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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场地母亲影展随想⑤ | 高昂+庄炜+杨鑫+吴文光

草场地工作站 草场地工作B站 2022-07-15

01:21


 母亲影展随想第⑤辑 

高   昂 → 关于母亲的随想

庄   炜 → 阅读母亲

杨   鑫→ 母亲,二元对抗与身份认同

吴文光 我的出生“秘密”



 高昂→关于母亲的随想 


火车停在一个站台上,是去年夏天去海边的时候,转车的那个小车站。那是这两年里唯一的一次出游。脏兮兮的海水让我的脚起了疱疹。这两年的居家生活和消毒习惯,明显感觉到身体对周遭坏境的变化比以往敏感。在这阴雨天里跟那天的站台相遇,我举起了手机,有了这段关于“离开”的凝视。

 

透过手机屏幕,火车慢慢的启程,离开了站台后,加快速度。接着是城市,郊外,牧场,大片的农田呼啸而过。还有相遇火车突然带来的震颤。我凝视着这段路程,代替了之前偶尔抬头的一瞥。短短的六分钟,地貌的变化,让我很想我妈。 

 

火车钻出站台门洞的画面像生命诞生的时刻,接下来是与母亲越来越远的旅程。当然是因为火车的动作成为这次想念的诱因,生硬没有想象。这仿佛是我可以做到“想象”的最大边界。火车在农田的隔壁行驶了一段时间后,我关掉手机。扭动着身体,找到舒服的姿势,窝回座椅。 

 

羽绒服的帽子挡住了眼前的光,我就钻到了一个时空里。这两年的离别,我总是在某个时刻,突然陷入难过的情绪,觉得自己的父母缘分很浅。但每当我从这个氛围里出来,就觉得自己矫情又做作。母亲电影节开始一个多月了,我一直都没有写关于母亲的任何。就像是大家说起关于“父亲”“母亲”的创作时,我会觉得关于“父亲”我有千言万语,但关于“母亲”,我好像没有什么想说的。 

 

为什么?

 

这并不是因为我和我妈的关系不好,或者我妈没有怎么参与我的人生。而是因为我妈的关系还挺健康的。健康是不易的。她没有溺爱我,也没有忽略我。少年时期,需要被修理的时候,她很强硬;在浑不吝的青春期的时候,她很沉默和温柔。她是个讨厌身体接触的妈妈。她会在散步时,甩开我的手。我们的身体接触可能是她落在我头上指关节。还有我头疼时候,摸我的胸口和肚子,看我是否发烧。 

 

写到这,我突然想到了老房子西边的卧室。在那张床上,是一个冬天,我妈大一清早来看我是否发烧。我总是喜欢用一套大红色的被褥和床单。我以为大红色是可以把鬼吓跑的颜色。 

同样的床单被套,我妈靠在我旁边,跟我促膝长谈。她跟我爸认为我早恋了,我爸打完我后,我妈来善后。她总是很巧妙的把我爸当枪使,自己来做那颗糖。而我和我爸都察觉不了。

 

还是同样的场景,但空气好像更冷一些。我做梦梦到她死了,然后哭醒了。那年我十岁,她因为生病瘦到只有八十斤。离开家去武汉求医,我每天都很想她。我总是在想,我现在成了那颗草,那颗没有妈妈,注定无依无靠的小草。这个歌曲还挺有毒的,小小的年纪,在我的内心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那时候,她是我的全部,是我生活里绝对真理的存在。拥有绝对真理的日子是幸福和充满安全感的。只要有妈在,就没有不确定。所以,我生命里到目前为止,绝大多数的时光,都在努力的寻求她的肯定和关注。我陷入过困境,努力渴求关注的困境。 

 

几年前的一天,我妈跟我说一件事,是商量的口气。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是什么事。我突然才意识到,我妈也有不确定的时候。当我到了她生我的年纪,面临着人生的疑问和未知。我才意识到,那个在我的眼里代表一切真理的存在,也只是一个小姑娘。她不是拥有无限力量的神奇女侠,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从懵懂的少女到妈妈,她也经过了很多不确定。只是她掩盖了这些不确定,成了小小的我眼中的”大山“,稳定又坚实。

 

当一个女人被赋予了“母亲”这个身份,她就开始散发光芒。我并不是要赞美这种光芒。而是想透过这个光芒,看到不再是“母亲”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就像是在《焦邢庄之论一》里面说的:“她有一段怎样的快乐往事,她没有跟我说过”。不管快乐也好,伤心也罢。我想知道她的时光,脱去”母亲“光芒的时光”。 

 

我的外婆呢?小外婆呢?我的奶奶?我总是从后辈的嘴里听到她们的时光。好话、坏话,这个时光总是在关于”母亲“光芒的语境里。因为是母亲,所以她所经历的时光有了评判的标准。但如果没有”母亲“这个身份的标准呢?那是什么样的一番模样?


 庄炜→阅读母亲  


外婆在国外时,母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与她视频通话,逐渐成为一种家庭中的例行公事。每到通话的日子,母亲都会反复让记得我提醒她,千万不能忘记。

 

但吊诡的是,一到通话之时,永远只是简单的相互问候,把祝福的话语翻来覆去地背出来。这种问候真的能够让大洋彼岸的大家感受到家庭温暖吗,我怀疑这种方式。

 

打离开家以后,我很少主动找父母通话,这被视作一种不孝顺、不顾家的体现,我也不敢反驳。我觉得我不需要亲情。

 

刚刚过去的跨年夜,我主动在家庭群里约父母通话——“晚上11点视频?”,母亲答应得很爽快。但我很快就开始后悔了。

 

31号不是我的休息日,按照原计划,我会简单煮点饺子应付掉晚餐。但我突然想,万一被母亲问到,她会不会觉得我的过得很心酸,然后给我寄一大堆我不想吃的买菜app打折农产品?假想他们同情的眼神,我赶紧下楼给自己买了一份小炒。我选择了重口味的重庆风味——锅气与重油可以刺激我的味蕾,因为我其实一点都不饿。

 

我不断地在想,万一他们问我为什么是一个人跨年的,我该怎么回答?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在假装独立?他们会不会误会我有对象?万一他们逼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该怎么办?…

我发现与家人通话已经成为了我的焦虑源。

 

11点刚到,母亲就拨电话过来了——依靠录屏记录,我才回想起我们聊了什么。

 

母亲摸着眼睛四周的脂肪粒和眼周的皱纹,无不苦恼地说,自己已经老了。她不敢看屏幕上自己的脸,所以全程我基本上在看她的额头,还有眼睛偶然间闪现在下画框的边界线附近。

爸爸说妈妈打太极就是摸虾,动作无力还慢别人半拍,妈妈苦着脸说她每天都盼着下雨,好赖在被窝里不用上太极班。

 

他们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家,为什么上个月的薪水还没收到,为什么手头的项目延期却没有增加的收入…

 

临挂电话时,妈妈抱着一罐奶粉让爸帮她“冲奶奶”,这是糖尿病人喝的无糖奶粉,可以拯救她那有炎症的、怕饿的胃。

 

爸爸出去冲奶粉了,妈妈把祝福的话语翻来覆去地背出来,就挂断了电话——我们总共通话了14分钟,准备的一肚子的话,坦白也好,狡辩也罢,都没办法说出去。

 

我能看出,他们是害怕打扰我的工作。他们其实明白,需要尊重我的生活方式。

 

离开家时,我满怀壮志,带着要成为大导演的浅薄的理想。要不是因为失意,要不是改道纪录片,我不会回过头来把他们放进眼里。我也不会发现,这么多年,他们也在不断地改变,即使是在最细微的地方。

 

人也许是可以不需要亲情的,或者说,我们可以选择不去付出。

 

但家人的变化,亲情的生长,像草一样,全都是在最不为察觉的地方。付出,关照,是为了更好地发现。

 

阅读母亲其实也是阅读自己。

 

我一直都清楚,即使相隔十万八千里,家庭对我的影响都很大。我会不自觉地把他们的期待变成异化的我的自我要求,变成另一个我。但讽刺的是,不加以关注,我又怎么会知道他们真正的期待。我带着对他们的刻板印象生活,也给自己带来没必要的困扰。我怎么如此蠢钝?


 杨鑫→母亲,二元对抗与身份认同 

母爱、母性,指向性本是柔软,但世俗对于其增加了一抹坚强的色彩。“为母则刚”既给予了母亲新的情感维度,也是给母亲这一角色套上更深的枷锁。拿到邀请的瞬间,脑子中最先浮现出是很多偏社会向的选题,但思来想去,既然是以母亲为题的影展,还是着手表现情感羁绊这一母题。我就以我现在正在拍摄自己母亲为引子,从刚度过青春期的视角来切入,从反叛和妥协中找寻关于母亲的记忆。

 

以前我总是觉得,也许母性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性质,而是借由学习后天形成的。当一个母亲被别人说缺乏母性时,就会陷入错觉,以为自己的人格遭到了否定,而不是单纯缺乏学习能力。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不完整的人,为了证明自己具有母性,就铆足了全力,用言语来粉饰。因为印象中我母亲是一个极为坚强的女性,她出生于小县城而通过奋斗进入城市有了自己的一份事业。我印象里她一直就是一个女强人的形象,工作上雷厉风行,她还在家庭生活上掌握着舵。在自我社会定位之外,对于传统的“慈母”身份来说,她跟世俗意义上理解的母性似乎是背道而驰的。小时候我经常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会如此严厉甚至苛责我,看着身边的同学们每天都在外面肆意地奔跑,我却被困在狭小的书桌之间,随着总是伴随着剧烈的争吵与责骂。

 

那时候我总是咬牙切齿,抱怨上天的“不公”。我常听人们说,等自己做了父母,他们真能理解自己的父母了。这种情绪让我很不安,也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某种错误像疾病被一代又一代地传了下去。这种近似于“冤冤相报”的继承关系,仿若统治与被统治的历史,陷入一个无以复加的险境。如同“修昔底德陷阱”一般,当子女成为上升势力挑战父辈权威时,二元冲突在青春期达到顶峰。同时现代社会物质与精神资料发展得极为迅猛,短短二十年的思想观念形成的代际差异难以消解,二者之间的代沟面对着是时代、是共同话题、是愈发快节奏的社会下焦虑的侵扰。“Ship of Theseus”之问也不断在亲子关系中产生,心里预期中的永远是孩子模样的孩子,已经不再接受父母的管教。

 

事实上,没有语言可以表达从女人或男人变为母亲或父亲所经历的变化有多么巨大;由于缺乏明确声明,这一话题充斥着妄想与幻象、误解、夸张与低估,从人类会话的总体趋势中分离出来,于是为人父母那这件事并非一种转型,而是一种叛逃,一种政治行为。它开始时以婴儿为目标,如同希区柯克电影中未爆炸的炸弹,单是孩子那残忍的存在,马上就能带来戏剧性,并让那些做了父母的人的世界朝着做父母的方向发展。可意识本身被生殖过程革职、暗中破坏,似乎被建构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农奴制或奴隶制。因为父母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在柯勒律治的诗里,他想象着自己的宝宝长大成人,云游四海,见证奇迹。束缚变成了自由,丑陋变成了美丽;为人父母这件事带有救赎性质,具有革新力与创造力。但往往幻想总是美好,现实总是冰冷。

 

随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发个性化、不确定、难以言喻。若女性有其固定含义,那么它曾经的含义现已不适用;然而,就广义而言,就生殖意义而言,女性曾经的含义一直沿用至今。弗洛伊德则更为传统,他写道:“在(母亲生的)孩子身上,母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面对自己时如同对待某个与自己无关的客体,出于自恋,她们会给予这种物体完全的客体之爱。”母亲似乎就被困在这一生殖角色之上,跟孩子物理意义上被困住相反,她被孩子困在时空之中,困在世俗强加给她的社会身份之中。狭隘的评判标准让她对身份认知极为敏感,或者与其说是敏感,不如说成她无法给自己做脱敏。世俗的眼光把她从自己转变成了XX的母亲,被迫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身份的牺牲品。

 

孩子象征着想象,母亲的语言因此变得缺乏想象,如同命令,且很抽象;孩子象征着成长,母亲因此变得缺乏活力、空洞,且无法与自然出现的新奇事物互动。孩子永恒且不朽,母亲却时间有限,必须按安排行事,且匆匆忙忙。母亲的道德变成了片面的责任与纪律。她对于未来与希望的感被自己的亲生孩子所取代;此外,她的思维过程被限制在成年人理性的框架之中,于是鬼魂的声音与面孔、动物、想象出来的逼真场景与她渐行渐远;对她而言,它们像是病态的妄想与幻觉。她的语言失去了情感与咒语的力量;她解释着,争辩着,迷失着,麻木着。

 

我没有做过母亲,从生殖意义上也无法于我真正切身体会她,她究竟怎么看自己的身份我也无从知晓。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在建造一座堡垒,以抵御无助和放弃这两种观念。我不仅怀有这两种观念,也反驳它们,这都是我的个人行为。

 

吴文光→我的出生“秘密” 

 

我的三天剪辑时间,做了新片《自传:挣扎》的开头(三分钟左右),使用素材是我对我母亲的采访。我母亲在世时我总共采访过她两次,第一次是1994年,录音采访,当时采访是为了写有关我父亲的那本书,第二次是1999年,录像采访,也是同样目的。两次采访我母亲都说到我的出生,让我吃惊的是,第一次采访时我母亲讲到一个“秘密”,我吃惊是因为这属于难以启齿的往事,我母亲居然就讲出来了。

 

这个秘密我猜测我母亲是第一次讲出来,而且只对我一个人讲过。1994年,我母亲75岁,我38岁,我父亲去世已5年。她为什么会对我讲出来呢?是觉得我要写书,用录音机采访她,很正式,秘密需要打开?

 

知道这个秘密后,我发觉我来到这个世界有很多偶然因素,缺了其中之一,可能这个世界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想到这个觉得很好玩。

 

回忆我母亲谈及这个往事“秘密”时,似乎她并没有多艰难,好像话到那里就脱口而出,但我感觉她还是有“挣扎感”,我之前38年作为她儿子和她在一起,没有说出来,属于一直藏在她心里,或者曾经想说出来但咽回去了,欲说还休,挣扎。

 

这是一段只有黑画面的谈话录音,我母亲和我两人。片子以此开头,接下去是我母亲的视频画面,谈生我时的“痛”。半夜肚子疼,我父亲不在,她一个人,带着我7岁的三姐,她摸黑敲开一个同事的门,让帮照看她女儿,“我要去医院生娃娃了”,我母亲说,“一路走一路疼,走到医院天都亮了。”

 

我想象,我母亲走向医院是一路挣扎。我的这部片子原来取名“面对”,现在改名,就叫“挣扎”。

 

片子开头做好了,带来的效应是,片尾也有了:我母亲躺在殡仪馆,等着家人和她告别,叠画到我母亲16岁的一张照片(我最喜欢的我母亲照片,我手机的屏面照片),再叠画到我的一段单人即兴表演。

 

一部片子开头如一个隧道之门打开,作用就是引领观众钻入你隧道铺设通向的“另一个世界”。我比较松弛写了这篇剪辑笔记,是体会到一种“影像即写作”快乐。剪辑进行中,再有这种快乐出来时还会和大家分享。

 


「母亲影展2022」影展团队:

章梦奇、戴旭、张盾、俞爽、刘晓倩、高昂、郭旭宏、胡涛、刘通


 影展缘起: 始于「草场地工作站」周末线上放映,截止目前已经进行到41场,以延展线上放映的可能,母亲影展以「非竞赛」的方式,不以「热闹」为目的,强调「放映对话」,以助推真实影像创作者的「长线创作」,对话不同参与者个体的思考和反馈。期待更多试图通过创作解答当下问题的新作者,以此为契,落地创作。


 影展宗旨: Mother,Mother,just Mother!母亲影展2022(FILM FOR MOTHER 2022)在现实皱缩时刻,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呼吸、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逆流照镜存档记忆,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一生驾驶伴随。——戴旭执笔


 影展宗旨: 

1. 征片类型:征片作品聚焦「非虚构」影像,强调作品主题和「母亲」相关,Mother,Mother,just Mother!

2. 作品限制:不限时长、不限年份、不限地域

3. 展映方式:B站线上直播

4. 征片时间:即日起至2022年2月15日

5. 报名方式:扫码下载报名表,发送至邮箱ccdworkstation2020@qq.com

6、参展作品需提交:

① 影片链接(首选百度云,其他地区可提供vimeo可下载链接)

② 海报或者剧照 (以邮件附件形式提交)

③ 影片需要内嵌的字幕(华语区需要中文字幕,其他地区需要中英文字幕)


母亲影展随想


草场地母亲影展随笔① | 章梦奇+刘通+张盾+戴旭

草场地母亲影展随笔② | 胡涛+刘晓倩+吴文光

草场地母亲影展随想③ | 王圆+吴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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