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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 | 阿乙:我不是传递真理的人,只想讲一个故事

江玉婷 好书探 2024-01-29

阿乙很容易疲惫。对着镜头录制了47分钟后,在摄像机换电池的间隙,他低下头,尝试摘下别在衣襟上的话筒。聊着天,他会把右胳膊支成90度,上半身顺势倒下,额头压在小臂上,趴在桌边,就像一名即将午睡的小学生。他需要中场休息,持续的谈话不啻于一场马拉松,一旦体力耗尽,身体就会发出警报。


同为作家的孙一圣熟悉这样的场面。他们住得近,常约在北京朝阳大悦城附近的咖啡馆写稿。有一次,阿乙写累了,趴在桌面上。过一会,他抬起头说:“我觉着,有另一个我在没日没夜地工作。”以至于,真正的他筋疲力尽,只能天天睡觉。孙一圣把这句话敲进手机备忘录,打算以后写小说的时候用。


2013年~2018年,阿乙生了几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很久。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病痛在房间里缠绕。手术后,引流管的一端扎进身体,另一端连着一个小桶,桶里是他的血浆。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拎着桶,这一度让他感到羞耻。一整夜抽烟、写稿的日子过去了,现在阿乙每天23点前入睡,戒烟,散步、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今年4月,译林出版社推出了阿乙的新作《骗子来到南方》,9月还将推出其随笔集《寡人》。阿乙手头还在写一部长篇自传体小说《未婚妻》,这部小说从去年开始写,每天保持写800~1000字——既不伤身体,也能感受到写作的乐趣。目前,《未婚妻》写出了23万字。


01

只想讲一个故事


“他喜欢把日常生活里的人摁到小说里。”《南方周末》记者宋宇说。“他”指的是阿乙。孙一圣直到拿到《骗子来到南方》样书,才得知自己被写进书里。“也不算是惊喜,就是惊吓。”翻开书,他在第一章找到自己的名字,发现篇幅不大,内容无褒无贬,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放下。


阿乙把一次聚会写成了短章《用进废退》。孙一圣来得晚,所以花在他身上的笔墨少。那天一早,阿乙的妻子的确收拾衣服去武汉出差,他和朋友也确实在咖啡店见面。戒烟后,生活变得空荡荡,阿乙开始喝咖啡。他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当黏腻的液体在喉咙里作怪,满脑子全是点错咖啡的沮丧,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书中,朋友拓跋晓春说的话真实存在,只不过他的名字和职务是编造的。现实和文学的交界地带,发生在走出咖啡馆的一刻:现实是两条鱼在玻璃缸里游;而在小说里,拓跋晓春和恋人在密闭的水箱里游泳,身体两侧是被割开的伤口。


《骗子来到南方》里有两篇挨着的寓言:《想学魔法的孩子》《追赶一只兔子》,主角都是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小男孩,他们离家出走,但结局却截然相反——前者被孕妇推进热锅煮熟,剥皮拆骨吃下肚;而后者却意外撞破姑妈一家计划趁夜血洗自家的真相。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寓言用故事揭示道理。但从一开始,阿乙就没这个打算。他说:“我不是传递真理的人,因为真理不在我身上。我就是想让人得到一个故事。”


起书名时,阿乙、编辑、出版社达成一致:尽量轻快,容易引起读者注意。阿乙念了几个书名,《下面,我该干些什么》《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早上九点钟叫醒我》。他的书都有一个共同点:富有动感,让读者快速获得一个清晰的认知。仅凭书名,《骗子来到南方》揭示了一桩事先张扬的欺诈案,将戏剧冲突推向高处,又戛然而止。


阿乙只写异常的人。《剩渣》是第二篇短章,书中铜浇铁铸、虎背熊腰的后生昭丂从县城来到北京,在酒吧与网友见的第一面,就迷失了自我。“从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像一条狗一样听从她了。”为了让爱人青春永驻,昭丂在抗衰机的运转下抽空了元气,最终成为一具干尸——听起来,像是一个带有科幻色彩的聊斋故事。


第三篇短章《表妹》的聊斋色彩更浓。暮色中,肉塔一般的表妹出现在小镇杂货店门前,她吃空了杂货店,在第二天清晨变成了一条蠕虫。“没有眼睛、头颅和四肢,只有一节节隆起的肉。”孙一圣把“表妹”看成一个容器,阿乙写出了人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羞耻感。


阿乙

02

勇敢地拥抱新生活


“火车穿城而过,你能听到它鸣起的汽笛声。”阿乙上中学时,火车每天从学校附近经过,汽笛声一度让他忧伤。“就是你被远方抛弃了,被遗弃在原地。”那时还没有作家阿乙,他还是在江西瑞昌长大的小镇青年艾国柱。


即便在瑞昌生活了很多年,他仍然对每一个终将到来的冬季心生抗拒。南方的冬天彻骨的冰冷,树枝是冷的,桥是冷的,枯草是冷的,水洼是冷的,他的双手皲裂、长着冻疮。阿乙在《骗子来到南方》写道:“我还记得一位养老院的老人不慎滚下床后,冻成冰柱。火化的时候,人们要用铁锨先把冰敲碎。”最难捱的不是寒冷,“父亲的脸和冬天一样冰冷,没有表情,只有简单的命令和无可挽回的裁决。”26岁的艾国柱想要离开,即便当时他有着一份父亲眼中的体面工作——警察。他还是决绝地辞职,家庭没能将他摁在原地。


当时,他身边有很多人为逃离做准备。有同事申请停薪留职,出去闯荡一两年,兜了一圈又回来了。更多的情形是,做足了逃离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离开。阿乙的结论是,当机会摆在眼前的那一刻,人内心生出的恐惧,致使人害怕拥抱新生活。他承认,他也害怕,自己是大专文凭,不会外语,从警校毕业,大致只能当保安。他说:“当你要出门的时候,想的都是自己不利的地方,不会想自己拥有的东西。”


辞职后,艾国柱最大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在一家报社当编辑,“当一个普通的编辑就好”。然而这个近乎于妄想的念头,在“出门的第一步”就完成了。他在一家体育杂志做了9年编辑工作。编辑艾国柱从没想过出书,当时的想法是“能在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一些散文就行了”。32岁的艾国柱郑重地写下第一篇小说《灰故事》,那时的他并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成为专职作家,出版十几本书。“现在我对自己也不是很满意,但是如果以我20来岁的眼光看,现在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简直没办法再好。”他用亲身经历证明,新生活并不可怕。


他在《骗子来到南方》里,描述了发生在小城市的“虹吸效应”。书中的红乌市通了高铁,修了飞机场,楼房越建越高,然而城市却没有如预想地腾飞——人才源源不断地通过高铁输送到大城市。阿乙每年会回故乡一次,街道变化太大,陌生感愈发强烈。他从另一种角度看待小城市人才流失。“开始看到的是人才流失,但最终看到的是一种向外的征服,越来越多的人向大城市进军、开疆拓土。人变得更有价值,更有可能性。”


阿乙



03

记录生活的一面


当天,阿乙随身带了一本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的《单行道》。书已经看完一遍,这是第二遍。他随身带了三支笔:一支红笔、一只蓝笔、一支黑笔,便于随时标注。“她像一朵盛开的花,处在一个快到边界的状态,但是没有突破,刚刚好,开得刚刚好。”阿乙钻研译者的用词,典雅,美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宋宇记得,每次见到面阿乙都会带一本书,哪怕是在线下活动——他和几位嘉宾坐在台上,人群注视着他们,阿乙手边放着一本书。记者侯默在几次饭局上见过这一幕,阿乙是饭桌上唯一带书的人。采访时,5个人围坐成一圈,阿乙从交谈中起身,他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默默翻书,像是独自来咖啡馆度过宁静午后的常客。过了一阵,他又走回了人群,像是从没离开过一样,重新加入对话。“感谢大家的体谅和宽容。”他说。在家也是一样,他常常边啃面包,边看书。


阿乙离不开书,也离不开写作。对于写作,他更多的意图是,“让读者看到生活的某一块,或者某一面。”“生活滚滚向前,我们在其中浮沉,我扫描出其中一段。”他在《骗子来到南方》这样写到。


在生活里,阿乙对消费缺乏想象。那天他穿的皮鞋明显偏大一号,棕色的鞋面像褪色的布料,深一块、浅一块。问鞋子穿了几年,他想了想,自己也记不清楚。阿乙不理解妻子进入家具城的热情,“就像猛虎见了羚羊”。几天后,有人敲门,“(沙发)送上来了,是在门外装,还是里头装?”说着话,几个男人开始穿鞋套,几万块钱的沙发买回来了。


《骗子来到南方》的腰封印上了格非的评论语。责任编辑侯擎昊的解释是:“因为阿乙崇敬格非老师,所以把这句话用在新书宣传上。”提起“格非”——这两个字好像有魔力,阿乙疲惫的脸上泛起笑意。他欠了欠身子,往凳子前坐了坐,上身紧绷起来,像一个在课堂上正襟危坐的学生。


“马勒、贝多芬在我耳朵里都是噪音。”阿乙不懂古典音乐,但是看完了解读文章后,“噪音”变得有迹可循,他摸到了古典音乐的大门。文字和读者之间,需要一个第三者,由评论家来讲述文学的精妙。格非是一位高超的作家、评论家。他们曾经在会上见过面,“大概有五六次”。阿乙记得很清楚。但他从未鼓起勇气和格非展开对话,擦肩而过后,他只是远远旁观。“不想打扰格飞老师。”阿乙说。


采访结束后,在商场一楼,阿乙在所有的面包店前驻足良久,像看艺术品一样隔着玻璃静静端详面包。他给面包拍了照,用微信发给妻子,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走出达美广场,步行30分钟去朝阳大悦城,前往下一家面包店。


途中,经过一家洗车店,阿乙录下洗车的声音,举着手机,他把手机出声口放在耳边,反复播放录音。分别前,阿乙说:“我现在累了,不聊了,回去得躺一两个小时才能缓解过来。”


他趿着一双略大的皮鞋,消失在十字路口。


摄影:吉它木影

对话

 阿乙& 中国阅读周报


中国阅读周报:《骗子来到南方》好像讲述了人生的无常?比如《生活风格》里毕癸丑出门买肉,最后却变成了一堆肉块,儿子毕小虎还割了一块。


阿乙:你说得对。这种逆差或者落差,它其实是读者和作者都感兴趣的地方。希区柯克(被称为“悬念大师”)的故事到结尾会有一个超大反转,你不会空手而归。


我的很多小说,特别是短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到结尾来一场风暴式的大逆转,甚至长篇也会这样。这是一种个人的爱好和趣味。反转不能太多,反转一次是最好的。


现在有电影会多次反转,反转一次,再反转一次,再反转一次,就是否定否定再否定。3次以上的反转会陷入某种眩晕感,我的原则是,反转不能超过两次。反转一次能够产生巨大的冲击力,就像在万里无云的白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


中国阅读周报:是给文学做减法吗?


阿乙:不是,是设定一个基本的公式。我的小说里,基本公式之一就是逆转,结局逆转。


中国阅读周报:小说中两个寓言故事,最后的道理截然不同。怎样理解?


阿乙:我不是传递真理的人,我不想传递真理,因为真理不在我身上,我只是传递一个故事,还有一种感受,一种人性的感受,甚至最简单地说,让人得到一个故事就好了。


我打算做一个实验,去掉所有的文学因素,故事里没有任何文学上的结构、修辞和讲究,就是赤裸裸地讲一个街边故事。我想做这样一本册子,大概要过几年再做。


中国阅读周报:可以讲讲写作状态吗,比如几点钟开始写,每天写多少?


阿乙:我一般早上起来,就焦虑地要开始,一般会磨到上午10:00左右,在上午快要结束的时候写完。然后下午可以去玩,到咖啡馆或者是书店看书。要么在中午前的2小时完成,要么在中午后2个小时完成,一般都是这样。


每天800~1000字,写到一个适合的状态,我就放手不干了,第二天再写。之所以这么干有几个理由:村上春树、海明威都说过类似的观点,写到一定量的时候,感觉写得很好的时候就停笔,你去玩,第二天再开始。


胡安·鲁尔福也说过这个话。他说,你每天有很多想法,腾到稿纸上只能腾一半,另一半隔天再腾,这样就可以保持一个“未熄灭的火炭”,第二天可以重新燃烧,否则第二天还要重新生火。这个比喻非常恰当。


第二天要写的东西,实际上早就准备好了,我只需要把它从脑子或者从笔记上腾到电脑word文档。这样我写起来快,而且不伤体力。


这和我目前的身体状态也比较吻合:坚持工作三四个小时就会极度疲劳,一两个小时正好能享受到写作的乐趣。一件事如果能给你带来愉快是最好的。


中国阅读周报:您刚才提到海明威。我看《巴黎评论》,他也说不要全部写完。


阿乙:当天写完的话,第二天写什么呢?第二天就很痛苦。我以前写作有一个不是很恰当的方式,每天写十来个小时,把当天的精力耗光,第二天精力更差。人是一个有限的动物,要保护体力和精力,不能马拉松式地写作。


石黑一雄说,要趁着几个礼拜就把一个长篇写完。就是说,要用极端的方式去写。我的身体不能连续工作几个礼拜,只能慢慢写。


中国阅读周报:《骗子来到南方》是创作上的分水岭,可以讲讲前后变化吗?


阿乙:这本书逐渐介入自我显现的写作方式。我总结,有2种写作方式:一种是纺织女工,打毛线、编织,作家始终在用双手编织故事。还有一种方式就是自我显现,每天去井里舀一桶水出来,第二天发现井里又满了,然后不停地去汲取。具体到落实,就是先把故事的大纲、人物都列好,列清楚,然后通过一些辅助的方式显现,这听起来有点像巫术,辅助方式就是散步。


散步的时候,人不会注意到双腿,脑子是一种休闲状态。你在小说里,大脑就会产生一些内容。其实每天自动浮现的内容,超过要写的东西。也就是说,还要减去一些不写。


年龄是给作者的一份礼物。一个作者到了40岁以后,他有大量的人生经验,看过大量的人,去过大量的城市,经历过很多事情,就比20岁、30岁时人生经验丰富。


从编织到显现的转变,是自然而然的。哪怕你不动,生活也会自动显现出很多东西让你写,就是这么简单。


中国阅读周报:您以前做过记者,新闻会让您产生书写欲望吗?


阿乙:只有他给你致命一击的时候,才会有(写作冲动),但是大部分新闻不具备这样的特质。


2006年,慈溪一户人家的阁楼上发现了一箱白骨,这间阁楼10多年不曾打扫。后来警方破案,这户人家的女儿杀了她当时的男友。在某个场合,一个当地人听说我是写作的,就讲了这件事。


这个故事一下就击中了我,因为这个故事跟我有关。我就想,为什么一米八几的男性,会被一米五几的女孩子给勒死。当然,他是吃了安眠药以后才陷入昏睡。


我猜测,案件的起因是门不当户不对——这对小城男子来说,是很敏感的一个词。比如说,一个地级市的女孩子,她一般会嫁到省城去;一个县里的女孩子,她会嫁到地级市去。如果反过来,一个县城的女孩子嫁给乡下的男孩子,那就是逆婚。


这个案件里女孩的家庭条件更好。也就是说,这个男孩子很大概率娶不到女孩,可能他心里又喜欢,走投无路之下产生争执。这个新闻击中了我,所以我把它写下来,写成了《阁楼》。


在我老家有一件很出名的案件,劳荣枝和法子英的连环凶杀案。尽管案子很大,但是对我来说产生不了写作冲动。


中国阅读周报:可以讲讲书名吗,为什么叫《骗子来到南方》?


阿乙:我做过新闻,我知道要把信息直达给对方,最好用一些动词,用反映行动的一个标题来呈现给读者。


中国阅读周报:《骗子来到南方》好像讲了一种南辕北辙、适得其反。高铁、机场建得那么好,但是来到小城的却是骗子。市民以为是投资,但其实是一个陷阱。


阿乙:你说得很好。我的感觉是,要把真相的一面尽量地说出来。我不会去向人揭示真理,但我喜欢向人揭示一些真相,就是事物发展背后的真相。我们可以直观想象,有一些东西它的背后是一个相反的真相。就像我在书里写到的,如果我们相信那些房地产商(小说里的更江南集团)的广告,我们就会丢钱,他们是南下的骗子。


一个小地方,它是容易被掏空的,因为人才流失掉了。火车每天经过几次,其实都是对当地人的一种羞辱。


中国阅读周报:羞辱感从何而来?


阿乙:火车里的人就像游客一样,他们安全地坐在火车里观看,就像进动物园观光游览一样。小镇里的人动不了,就像被圈养的动物一样。听到火车的鸣笛声,你就觉得自己被远方抛弃了。


中国阅读周报:您提到过,要去做喜欢的工作,和喜欢的人结婚,总之是要逃脱一种奴隶般的生活。


阿乙:人的一生就和这杯水一样(举起了手中的美式),喝完以后就没有了。所以在对待这一杯水的时候,要尽量多品尝。


如果你和一个人没有感觉,只是在别人眼里觉得你们俩挺搭配,(假设)一个有编制,另外一个做老师。但是俩人天天在家里冷面相对,就这么捆绑在一起,到了30岁、40岁、50岁、60岁。我身边有很多人这样,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分手,走向幸福。也许只有某天,其中一位死亡了,或者两个人都死亡了,他们把死亡的大门打开,才能终止不幸。


我在想70岁都来得及,如果只能活73岁的话,到70岁选择不跟对方过日子,也还有3年是自由的。我不喜欢不自由的生活,把自己和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或者是一个不喜欢的异性捆绑在一起,太可怕了。


有人可能觉得,这样也挺好,分开以后可能也找不到更好的伴侣。但我想,人不应该恐惧新生活。


我在小说里有一句话,很多人恐惧新生活,不敢拥抱新生活,所以宁可抱着旧的东西,又天天咒骂它,但是又不敢离开,就像一条狗天天被主人打得要死,但不敢离开这个家,然后一想到新生活就害怕。这是普遍存在的一种保守心态。


中国阅读周报:为了离开小镇,您做了很多努力。


阿乙:很多小地方的人,并不是没有做好准备,而是像古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连用蜡做成的翅膀都准备好了,随时准备起飞。但是一旦机会摆在眼前,他心里害怕。我也害怕,我大专文凭,外语又不会,我是从警校出来的,大致只能在外面做一做保安,或者到律师事务所帮忙。当你要出门的时候,想的是都是不利的地方,不会想到拥有的地方。


我出门之前,哪里会想到会成为今天这样。我对今天的自己也不满意,但是如果以当年20来岁的眼光看,现在的我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简直没办法再好。


当时我想到报社,能做一个普通的编辑就好,其实这在出门的第一步就完成了。做了9年编辑以后,我哪敢说自己还会成为一个写作者。即便有幸成为一个作家,哪会想到能出10来本书?没有这种想法,没有。当时的就想法就是,能在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一些散文就行了。


20来岁的时候,还有一些特别虚荣的想法,就是娶一个城里的姑娘。这在当时是不敢想象的事,后来也都实现了。就是这样,当时觉得不可想象的事情,以后都会实现。


中国阅读周报:所以您想通过这本书告诉读者,要有一点勇气面对新生活?


阿乙:是这样。我们的愿望,还没到难以实现的境地。你想要什么东西,并且为此做了勤奋的训练,我觉得你就应该去拥抱。


中国阅读周报:您在很多场合说起,自己读完了《追忆似水年华》这部书。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阿乙:它算人生的一个成就。就像好多人去了长城,觉得这是一个成就。我读完这部书也是一个成就,就像到了一个文学景点打卡,就是这么简单。



中国阅读周报:阅读会对写作产生影响吗?


阿乙:关系太大了。阅读就像气候一样影响当地的居民,像龙卷风,或者是极度干旱的天气。我现在写长篇,意识流占了重要部分,这是阅读带来的影响。


中国阅读周报:能讲讲《育婴堂》吗?这是《骗子来到南方》的最后一篇。我没太读懂。


阿乙:吴德虎偶然闯入一个拐卖儿童的犯罪集团。他非常清楚自己要被灭口,因为很害怕,所以不停逃避——做梦,梦见自己在医院做手术。我把在医院的细节写得特别细致,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相信,这不是在做梦。


比如,我们俩现在是在梦境里,我在你对面坐着。要怎么样,才能让我相信这不是梦?我只能说,阳光打到玻璃镜片上,镜片上的光折射在面庞,脸上有一道横线,就像地平线上的那一道返程的红线。我看到了你,我告诉自己这是真实的。


所以我要把细节写出来。有读者读不懂,我不认为是缺少阅读的智慧,只是没有耐心。


故事最后,犯罪集团的老大坐在轮椅上,他最瞧不起逃避的人。他说:即使现在有一幢屋朝我倒来,我也不躲避,躲避使我厌恶自己。


这是一个讲逃避的故事。你要真实地面对生活,而不是一味逃避。



中国阅读周报:书里,毕癸丑出门之前,已经丧失了人性。他因为嫉妒邻居,打死了陪伴自己多年的老狗。老狗的死是否预示了毕癸丑的结局?


阿乙:你说得很好。他打狗是为了发泄,因为他不能打邻居,也不能打儿子。他无处发泄,只能发泄在狗身上。就像有人在外面受气了,回家打老婆孩子一样,就是这种心理。


中国阅读周报:小说里有好几次人吃人的情节。是为了剧情反转吗?


阿乙:在那个年代,外甥把舅舅吃了,舅舅把外甥女吃了,爷爷把孙女煮了,朋友走在路上没有回家,一定是在被人敲死了。因为那个时候都吃树皮。


中国阅读周报:与外界交流,会是一种消耗吗?


阿乙:生病以后,说久了会累。特别是老了以后,出去做活动,一讲讲两个小时。回到宾馆,躺在床上,就跟一具尸体一样——头脑是清醒的,但是动不了。


中国阅读周报:生活和工作的主旨是什么?


阿乙:写作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就是活命,活下去。每年也要想挣钱的事,因为现在没有大的开销,所以量入为出,一年挣个几万块就行了。


中国阅读周报:您的小说里好像经常描写失常?


阿乙:写小说,就像爱伦·坡,或者像希区柯克,他们笔下没有一个是正常人,否则就不值得一写。小说最容易进坏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哪有一个正常人?就像福克纳的小说一样,越是理性的人越残酷。


中国阅读周报:您好像经常在微博上分享书?微博有20万粉丝。


阿乙:平均一个礼拜发2条,实在没事干的时候才会发。


中国阅读周报:写作的过程中,会有挫败感吗?


阿乙:接受的打击太多了。从开始写作,每年的打击就像雪片一样飞来,出门就是嘲讽和羞辱。当一个作者满腔热血地想获得一些好评的时候,往往来的是差评。后来我想,写作到最后能坚持下来,全靠忍。


中国阅读周报:怎么去消解伤痛?


阿乙:没办法消解,全自己慢慢消化。有一次,消化了一年之后,觉得人家说得也没错,就开始针对性地进行调整。调整以后,又有新来的人说:这个人背叛了自己的写法。接着又是一顿凶狠的指责。


我现在彻底是一个“无赖式”的做法——不看,每天只要自己写开心就行,已经完全不管外在的评价机制。


中国阅读周报:会有回到家乡的打算吗?


阿乙:你要离开的地方就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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