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独家专发 | 范雨素:家政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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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刊今日独家专发范雨素的诗歌《家政女工》。2010年春节,范雨素在北京三元桥的一个家政公司偶遇了一位哭泣的母亲,她将在城市做保姆的母亲的眼泪和对自己孩子的思念都写进了这首诗里——“今夜远方的孩子/妈妈只想你”。
另外向大家推荐范雨素的另一首诗歌《一个农民工母亲的自白》,这首诗歌也是以母亲的身份痛苦追问毕节儿童事件。还有一篇散文《名字》,充满范大姐对农民工二代人生的忧虑以及对社会的观察。若想了解更多范雨素以及其他工友们的作品请点击文末相关文章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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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呼唤真的批评家
家政女工
范雨素
午夜两点
窗外没有月光
只有跨年的霾
昏昏黑黑地徘徊在天空
我抱着雇主的孩子
一个小小的婴儿
小小的婴儿
像去年股灾中的灾民一样
睡一小会
醒一小会
哭上一阵
每天在凌晨两点醒来时
我都要无声的哭泣
我思念遥远的家乡
我的还不到一岁的幼女
顶层设计的玉米棒子
三十年没变
都是六毛钱一斤呀
地里挣不出来奶粉钱
我的孩子
为了养活你
我做了城里人的保姆
我的孩子
成了有妈的孤儿
白天
我假装幸福快乐地抱着别人的孩子
只有无人看见的夜晚
我才悄悄的哭泣
我的孩子
你还好吗?
当有一天
你的妈妈
挣够了
乡下盖房子的钱
我要和你紧紧相拥
永永远远的
永不分离
今夜远方的孩子
妈妈只想你
故事
我作为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参加了2017年打工春晚,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叫《家政女工》的诗。写这首诗的缘故,是因为在2010年春节的正月初五在位于北京三元桥的一个家政公司偶遇了一位哭泣的母亲。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五,家政公司已经来了很多找工作的农妇。大家都说根据以往经验,早点来能找到工作。要是过了正月十五再来,来找活的农妇太多,能把家政公司挤爆了,僧多粥少,根本没有找到活的希望了。
这位哭泣的年轻妈妈来自甘肃,是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年轻妈妈,为了能找到活干,她正月初三就从家里出发,来到北京。她虽然是八零后,可没有上过一天学。是跟着她的妹妹来的北京。
她的妹妹来北京做了好几年的保姆了,妹妹也没上过一天学,来北京后一边干活,一边学认字,学写字,现在能写自己的名字。
年轻的妈妈坐在家政公司的宿舍的地铺上呜呜咽咽的边哭边说。
她在老家有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丈夫家暴打她也打两个孩子。她每年都要出来打工,能挣点钱,老公的大暴脾气就能小一些。可是,她认字太少,就是找个照顾老人的工作,也要认得药瓶说明说上的字。虽然有年龄优势,找工作的难度任然大。
一想到找工作不容易,孩子那么小,妈妈就离开了。小孩吵闹时,还会被脾气火爆的爸爸暴打。甘肃妈妈只有难受的呜呜咽咽哭。
宿舍坐了一屋子出来找活干的农妇,大家都麻木了,冷漠地看着哭泣地甘肃妈妈,没有一个人劝她。我也同样麻木,冷漠地听着抽泣声。外屋的北京籍家政老师听见哭声,生气地大声嚷着“大过年地哭什么,晦气”。
坐在宿舍里的每个农妇都是母亲,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种剜心剜肺的思念之痛。为了自我保护每个人都戴着一副麻木,冷漠的面具。用麻木,冷漠来织就成坚硬的盔甲,来保护自己柔软,滴血的心。
大文学家总是深情地赞美:母亲是家庭的灵魂。可当今的社会,每个农家的灵魂都来到城市艰难求生。乡村没有灵魂了,城市的血盆大口把乡村的灵魂吞进肚子里。乡村凋零破败,无法求生。乡下的孩子没有了母亲的呵护,孩子们身上还被挂上了丑陋的标签,叫“留守儿童”。
妈妈在外挂念孩子,孩子在老家哭着想妈妈。可是什么时候能改变这种局面呢?有的农作物价格几十年不变,比如像玉米棒子,大豆这样坚硬地顽固分子,这简直是道无解的数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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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
一个农民工母亲的自白
2015年6月有感于毕节市留守儿童自杀事件
孩子们!
当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消息,
你们已化做一缕青烟,
落入地府。
我看到,
红尘中的人们,
冷漠的围观者,
心虚的谴责,
你们的母亲。
我和他们一样,
不敢指责英明的领头人,
怕引来正义警察的围剿。
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有一个一样的名字,
我们叫做农民工。
你们有一个农民工小孩共享的名字:留守儿童,
我的孩子也有一个农民工孩子共有的名字:流浪儿童,
我从不敢向人述说我的故事,
我怕引来围剿,
就像围剿你的父母一样,
因我没有能力让我的孩子上学。
北京很大,很大,
能容下一个县官空虚的百套公寓。
北京很小,很小,
容不下流浪儿童的一张课桌。
名导冯小刚,
他的妈妈,临死前,
对他说:
孩子,我已经吃完了人世间所有的苦,
你没有苦吃了。
你就留在人间享福吧!
我在深夜,无数次问自己,
我也是母亲,
我也吃尽人间疾苦,
为什么?
我的孩子,
我的小小姑娘,
她短短的人生,
已历尽人间沧桑。
难道只因为,
冯导是叫做红二代吗?
难道只因为,
我的女儿,
是叫做农民工二代吗?
为什么?
我们的孩子,
孤独迷茫,
在高楼上,
在绝望中跳下,
为什么?
我们的孩子,
燃起篝火,
在寒夜中死去吧!
为什么?
我们的孩子,
箪食瓢饮,
荜路蓝缕,
在绝望中自杀。
为什么?
我们的小小姑娘,
乡野里,
无人保护的,
带着露珠的小雏菊,
被魔鬼无情的掐断花瓣,
小小的雏菊,
过早的凋亡。
为什么,为什么,
我的孩子问我,
为什么?
我戴着,
农民工二代,
这顶受歧视的帽子。
我的孩子问我,为什么?
我只读了五年书,
就找不到,
一张没有拆迁的课桌。
我无力回答,
我不敢倾诉,
我怕引来正义人民的围剿。
我知道,
如果我倾诉,
会有人对我说,
谁让你做单亲妈妈的,
谁让你生孩子的,
你没有能力养,
你就不要生吗?
这几天,
我在网上,
看到无数的围观者,围剿者,
在围剿你们的母亲,
他们对你们的妈妈,
说着同样的话。
我只敢在,
深夜放声哭泣,
旷野无人的深夜,
祈求大地我是一个农民工,
我的孩子也是一个农民工。
所有的苦,
我都能够吃掉,
我想让我的孩子享点福。
大地迟迟不语,
我静静地等待,
等待大地回声。
我继续向仁厚,黑暗的地母祈求:
我是个懦弱的逃避者呀!
我祈求,我的孩子,
毕节的孩子们,农民工的孩子们,
都有来生。
在来生,
所有母亲的孩子,
不叫留守儿童,
不叫流浪儿童,
他们都叫做,
六十年前,
毛爷爷起的名字,
祖国的花朵。
散文
名字
我于今年8月份找到一份教书的工作,原以为和以前不一样,是去做个小学老师的。谁知不遂人愿,开学之日,校长说学校幼儿园差几个人,让我去教幼儿园。
我从未教过幼儿园,看到孩子们一张张生动的小脸,恍然又觉得自己年轻了。但更让我感慨是这些孩子们的名字都起的很有意思,不同凡响。
幼儿园工作能碰到很多有趣的事,因为我任教的这个学校是打工子弟学校。应家长要求,小朋友不光会读,还要会写。每天晚上都要布置作业。我每天教小孩写数学、写拼音、写汉字。为了能确认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写,不滥竽充数,我每天把这些小朋友全拉到黑板上来写,保证每一个都会写。可有部分在学校会写的小朋友回家就不拿笔了。他们命令他们的爸爸妈妈写家庭作业。我每天看着这些大人们虔诚的写的123、aoe,还要给他们写的作业打上“√”,便觉哑然失笑,这些大人难道不是作茧自缚吗?
我班孩子有三十六人,我给这三十六个孩子的名字大致归类了一下:
先说小女孩的名字,我班小女孩的名字分两类:一为诗歌型;二为信仰型。这是诗歌型女孩的名字有王鹋娅、叶筱萱、宋冬荷、唐梦瑶、竹乐文、田青青、杨雨竹、柳千枝、傅璟萱。王鹋娅、叶筱萱让人马上能想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宋冬荷的名字显然是来自小学课本里刘长卿的冬景。唐梦瑶让人想到乐天居士的长恨歌,想到唐玄宗与杨贵妃凄婉的爱情故事。竹乐文的爸爸肯定是会熟读论语的。柳千枝的爸爸是熟背唐诗的“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黄软于丝”的。田青青、杨雨竹、傅璟萱这些名字听起来就是一首首恬静的田园诗。
下面这些小女孩的名字是有信仰的,我把这些名字归为信仰型:熊王善雅、陈季诺、魏净照、赵梦慈。
记得在我的童年,女孩子取名很随意,一般家中老大是女孩的,她们的名字都要有召唤男丁的责任和义务。我的老家在湖北襄阳,位于南阳盆地,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正中心,我的家乡不贫穷不落后。可我童年女性伙伴的名字都很老土,在家排行老大老二。家里还没出生男孩的女孩名字大多叫招弟、换弟、金换、玉换、改运、换运、冬换、春换、秋换、夏换、改子、换子、换赢…….。记得童年的一个同学起了 一个更奇葩的名字叫王钓儿。家中已生男孩的女孩名字也取得很随意,大多以植物的名字命名。如玉梅、月梅、梅香、桂香、春香、秀萍、秀兰、九菊、秋菊、月英、玫瑰、桃花…….。听到这些女孩的名字就能知道他们是几月份生的。我是家里最小的,我的两个哥哥在家排行老大、老二。我生在阴历九月,我妈给我取名范菊花,我大姐叫范桂华,二姐叫范梅花。我母亲给我们姐妹起名字都很随意,给我哥哥们起名却煞费苦心,没上过一天学的母亲给我大哥取名范云,小哥起名范飞。希望两个哥哥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成人中之龙。小哥哥的前半生完成了母亲对他的期望,后半生迷上赌博过得凄凄惨惨。大哥哥现已年过半百,一生平庸,母亲过高的期望对他来说是一种精神暴力,他这大半生一直郁郁不乐。母亲因我和姐姐是女儿,对我们没什么期望,现在想来当女人也是幸福的。虽然男尊女卑,但女人也没有任何精神压力。在我年少时,我一直很讨厌我的名字,觉得这名字重名多,很俗气。记得我十二岁时看了一本当年畅销的言情小说烟雨迷蒙,是琼瑶写的。后来琼瑶把小说改成了电视剧情深深雨蒙蒙。我在年少时根据小说意境把我的名字改成范雨素。改名字之后,却一直感觉不舒服,觉得像戴了个假面具似的在活着。
说完了小女孩的名字,再看班上小男孩的名字。我把这些名字粗略地分为六类:
住大房子数金条型的:杨桐轩、何尚轩、董鹤轩、吕松庭、李梅轩、叶家鑫、程鑫磊、张业鑫、严康鑫、邝钲锆。
光宗耀祖,奋发图强,改变世界的:贺耀庭、刘光耀、陈于豪、岳家豪、程自强、陈思屹、刘振宇、苏建宇、于创世。
哲思派的:王伟思、冯忆恒、王泊圆。
按生辰八字五行缺啥补啥的:毛梓洋、刘辰洋、杨浩宇、闫红熠、汪浩洋、张洋浩。汪浩洋和张洋浩这两个名字在我第一次看到时,我莫名的联想到了创世纪的大洪水,想到了江泽民。我发现,孩子们没有一个命中缺土的。
路好走,跑得快的名字有两个,冯锦程、马鹏聘。
手工业传承人的名字有两个,来自端州的秦之砚和来自洛阳的姚紫纯。
城市像抽水机,小城市是小水泵,大城市是大水泵,把七亿农民源源不断地抽到城市来。孩子们的父母都是谁?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蚁族;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小伙子;是堡子里最俊俏的二丫头。世代相传的制砚者为什么不做砚台了,要来城市打工呢?可他们对他们的手艺还保存一份深厚的感情。他们的孩子的名字还保留着袓辈世代相传手艺的痕迹。叫秦之砚,叫姚紫纯。
看着学生的花名册,我发现一个特点。男孩们精神压力都很大,要光宗耀祖,要有大房子,要有很多钱。女孩的名字寄托着她们的父母要过的世外桃源般的梦想生活,在如诗如画的田园牧歌的环境里生活,做诚实、善良、有信仰的人。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人的文化素质在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提升。通过孩子们的名字,就知道三十年的改革使中国农民的文化素质都提高了,可文化素质高了的中国人为什么都没有安全感了,也不再抱团取暖了,每天想的是要大房子,要好多好多的钱。改革开放带来的生活富裕没有给他们安全感。我曾想寻找答案,我反反复复看过5遍李昌平老师的我向总理说实话,看梁鸿的中国在梁庄,看一切我能找到的关于三农的书籍。我希望我能找到答案,使我不再苦惑。
我的女儿十四岁在北京谋生。前几天她告诉我,她要改名字,她的名字范苗苗太萌哒哒了,让她很没面子。我又给她重复解释了一遍范苗苗这三个字的字型意义。写出来很好看,三个字都是“艹”字头,字型里有水有田。整个名字的字型看起来就是一首水草丰美、男耕女织的田园诗,阴阳先生都起不出来这么有风水的名字。多好的名字啊!你看人家失恋三十三天的名著作家,为了名字看着好看,把鲍晶晶改成鲍鲸鲸。她不听我的解释,说这个名字听起来、看起来没一点知识含量。她想好新的名字了,叫范渺渺。渺这个名字即是浩渺无边,又是渺渺茫茫看不见,这个名字是包含了整个宇宙的。我听完了她对她的新名字哲学意义所发表的演讲。我表示我尊重她的意义,随她去吧。可我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的话是:范渺渺这三个字的字型看起来就像茫茫水面上面的浮萍,怎么看也显得不吉利。我大女儿虽然现在是在写字楼上班,是衣着光鲜的白领,可我看她的签名为农民工二代,飘二代。她的好职业并没有给她带来安全感、归属感,她依然也是惶恐的。我们的后代,哪一代在我们的国土上能找到归属感呢?我不知道,我还在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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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
《工友之家皮村文学》
工友之家文学小组作品
2016年
北京·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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