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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批评 | 达蒙·扬:亚里士多德,诞生于户外的哲学

文艺批评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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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向花园安放灵魂:从自然到自我的追寻之旅》

[澳] 达蒙·扬  著      王巧俐  译

未读·思想家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21年3月



哲学往往产生在户外,而花园就像一座抵御烦扰的堡垒,花园是我们与自然、人性以及与这两者的奇妙结合体。对于哲学家而言,花园扮演了某种重要角色——为他们的思想赋予新的生机。因此在《应向花园安放灵魂:从自然到自我的追寻之旅》([澳] 达蒙·扬著、王巧俐译、未读·思想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一书中,澳大利亚哲学家、作家达蒙·扬,讲述了普鲁斯特、卢梭、奥威尔、狄金森、萨特等十三位作家、哲学家,以观照他们如何在花园、公园甚至是盆栽的滋养中,成为思想的巨擘。


花园能使人平静,也能给人勇气和启迪。花园使人性化的自然变得清晰可见和可以理解。文艺批评今日节选《应向花园安放灵魂:从自然到自我的追寻之旅》([澳] 达蒙·扬著、王巧俐译、未读·思想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一书的两个章节《亚里士多德:诞生于户外的哲学》、《苏格拉底:城门口的陌生人》,以飨读者。这两章分别为读者展示了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两位哲学家如何在自然中推进他们的哲学思考,他们从花园中获取独特的感受性和敏感度,以重新去审视世界。







亚里士多德:

  诞生于户外的哲学   



大自然的每一个领域都美妙绝伦……

—— 亚里士多德《论动物》


亚里士多德是鼎鼎有名的时尚潮人。据古罗马传记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所言,这位科学哲学之父时髦地咬着舌头说话[1],并以夸张的服饰闻名天下。在世人眼里,他就是锦衣玉食的大都市人,而他与马其顿王室的密切关系更加深了这种印象。从历史上看,这种印象很合理,正如亚里士多德本人所说,哲学兴起于富庶的大都市,为文雅的上层人士提供了交谈与写作的闲情雅趣。不过,亚里士多德的学校不在马其顿皇宫,不在雅典声望颇高的郊区(如凯拉米科斯),也不在繁忙的集市,这位哲学家更喜欢在园林里发表著名演讲。


亚里士多德

插画来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插画作者丹尼尔 • 基廷


亚里士多德的学府名叫吕刻昂学园,这个名字源于他租用的校舍所在的那片绿林。学园位于城市东郊,供奉的是宙斯之子、狼神阿波罗·吕刻俄斯。学园里有人行道、跑道、更衣室、角斗场、神庙和“斯多亚”(柱廊,一种遮风避雨的场所)。这是一个集体育、宗教、政治和哲学功能于一身的综合性学校,可举行阅兵式和祭祀礼。亚里士多德和学生在柱廊下一边散步,一边上课,他们因此被称为“漫步学派”。他的吕刻昂学园里还有世界上第一座植物园(可能是归其顿王室所有),显然这座植物园为亚里士多德已失传的《论植物》提供了灵感。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效仿了他的老师柏拉图,后者的学园也建在一片祭祀林里,也是一边散步一边教学。(剧作家亚历克西斯开玩笑道:“我经常想不通问题,也像柏拉图似的走来走去,可结果只是累坏两条腿罢了。”)这种对花园的热爱渗透于古典哲学当中。亚里士多德的学生、继承者提奥夫拉斯图斯写了第一部植物学专著,并将吕刻昂学园留给了他的同僚,“他们可能希望在这个熟悉、友好的氛围中学习哲学和文学”。此后的两百多年,吕刻昂学园和柏拉图学园一直是地中海知识分子生活的中心。伊壁鸠鲁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希腊主义批评家之一,他蛰居雅典家中过着简朴宁静的生活(也许带着点酸葡萄心理)。他的学园被称为“花园”,这是他心中独立的象征,也是实现独立的手段。普菲力欧斯引用伊壁鸠鲁的话说:“追随自然的人,总能自给自足。”罗马的文人雅士也将花园作为学习和交谈的场所,此举往往是在向他们的希腊前辈致敬。西塞罗被罢免公职后写到,要在自己的塔斯库姆别墅里建一所“学园”。西塞罗和他的学生们一边在户外散步一边工作,记录了观察植物生长的雅趣。在《论老年》中,西塞罗笔下的加图说:“我非常喜欢观察大自然在蔬菜生长过程中所展现的力量。”在古典时代末期,距亚里士多德开设学园七百多年,柏拉图式的神学家奥古斯丁在某座花园里皈依基督教。他在《忏悔录》中写道:“我躺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尽情让泪水夺眶而出。”哲学往往产生在户外。


之所以这样,原因有很多。显然,花园是一座抵御烦扰的堡垒,而哲学则是一种社交性的追求,在社会关系的土壤中茁壮成长。然而,过多的刺激会招致疯狂,而非沉思。即便在古希腊时期,城市也是熙来攘往、难得宁静的。雅典的街道弯曲狭窄,从早到晚都有人走来走去(往往是在宴会上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回家)。马车整日隆隆驶过,如果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所言不虚,那时的马路简直就是垃圾场,人们随地小便,到处都是便壶里倒出来的排泄物。[2]但是,雅典人回到家里也没法远离嘈杂,因为他们往往与驴子、山羊和其他牲畜同处一室。吕刻昂学园让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生远离了城市生活的喧闹,专注于逻辑和形而上学的精华。


插画来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插画作者丹尼尔 • 基廷


古希腊人也是热爱体育的民族,对他们来说,学习并不是久坐不动。最早的学校就是用于进行短跑和摔跤等运动的体育馆。公园是他们伸展双腿、收缩肌肉的地方。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园艺本身就是一种锻炼。在色诺芬的《经济论》中,苏格拉底说:“最富有的人也离不开农业,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农业是一种享乐,也是一个自由民常见的增加财产和锻炼身体的手段。”


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许多学生一样,是一个经验主义哲学家。就是说,他并不满足于理论,而是渴望确凿的证据。他在《论生灭》一书中写道:“那些沉迷于抽象讨论而忽视事实的人,只凭少许观察,很容易走向教条主义。”因此,他建立了一座植物园,并在国外学习考察。他在生物分类方面的研究非常详尽,一千年后仍然无人能及,以至于达尔文说:“伟大的分类学家林奈和居维叶不过是老亚里士多德的徒子徒孙罢了。” 在这位哲学家看来,吕刻昂学园更像哲学素材的一个固定来源,是进行动物解剖、分析、综合和演讲的地方,融实地考察和实验室演示于一身。


1. 自然和第二自然


哲学的“户外”传统的形成,还有更多思想层面的原因。花园,不仅仅是一个休憩或体育锻炼的场所,其本身就能激发人的思想,因为它融合了两个基本的哲学原理:人性与自然。“花园”garden 一词,本身就有这样的内涵,在德语和罗曼语族[3]里,花园的同源词 garten、jardin、giardino 也包含同样的意思。跟英语中的“garden”一样,这些词都有“围场”的意思,而围场需要两个因素:一是被人圈起来的东西(自然);二是做出这一动作的人(人性)。从吕刻昂这样的用于宗教祭祀的园林开始,每一个花园都是这样的结合体—— 人类对自然进行了切割、包围和改造。


正是人与自然的这种鲜明融合让花园变得独特。人类一直在激进地改造自然,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这就是技艺的定义——实现自然界中无法自我实现的可能性。但是在艺术和制造业中,自然与人性的贡献与结合往往是看不见的。例如,树木变成木材,矿石变成金属,浮游动物和藻类变成石油而后又成为塑料——它们源于自然,但又不再“自然”。大自然被当成蛮荒、疾病、神秘的象征和遥远的“他者”。同时,人类的劳动也是无形的——我们看到的是产品和服务,但不一定是生产者。花园克服了这种双重的异化,呈现了人与自然的结合。植物还是植物,石头还是石头,但它们经过了巧妙的安排、栽培与维护。在这一点上,它们展示了我们与自然的独特关系——我们在外观和思想上对自然的改造。在花园里,这个通常被隐藏或遗忘的现实变成了引人注目的景观:一场表演、一种展示、一份呈现。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这种原始的关系就是在花园中得以实现的那个可能性,它展示了我们的身心与自然的相互依存。花园使人性化的自然变得清晰可见和可以理解——这是一种可以看到、感受到和思考的融合。


人性与自然这两个基本原理,在哲学上颇有挑战性,它们要求人们不断反思,这两个概念都没有一个终极解释。譬如, “自然”,一个寻常无奇的词,它太平常,以至于常常掩盖了丰富多元的内涵。自然可以指整个现实,也可以指物质和物理法则,还可以指生命,更可以指令人舒适和习以为常的事物。然而,即便从最广义上看,自然也是难以捉摸、反复无常的。早在亚里士多德出生前一百年,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说过,“自然隐藏自己”。physis 是希腊语的“自然”,这个词根保留在我们所知的“物理学”(physics)、“物理的”(physical)、“医生”(physician)等词中。自然之所以“隐藏自己”,因为人是一种寻求意义的动物,而其实宇宙本身没有意义。谈论“法则”会误导人,因为这仿佛是说有一个“宇宙的立法者”来解释、再阐释万物的运作方式。自然自有其模式、节奏和规律,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海称之为“临时习惯”。但是,自然既没有法则,也没有立法者;自然如是存在。相比之下,我们人类总是有意无意地对“如是存在”抱有某种立场。


例如,亚里士多德就把自然看作一种有机体,永远处在生长和运动中。柏拉图眼中的自然是一幅神圣的蓝图,伊壁鸠鲁的自然则是原子间的随机碰撞。这样一来,自然就成了一块吸收各种阐释的哲学海绵。它从来不完美,因为每一种解释都是片面的、间接的,而且总有一些东西,我们无法将其概念化。在某种程度上,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赫拉克利特自然论的启发下,将人类的现实描述为 Lichtung,意为“照明”。海德格尔选择了一个具有乡野气息的隐喻,这是他的常见做法,透露出他十足的反现代性特色。但这个比喻也很贴切。作为Physis,自然在我们面前显形,就像黑暗的森林中一块被照亮的空地。但黑暗始终存在,自然的许多方面都让我们难以感知和界定。现实不是一套精确的公理或数学运算,它更像一种原始的循环往复:自然既揭示又隐藏,既邂逅又遗忘,既创造又毁灭。什么是自然?什么是自然的“如是存在”?皆无定论。


正因为如此,人类本身也是一个谜。我们的存在是神秘的,因为人类的本性不具有普遍性和永恒性,我们自身就难以捉摸。不仅有天性,还有习性——前者源于天生,后者来自塑造。然而,人性究竟是什么样,常常难以言明,更无法预知。这就是斯芬克斯谜语没有说清楚的地方,也是雅典最杰出的悲剧之一、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预设前提。斯芬克斯的谜语是,“哪一种动物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答案是“人”。这个答案看似简单,实则另有深意。人类延续不绝,也在不断变化。作为个体 和社会存在,我们人是创作未完成的作品,我们有着新的视角和轨迹,而这一切,几乎从未完全清楚地呈现出来。可怜的俄狄浦斯,拥有过人的智慧,却很不幸,无法看清自己。学者罗伯托·卡拉索在《卡德摩斯与哈耳摩尼亚的婚姻》一书中说:“斯芬克斯表达了人类那难以理解的本性,这种难以捉摸、形式多样的存在,其定义也一定是难以捉摸、形式多样的。俄狄浦斯被带到斯芬克斯跟前,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但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谜。”这是一个颇具现代性的结论,呼应了尼采、海德格尔和萨特的观点。但是这种怀疑在亚里士多德之前就产生了,并且古希腊戏剧比哲学更有力地表达了这种怀疑:人性是持续存在的问题,而非答案。


狄金森

插画来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插画作者丹尼尔 • 基廷


自然与人性,这些谜语在花园里融为一体。正因如此,花园具有一些特殊的哲学价值。它能为宇宙学和存在主义的思想提供物质基础,也能被人们赋予历史价值、政治思想以及家庭生活的节奏。花园是人性化的自然。但我们也瞥见了某些超越自身的东西:一个冷酷的、不假思索的宇宙,让人不可理喻。它外在于我们,存在于植物的“隐秘生活”中,亚里士多德言之凿凿地说。可是,它也同时内在于我们,人类本能与习惯中那朦胧而盲目的力量,将自然引入人类的心灵,成为心灵的必需。同样重要的是,花园也将这一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尽管亚里士多德有过种种推测假想,但他认识到人类是寻求象征的动物,往往受外物启发产生思想,借有形之物表达思想, 尤其是当这些思想被赋予某种有机的、原始的形式(比如植物、石头)之后。花园赋予了基本概念重要的活力和深深的吸引力。



这种思想和感官上的丰富内涵,是花园至今仍带有神圣气息的原因。许多宗教建筑都有附属的或相邻的花园,从吕刻昂的狼神庙到佛教寺院,再到中世纪大教堂。但这些只是一些最突出的例子。花园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神学产物或精神产物。它植根于更基本的冲动——对一部分景观进行切割、雕琢,使之显露于世。这一点从“神圣”(sacred)一词的词源可以看出,它源于印欧语族的sak,意为分离、划界、划分。“神圣” 的反面不是“世俗”,而是“平常”。由此看来,花园是最初的神圣之地,其前身就是吕刻昂学园那样的树林——一个与纯粹的自然或人类活动隔离的区域,但它又明确地将两者合二为一。虽然花园是彻底的世俗之物,但它的围墙、栅栏、沟渠或树篱,象征着它脱离了“平常感”。换句话说,花园是来自哲学的邀约。


2.虔敬与冲突


这份邀约不仅仅面向专业哲学家,因为思考并不是终身学者的专利。从古希腊开始,哲学就有着悠久的“业余传统”。这种传统在文学、诗歌和艺术领域中根深叶茂,也在哲学论坛里欣欣向荣。哲学不必有大学,而是大学(在理性状态下)能恰好满足人们社交与独处的两种需要。就像在亚里士多德的吕刻昂学园,花园是心灵生活的伴侣。在美学上,花园迎合了人们不同的品位:艳丽多彩或淡雅柔和、几何规整或蜿蜒曲折、喧嚣热闹或清冷寂静。更重要的是,在一个加速前进、充满过度刺激和干扰的现代社会,花园能给人一个放慢脚步、仔细观看和大胆思考的机会,它是治疗分心的一剂良药。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写道:“人类还在凭技术与理智生活。”[4]两千多年过去,花园依然是二者难能可贵的保留地。


花园可以是美丽的,有时美得令人窒息。花园可给予人慰藉与平静,让人精神抖擞,也可让人懊恼与愤怒,而这,往往就是花园的哲学价值。尽管花园拥有一些共同的主题——有序与无序、成长与衰败、意识与无意识、静与动——但花园也揭示了某种冲突:每一种文明以及每一种思想中的观念冲突。因此,花园的故事涉及各色人等及种种彼此龃龉的感受。简·奥斯汀在她的农舍花园里寻找完全的慰藉;天寒地冻中,伦纳德·伍尔夫的苹果树却体现了世界的危险与野蛮。马歇尔·普鲁斯特蜗居在霉味和厕所味熏人的卧室里,对他来说,那三棵盆栽象征着对逝水年华的追寻;而尼采的意大利思考树,则给了他这位病态哲学家力量和勇气——忘记过去,继续创造和毁灭。丑闻缠身的法国女作家科莱特在面对玫瑰的沉思中获得了平静,一代人后,她的同胞、流连于咖啡馆的萨特,描述了一棵栗树引发的恶心——那是振奋了一代人的存在主义呐喊。就这样,透过花园,不同的哲学立场变得更加鲜明,也更加深入人心。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写道:“虔敬,要求我们尊重真理甚于尊重朋友。”本着这种精神,这本书并不是一场关于“伟大花园”的巡礼,而是对伟大心灵及其所爱的、所恶的花园的巡礼。这不是一本哲学书,而是一本关于哲学生活的侧写,这样的生活赐予我们的,是一份日渐亲密的关系——我们与自然、人性以及与这两者的奇妙结合体——花园。



注释



[1]据说亚里士多德患有口吃的毛病。——译者注,下同

[2]古希腊人使用完便壶后,常常直接把大小便倒向窗外。

[3]罗曼语族,又称拉丁语族,属于印欧语系,包括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加泰罗尼亚语、加里西亚语、罗马尼亚语、罗曼什语等。

[4]译文转引自吴寿彭译《形而上学》,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



本文节选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从自然到自我的追寻之旅》([澳] 达蒙·扬著、王巧俐译、未读·思想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章







苏格拉底:

城门口的陌生人   



这里空气真新鲜!…… 要说最妙的,还是斜坡上厚厚的绿草,足以让你把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上面。

——苏格拉底,出自柏拉图《斐多篇》


尽管苏格拉底喜欢铁杉树,但他不是以喜欢植物出名的。他对他的朋友斐多说:“我的老师是那些住在城里的人,而不是树木和田园。”的确,苏格拉底很喜欢大冬天里只穿一件轻便长袍在雅典城里游荡。不过,他的人生使命明显涉及了人类的利益。人的道德比生物学或物理学更重要——“认识你自己”,这句德尔斐神谕就出自他口。为了完善自己的思想,苏格拉底希望与自由人交谈和辩论,而不是在田野里闲逛。因此,这位哲学家很少走到城外去。他没有开办吕刻昂学园或阿卡德米学园,他一贯使用的教室就是雅典的市场。


不过,柏拉图记下了一段极其重要的对话,即《斐多篇》。苏格拉底在这篇对话中对花园大加赞赏。他与一片神圣树林有过片刻的亲近,证明了花园具备非凡的思想价值。

 

1. 苏格拉底着了魔


当柏拉图讲述这个故事时,苏格拉底正被他的朋友斐多哄着去城外,斐多答应要高声诵读学者吕西亚斯的一篇新文章。斐多是遵医嘱去散步的,苏格拉底则是出于好奇。他们漫步到雅典城墙外,到了伊利索斯河边的一片祭祀小树林里。学者克里斯托弗·萨克尔在《园林史》一书中指出,小树林就是古典园林的鼻祖,它们有一种原始的圣洁气息:远离城市,带着荒野气息,还常常点缀有祭坛和雕塑。


苏格拉底

插画来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插画作者丹尼尔 • 基廷 


过去对树木与林地毫无兴致的苏格拉底,此时坐在伊利索斯河边,一种不可言喻的抒情冲动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他的一番话,让斐多目瞪口呆:“我向你保证过,这儿确实是个休息的好地方。你瞧这地方又高又宽,还有这棵高大的贞椒树能给我们遮阴,这会儿花开得正盛,周围就更加香气扑鼻了。” 在整个对话过程中,苏格拉底都声称自己被树林的精魂感动。他呼唤缪斯女神降临为他的演讲助力,他还提到这里“有神临在”,让他浑身充满活力。他一度用“狂热”一词来形容自己的风格,而这个词恰好呼应了传统中酒神狄俄尼索斯启发下的诗歌,那些诗歌也往往产生于祭祀林中。


即使这篇对话带有典型的苏格拉底式的讽刺语调,但整个氛围是抒情的,这与他一贯冷峻的逻辑和枯燥的哲思大相径庭。斐多也是作者柏拉图的一个化身,他对物质性和感官感受常常保持警惕。例如,在《斐多篇》里,他认为灵魂被身体“引入歧途”,真正的哲学家必须尽可能地克服肉体的诱惑。


然而,在伊利索斯河岸边,他让苏格拉底被“神圣的疯狂”附身,并对柏拉图往往不屑一顾的物质世界大加赞扬——微风、蝉鸣和青草“枕头”。狂热的苏格拉底解释道,诗意降临,“抓住了一个温柔、纯洁的灵魂,并激发它进行了一种狂热的表达”。就像情人的美一样,田园的精灵可以帮助诗人一瞥终极的现实,即柏拉图所说的神圣理念,而非凡俗生活的幻想。这不是说苏格拉底就是柏拉图所说的抒情诗人,而是说,在这个“讨人厌”的老家伙和他的学生眼里,这片树林提供了一种集市和体育馆里找不到的超验的视野。这片树林以神圣的气息,激发了苏格拉底发自内心的反思。他不仅联想到了疯狂、美和真理之间的联系,还感觉到了它们本身,仿佛被附身了一样。


至于苏格拉底顿悟的确切原因,既不在此处,也不在彼处。柏拉图的阐述,其神秘色彩大于科学性,而且还带有许多现代思想家无法接受的超自然主义色彩。尽管如此,《斐多篇》仍令人赞叹地呈现了花园的哲学潜质。于苏格拉底而言,树林的美就像一个诱饵,引人遐想与冥思。斐多说,苏格拉底就像一个穿过城门的“陌生人”,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城市。换言之,树林的边界鼓励着人们改变自己的想法。哲学家要做的,就是带着这种独特的感受性和敏感度,重新去审视世界。


2. 就在城门外……


在柏拉图看来,苏格拉底的着魔似乎产生了一些实际影响。大约三十年后,柏拉图在英雄阿卡德摩斯[1]的墓地附近、靠近城墙的地方建立了一座自己的学园。在柏拉图死后十多年,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也在离伊利索斯河不远的地方开办了吕刻昂学园。正如我们所知,从古典时代以来,许多哲学家、小说家和诗人都纷纷效仿,寻找在苏塞克斯的起居室、巴塞尔大学大厅或巴黎公寓里所匮乏的东西。他们让花园成为各自的思想和艺术的伙伴,当然,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伙伴。


插画来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插画作者丹尼尔 • 基廷


他们中的一些人,如伍尔夫、奥威尔、狄金森、奥斯汀和伏尔泰,常常在花园中弄得满手泥土;另一些人,像普鲁斯特和晚年的科莱特,则依靠想象来弥补疏离感;还有一些人,像卡赞察斯基、卢梭和尼采,则乐于进行观察和反思。这些人与柏拉图和其他人的相同之处是他们对精神生活的投入,并且他们都认识到,花园提升和丰富了他们的精神生活。两千多年来,花园让一些人看到现实世界的混乱,也让一些人凭着对自然神的敬畏而得到慰藉。花园能使人平静,也能给人勇气和启迪。


这不是说深刻的思想就要以盆景、苹果园或耙过的石头为载体,而是说,每个栽花种草的人都可以成为一个亚里士多德。萨特对自然的否定表明,从事哲学工作,或者过一种自由思考的生活,并不一定非要拥有一座花园。花园只是给人提供了一个沉思冥想的特殊机会去从事那些活动。花园也不必很大,也不必带有异国情调。尽管人们乐此不疲地谈论“庄园豪宅”,但花园的平凡就是一种美德:神秘之物从来就不遥远。花园,这位哲学的伙伴,依然在等待着我们,就像它等着苏格拉底一样,就在城门外。



注释



[1]阿卡德摩斯是希腊神话中帮助寻回美女海伦的农夫。他因为避免了一场战争而成为雅典的英雄,受到神灵庇佑,他的橄榄树林年年丰收,这片树林也因此得名 Akademeia,意思是“阿卡德摩斯的果园”,后来柏拉图在这里开设自己的学园,并以此为名。英语单词 academy 就源于柏拉图创建的学园。



本文节选自《应向花园安放灵魂:从自然到自我的追寻之旅》([澳] 达蒙·扬著、王巧俐译、未读·思想家·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第十三章







《应向花园安放灵魂:

从自然到自我的追寻之旅》

作者:[澳] 达蒙·扬

译者:王巧俐

出版社:未读·思想家 四川文艺出版社

上市时间:2021年3月

页数:272


【内容简介】


在文学史上,花园与写作者之间的关系从来都密不可分。对一些人来说,花园是个工作之余躲清闲的地方;对另一些人来说,是独处的安静顾问。但对他们所有人而言,花园都扮演了某种哲学角色:为他们的思想赋予新的生机。


在本书中,澳大利亚哲学家、作家达蒙·扬,带领我们走近普鲁斯特、卢梭、奥威尔、狄金森、萨特等十三位作家、哲学家,看他们如何在花园、公园甚至是盆栽的滋养中,成为思想的巨擘。


【作者简介】


达蒙·扬(Damon Young),墨尔本大学哲学教授,阿兰·德波顿“人生学校”合伙人。出版作品12 部,被翻译成12 国语言,屡获殊荣,是《时代报》《卫报》《澳大利亚人报》《堪培拉时报》《先驱太阳报》《纽约每日新闻报》《独立报》等报纸和杂志的撰稿人,还是BBC 和ABC 电台的常客。现在他与妻子露丝• 基贝尔(社会学家、作家)和孩子们一起住在澳大利亚的霍巴特。


【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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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亚里士多德:诞生于户外的哲学

 1. 自然和第二自然

 2. 虔敬与冲突


第二章 简·奥斯汀:乔顿农庄的慰藉  

    1. 白光  

    2. 南安普顿的丁香  

    3. 心慌意乱

    4. 唯一永不犯错的“教皇”

    5. 差强人意的愉快生活


第三章 普鲁斯特:盆景与逝水年华

 1. “好多日本人”

 2. 我的房间里应该有一片辽阔的森林

 3. 放逐归来

    4. 寻觅

 5. 拯救转瞬即逝之物

 6. 重新发现


第四章 伍尔夫夫妇:蒙克屋的苹果树

 1. 生之苦

 2. 丛林

 3. 婚姻与战争

 4. 花儿与骨灰


第五章 尼采:思考的柠檬树

   1. 游览于我们内心的城池

 2. 自由精灵

 3. 成为你自己

 4. 漫游者


第六章 科莱特:欲望与玫瑰

 1. 巴黎皇宫

 2. 演奏大师

 3. 致命的匮乏

 4. 对植物的冷静热情


第七章 卢梭:植物学的忏悔

 1. 欣喜若狂

 2. 天才的流浪儿

 3. 自然状态

 4. 纯粹出于好奇心的研究

 5. 自愈草


第八章 乔治·奥威尔:手持镰刀,颠沛流离

 1. 可谓一个圣徒

 2. 猪肚蘸醋

 3. 作家、园艺师与科学家


第九章 艾米莉·狄金森:可能的疆域

 1. 花束

 2. 脑海中的花朵

 3. 我一无所知


第十章 卡赞察斯基:枯山水与生命

 私人西奈半岛


第十一章 让-保罗·萨特:栗树与虚无

 1. 脏货!脏货!

 2. 恶心与虚无

 3. 小癞蛤蟆

 4. 成长


第十二章 伏尔泰:所有庄园中最好的一座

 1. “种咱们的地要紧”

    2. 自然的声音


第十三章 苏格拉底:城门口的陌生人

 1. 苏格拉底着了魔

 2. 就在城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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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Christie      图源 | 未读·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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