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现实主义题材影片，不一定与具体某人切身相连，却往往引观众感同身受。同在一片天空下，此时当下的旁观者，谁能料定不是某年某日的当事人。比如近期热议的几部影片：逼良为娼医疗制度下的《我不是药神》，挣扎在底层不能自主命运的《无名之辈》……
现实主义题材电影，最难拿捏的就是对现实反映程度，轻重缓急间牵涉千丝万缕的社会神经系统。小心翼翼避开雷点踩中痛点，精准程度实在堪比高空走钢丝。印度电影在这方面可是修炼到家了，从《三傻大闹宝莱坞》到最近的《嗝嗝老师》。现实题材，印度歌舞，一波三折，圆满结局。都是套路，都能大卖。
不过，诸多现实可能都不如它来得赤裸裸——日本石井裕也《乱反射》。
改编自雷米系列小说《心理罪之城市之光》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喝得醉醺醺的司机，深夜晚归，迷迷糊糊中将车子停在小区路道中央。当晚夜深，小区内一户人家屋内着火，消防车急速赶到，却被这辆违停汽车挡在火灾现场之外。警笛哀鸣，火焰肆虐，沙发上的醉鬼呼呼大睡……
触目惊心！一次醉酒，居然导致风马牛不相及的邻人丧命。
可是，比起《乱反射》，那实在只是沧海一粟，大漠孤沙。
简单介绍一下情节：在一个大风天，妈妈推着两岁男孩翔太的婴儿车，走在回家路上。路边一棵大树在狂风中轰然倒地，不幸砸在婴儿车上，车内溢出大片粘稠暗红的血。男孩重伤，两小时后送到医院，不治身亡。
偶然事故，狂风与大树的合谋，名为天灾。无人为这件事负责，男孩死于意外。可真是这样吗？男孩父亲加山，一家报社民生记者，开始了一场“谁是凶手”的追查行动。
仅一个半小时片长，故事情节三言两语就可说尽。叙述框架也简单，事故开篇，再回溯事故前一周，重回事故现场，延伸追查过程。不要误会，追查过程毫无侦探题材的奇与险，只是一堆细节的询问。都是普通寻常人，稍加追问，原形毕露。
这棵树当然是最直接的杀手。
树为什么会倒？树根腐烂了。
树根为什么会腐烂？树下常年堆满狗屎。
哪来的狗屎？遛狗主人每天带着宠物狗在此拉屎。
狗屎没有人管吗？当然有。遛狗主人做法早就被市民举报到市政府。
树根腐烂没有人管理吗？当然有，市政园林管理处每五年都要进行树木检修，今年刚好是第五年，他们已经委托专业公司开展检修。
这是一个怎样的社会？我在日本旅行时，常要为这个国家在细节管理上的精致细腻叹为观止——一座城市的规划，甚至不放过一个垃圾桶摆放的位置。至于日本厕所之类的就不用说了，早已名扬天下。这对于我们这些早已习惯了剖开的路面、缺盖的窨井、积水的洼地的人来说，真是少见多怪。影片如是，路边树底下一堆狗屎都有人管，这对一个被狗咬了都不知去哪里找一枚安全疫苗的邻舍而言，实在是百感交集。
然而，即便是如此严谨自律的国度，却拍出如此尖酸刻薄的影片。
事故只是一个引子。围绕着这个名为“天灾”的事故背后，是多少人有意无意叠加了这座雪山最后的崩盘？加山的追问就是一面照妖镜，公务员，医生，公司员工……各色人等悉数登场。
市政管理处的负责人气急败坏：我努力读书考上公务员难道就是为了去路边捡狗屎的吗？总是没完没了地投诉投诉投诉！
树根部一堆狗屎对于一个重度洁癖症患者怎么能够承受？而且还有一批来势汹汹的游行大妈正义凛然地阻挠谩骂。检修公司的员工委屈地诉说。
我只是个内科医生，只是个打工者，急诊病人已经那么多。要是病人死在这里，我会吃官司的。离事故现场最近的医院急诊医生如此申辩。
推诿，躲避，争辩……
他们都有千万理由，他们都是普通个体，都觉得很委屈。这样场景，谁在生活中没有经历过，谁又何尝不曾经这样想过、甚至做过呢？
我每天被投诉包围，我不想失去工作，我不想吃上官司……无理的申诉吗？都是生命个体在现实生活经验下妥协的生存之道。顾不了那么多的卑微，总该先顾上自己吧。只是，一个放大了的“我”，无意却在无形中把他人推向了地狱。哪个“我”又不是谁的“他人”？
曾在妻子面前信誓旦旦许下承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加山，越往深处追究，越发虚无绝望。就像一枚拽紧的拳头，愤怒地打出去，全都落在了空气里。多少天灾，实多为人祸？法律层面对真相的追查，停留在看得见的表象。加山无意，撕开它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追查是一条看得见的线索，还有一堆连不成一条线的零碎细节扔在影片的角角落落。一扫而过，过目难忘，触目惊心，请你对号入座。
事故现场，将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寻找拍摄视角的男子，是要朋友圈里发条爆款求赞吗？身边穿着时尚女友，一脸藏也藏不住的惊喜，是为见证一场稀奇意外而将在朋友间成为兴奋的谈资？
那一群穿红戴绿不问青红皂白的大妈们，游行示威是正义的表达，还是一潭死水的家庭生活调剂？一脸漠然霸占深夜急诊号的感冒大学生们，你节省的时间用来沉迷学习还是无尽的网游？抱着宠物狗亲昵的狗主人，此刻正挺着肚子瘫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收看电视新闻中的意外事件，呵呵评论道：日本要完蛋了。一副高瞻远瞩看透一切还能事不关己的样子……
一阵闹嚷嚷，事故过去，归于平静。
太阳升起，路上牵着宠物狗的老头经过，停在一棵大树，留下一堆狗屎。老头牵着宠物狗屁颠屁颠地走远。身后那棵倒下的大树，树根部摆着一堆枯萎的鲜花——世界隐约记得那个两岁的男孩，他还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啼哭。
很快，这些痕迹也将无影无踪，世界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譬如路边这棵树，还有树下经过的许多人。
我们是谁，是落一堆狗屎在树根下的狗主人，是围观事故现场的看客，是贪图方便深夜挂急诊的感冒患者，还是坐在沙发上纵论日本完蛋的……
谁知道下一棵倒下的大树会砸向谁？加害与受害，谁也逃不掉的。
什么是现实？在一个精致高效的网络里，每一个细致入微的社会问题都将会寻到合适的方式妥帖管理。然而，人性本身潜伏深处的某些劣根却让高明的技术也无能为力。
人人无辜，人人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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