记忆将被涤荡,从世界史来看,这是第三世界民族普遍的文化抵御机制。
所以说,历史虚无主义是要不得的。阳刚气质在与民族建构、抗击外敌和解放的宏大叙事耦合,起到的作用多是积极正面的,无可指摘的。当你想起保家卫国,在国庆节回顾旧中国的贫困与孱弱,在69年前我们民族终于站起来了,眼前浮现出慷慨激动的画面,军人肃穆的面庞,也正是这套象征系统参与发挥作用。
而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治理理念愈发渗透进日常生活,在和平时期,性别与个人的焦虑也随之扩散。
男性作为菲勒斯(阳具)为保障的性别,才能承当历史主体品格,这导致父权以支配性的面目进入民族国家的公共事务,无时无刻在固化着社会性别的规则;
在微观层面,男性一出生就接受文化符号不间断的阉割,身体成为父权符码的中介,造成女权主义者常说的在男权结构下男性缺乏共情的能力的问题,因为示弱和善解人意都是异质的“女性”特质,是要被剔除的。但也不是每个男性能满足这个标准的(大多数不能)。这样构成了一种现代性的焦虑。
另一个显著的全球性现象是,女权运动的兴起和异性恋主导地位被挑战,男性支配女性的合法性正在减弱,都市化、自动化和后工业化在逐步消解以往男性气质,男人们开始隔离剧烈体力劳动,坐进办公室。父权的缝合处为男性开了透气孔。
这种状况必然分裂出的新型男性气质,偏中性化,攻击性不足,而阴柔有余,但这种气质能够流行,还是得益于消费主义的反向建构,其消费者自然是受益于城市化的年轻女性,她们通过消费流行文化工业的流量鲜肉,作为虚妄的主体,去寻求有别于传统异性恋模式的、更少压迫性、更温和的平等关系。
同时,我们没法脱离传统国家话语的投喂,而在新自由主义治下的个人主义,极度分化的社会现实使很多男性对传统支配性的男子气概的诉求更加难以实现(大家都是屌丝),愈加焦虑,通过发达的肌肉还能找回一些自主权,比如在美国,大量的男性开始投身于体育和健身运动,形成“健身文化”宣示男性在场。
值得注意的是,后者对前者的攻击是在一个消费结构里运转。消费主义的玩法即是赋予人虚妄的主体性,不顺从它又害怕被它边缘化,于是“阳刚”与“娘炮”的对立的景观开始被源源不断地炮制,不断放大男女消费者的对立情绪,试想,一个诚恳朴实又爱国的小镇青年,如果没有互联网,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一言不合就被咪蒙女粉骂作“直男癌”的情况,这真让人懊恼,而现在营销号也学会污蔑女权卖淫来为无所适从的男青年们树立靶子,让这个结构不断转动。
回到态度上,就像戴锦华说的,我不认为流量鲜肉和“娘炮”是等同,我们完全可以认同网络上对于流量鲜肉的攻击,因为这样美男即正义的文化现象,几乎是抽空内容的,为什么不能骂?也不应该与虚假的多元主义背书。那么我们如何看待新型男性气质呢,答案是,历史地、科学地去看待。
我们如何在现代性民族国家叙事与个人选择中获得一种张力,这是一个问题。某种意义上,抛弃这套对立框架,雌雄同体才应该是作为一个人的状态,在这里,男性可以温柔,善解人意,也可以血性,挥斥方遒;毕竟在另一套革命叙事里,女性曾经顶过半边天。
飞剑客 / 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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