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式科普的问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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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式科普”是我发明的词,用来表示一种我不太赞成的科普态度。这种科普态度,在看上去很正确的表面之下,有很大的问题。今天就来说说这个问题是什么。
科普,看上去很温和很有益。增长知识,能有什么不好呢。艺多不压身。只有各种好嘛。多学知识,多动脑筋,总是好的。
可是,中国科普界却经常让人感觉不怎么温和。有些科普人士——不是全部啊,甚至大部分也不是,只是一小部分科普人士——很暴躁,动辄就要大发脾气,要疾言厉色阴阳怪气地训斥人讽刺人挖苦人。
对此我一直很不理解,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大怨气和脾气。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发现怨气和脾气后面,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科普态度。
常见的科普,是向公众介绍某科学领域的知识——作者往往是该领域的专家学者,目的在于赢得公众对这个科学领域的理解和支持。在大众传媒时代,公众的理解和支持,很重要,能直接影响到该领域获得的资源量——比如政府和企业的科研拨款数量。
除了这种“功利性”的目的以外,还有科普作者纯粹出于对知识的热爱,希望能和更多人分享自己的所见所知。
上述这些科普,基本都是温和友善的。作者和读者之间是类似朋友的关系,大家分享知识大餐和盛宴。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令人愉快之事,根本没必要也没理由有怨气和发脾气。
但还有一种科普——我怀疑是中国特色,所以称之为“中式科普”。这种科普,说起来很高大上,目标是为了在社会中传播科学精神,培养大众的科学素养。看起来这令人向往,值得推崇。科学精神、科学素养,不是很重要吗?但是,科普的怨气和脾气,正由此而来。
近代以来,中国陷入贫困落后。探寻其中的原因,很多人认为是由于民主与科学的落后,也就是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的缺席。而赛先生的缺席又被进一步界定为中国人科学精神的匮乏、科学素养的不足。于是,一些科普人士,就把自己的使命确立为在中国传播科学精神,培养科学素养。
看上去这好像毫无问题,且很有必要。实际上问题很大。
问题的核心在于:所谓科学精神、科学素养,其实是咋说咋有理的大忽悠。
在很长时间,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中国人的典型形象,就是愚昧落后、毫无科学精神、毫无科学素养的农民。而且,大家都深信,只有成功地传播科学精神,培养科学素养,中国才有可能摆脱贫穷落后。科普,意义太重大了。
可是,在十几亿“愚昧”的人中传播科学精神,这任务未免艰巨得让人沮丧,完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至少也是遥不可及。
没想到,这个“艰巨任务”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中国居然已经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农业国,跃然而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工业国。中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基本完成了工业化的伟大历史使命。
等等,怎么回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十几亿科学精神、科学素养不足的人,居然完成了工业化。这不合逻辑啊,这不应该啊……
其实,这个“不合逻辑”,换个角度就能轻松解释。所谓科学精神、科学素养,都是大而无当、空泛虚妄的概念,并无多少实际意义。科学精神、科学素养,是社会发展的伴生物。社会发展了,工业水平提高了,也就都有了。相反,如果社会发展停滞不前,靠科普,靠教育,再怎么费劲努力,人们也不会有什么科学精神科学素养。
影响人们思想观念的最大因素是社会和生产的需要。比如时间观念。在农业社会中,人们的时间观念就不可能非常精确——因为没必要。进入工业社会,人们的时间观念自然而然就会加强。生产线一开动起来,大家都必须同时开始工作,差几分钟都是不可容忍的。赶火车、赶飞机,差一分钟晚到了,就只能望而兴叹,等下一趟了。
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但以前很多人却将之归因于神秘的文化传统甚至人种特征。类似说法曾经广为流行,甚至被认为是深刻之见,其实都是不得要领。中国迅猛的工业化粉碎了很多这方面的胡言乱语和异想天开。
《万历十五年》的作者黄仁宇有一个观点,认为传统中国社会没能实现“数目字管理”,所以才会落后于西方。现在看,这个观念错得浅。是否实行数目字管理,只是个生产和生活方式决定的外在特征。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而已。把这个外在特征指为社会内在的规律,是因果倒置了。
在公共汽车上,我多次听到有装修工等人和顾客电话沟通,谈及各种建筑材料和施工方法。这些明显是进城务工农民的人,熟练使用各种专业术语,精确商讨各种数据,是如假包换的认真细致的数目字管理。
这些装修工本人或者其父辈,多半是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如果不是从事装修工作,他们不会掌握各种专业术语和数据知识,也很难形成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的习惯。毕竟,没有哪项农业耕作需要精确到毫米。但装修时,很多方面需要精确到毫米,比如电线的直径。
这里的重点在于,人们是否具备某种思想观念,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是否有需要。只要有需要,有实际的用处,人们接受新的思想观念,很快,没有什么神秘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可见,所谓科学精神科学素养的增长,并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进程,而是社会发展、工业化等更宏大进程的附属物和伴生物。把这些附属物和伴生物看作是宏大发展的前提和条件,更是错得离谱。
也就是说,根本没必要刻意地进行所谓传播科学精神、培养科学素养的科普。科普也不可能承担如此重大的任务。科普,只是传播一些知识而已。改造国民性、培养适合现代社会所需的心理素质,只能靠社会各方面的全面发展,尤其是工业化的发展,让亿万人边干边学,在实践中理解和接受所需的思想观念。
科学精神、科学素养这些观念在虚妄性,在这两年的防疫抗疫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此前,大家公认,中国人的科学精神科学素养远远不如西方人——所以中国人急需科普人士启蒙,但新冠疫情之下,西方人的反智主义、反科学、反理性,却来了一场大爆发。大家惊讶地发现,相比之下,中国人的科学精神、科学素养比西方人简直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但是,如果你真这么想,就错了。
如前所述,科学精神、科学素养就是咋说咋有理的大忽悠。此前,说中国人在这方面不如西方人,是大忽悠。现在,转而说中国人在这方面比西方人强很多,也是大忽悠。
我们中国人在疫情中表现得比西方人更理性、更冷静、更科学,不是因为中国人更有科学精神科学素养,而是因为中国政府在防疫抗疫上更成功,组织工作更有效,防疫抗疫的效果更好。
如果中国的防疫抗疫像美国、印度那样一团糟,那样死伤众多,中国社会的反智主义、反科学、反理性,一点儿也不会比他们少,甚至更多。各种祖传秘方、治疗秘笈、预防绝招、香灰鸡血等等,必定大行其道。
事实就是,讨论各国人科学精神、科学素养的高低,根本就是个伪问题。西方人过去之所以表现出各种科学理性,和今天我们中国人在防疫抗疫中表现出各种科学理性的原因一样,主要是因为国家治理水平高,各方面条件好。
类似的,一个人只是得了小病,他大可以保持冷静,遵从医嘱,科学理性。可如果他不幸罹患绝症,很可能就做不到理性冷静科学了。绝望之下,他会抓住任何“救命稻草”,哪怕是不科学不理性的,哪怕是仅有心理安慰的效果。
科普作用的有限,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
在西方,有一批人坚持认为地球是平的。看上去,这些人好像很愚昧很缺知识,但实际上,问题不是那么简单。从科学上,很容易证明地球是圆的。在西方社会,相关科学知识也随处可见,很容易就能得到。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要顽固地坚持己见呢?
首先,坚持这种己见,并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比如,他们虽然坚持说地球是平的,但出门旅行时仍然按照地球是圆的安排行程,而从不担心会走到大地边缘掉下去。
其次,坚持这种己见,并和同道聚合,能找到小团体报团取暖之感。在现代社会中,很多人渴望这种感觉。
而且,人的心理有一种机制——理性装傻。在不影响实际利益的情况下,为了获得某种心理上的满足,人会刻意保持对某些信息的无知状态。这样一来,他可以保持心理的舒适,不会因为颠倒黑白而感到不安。
坚持认为美国人登月是假的,坚持认为中国的防疫抗疫成果是假的,坚持认为中国的经济增长来自于偷窃西方的科技知识,坚持认为一人一票是最优的社会制度等等,都是这种理性装傻的表现。
这些类似于意识形态的分歧,不可能靠摆事实讲道理来弥合。只有在保持迷信就要现实利益受损时,人们才会发动脑力,科学理性地思考,哪怕结论自己不喜欢也要接受。这不是什么科学精神缺乏或者科学素养不足。这是不可改变的人性。
可见,以传播科学精神、培养科学素养为目标的科普,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种错位,或者说,是一种僭越——试图承担根本力所不及的任务。所谓启蒙,其实是启蒙者的一种自负。没有哪个社会,是靠少数精英启蒙,大家才恍然大悟的。传播知识,很好很有必要,但将之上升到改造国民性,为发展进步奠定基础,提供前提条件,就太托大了,成大忽悠了。
更进一步说,这种科普,还不只是大忽悠,而是一神教反对异教徒的观念的一种投射。
根据一神教的观念,人分为教徒和异教徒。对异教徒,要传教;对异端,要消灭。“中式科普”把所谓的传播科学精神、培养科学素养作为自己的使命,也就把科普变成了传教,也就是把不了解某些科学知识的公众视为有待“拯救”的异教徒,把反对者视为异端。
这就是“中式科普”往往怨气脾气都很大的原因。他们不是在传播知识,他们是在传教,是在代表天使和魔鬼作斗争。那当然不能心平气和,不能温和友善。这是正义和邪恶之争,是光明和黑暗之争,是文明和愚昧之争,是进步和落后之争,事关国家民族的前途和未来。
兹事体大。换了谁,也得动辄跳脚急眼啊。
我当然不赞成这种传教式的科普。我认为科普就是传播知识。科普者首先应该是对知识本身有热情有热爱的人,其次,科普者绝不能自认高人一等,不能自认要居高临下地“启蒙大众”。介绍知识、分享知识,应该伴以平等和谦逊。毕竟,知识太多了,而犯错误,太容易了。
来自一神教的传教的思维方式,无异于一种精神污染。好的科普,应该传播知识,促进人们之间的互相理解,增进社会的整合。而一神教式的传教,只能分化人群,强化敌我,进而分裂社会,破坏社会的整合和进步。
科学,绝不是宗教。科普,也绝不能变成妄自尊大、党同伐异的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