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儿童文学作家,为什么执意要写未成年人性侵的现实?
作家王璐琪已经有9个月没动笔。她陷入困惑,“很多事情想不明白。”这些没想明白的问题像石头一样拦在路中间,她无法向前,只能待在原地。石块来自王璐琪的新作《十四岁很美》,书中主角姜佳在过完14岁生日后遭到性侵,她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与此同时,《十四岁很美》出版后,王璐琪的生活也在经历动荡。
可以避免的悲剧
王璐琪出现在咖啡馆,她很瘦,一米七三的身高,像一根旗杆一样飘过来。坐下后,她提出了一个近乎怯懦的要求:想拍几张书页——上面是黑水笔画的横线,页脚还有折痕。这些痕迹让她确认,这本书被仔细地读过了。“很卑微,是吧?”她问。这个问句看起来,更像一句自语。她不确定有多少人真正读完它,此前已经寄出许多本,但少有回复,愿意在朋友圈展示的更少。
《十四岁很美》里,王璐琪写了一个场景,遭到性侵后的姜佳和小文一起去水族馆,两人小心翼翼,一个想倾诉,一个想抚慰,怕伤害彼此,最后都避而不谈。此时,她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心情,即便自己只是写了一个故事,但这个故事几乎成了那件“不可说”的事本身。
初稿写好后,她辗转联系了几家出版社。有的石沉大海,稿子发过去再无回复。有的决然拒绝,一位女编辑指责她,为什么要写这种题材,自己绝对不会给女儿看这种书。“难道孩子要生活在真空里吗?”她疑惑。后来,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接下了这本小说。
真正进入出版流程后,编辑团队慎重对待每一处文字。出版社邀请到了第98届纽约ADC年度设计大奖、法兰克福全球插画奖获得者张璇操刀,为《十四岁很美》绘制插画。设计封面时,张璇从原文中获得灵感。她说:“作者用万花筒隐喻成人世界的多面性和多边性,我想到可以用姜佳行走在万花筒碎片中的画面,来表达孩子暴露在破碎的成人世界的迷茫和无助。”
《十四岁很美》王璐琪著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1月版/30.00元
《现代汉语词典》里,“佳”的解释是“美;好”,可以和一切美好的事物相连。姜佳,一个在祝福下降生的婴儿,在14岁遭遇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书里,姜佳说:“毕竟,我跌进了无尽的悬崖,这座悬崖就在我平时放学的路上,一不留神就踩空了。”
十四岁,一定是美好的吗?王璐琪回忆了自己的14岁。那一届初三,有个学姐重读了一年,成绩只提高了几分。母亲骂了几句,女儿自杀了。“可能长大以后,大家碰见更严重的问题,然后就忘记了(青春期的困境),真的是忘了。”书名借鉴王朔的《看上去很美》——这是一本讲保育院的小说。3~7岁,一个看起来很美的年龄,剥开以后里面是残忍和伤痕。
2021年1月,《十四岁很美》出版。编辑像往常一样走图书宣发流程。过了一阵,编辑告诉王璐琪,情况不大乐观。“性侵”两个字打进去,系统显示出来是“**”。一些评论家、教育专家为《十四岁很美》写书评,相继在各大媒体发布。
一些电话打进来王璐琪手机,大多出于关切的目的,聊着聊着都会走向同一个主题:为什么要写这个题材?踏入这个鲜有人涉足的领域,意味着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往往伴随着风险。听到这,王璐琪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她没法对关切自己的友人说,这个看起来大胆的举动,不是因为头脑发热,而是“蓄谋已久”。
王璐琪13岁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短篇作品,大一出版第一本书,写了17年。打从一开始,她就定下了“三部曲”:第一部写校园暴力,第二部关注未成年人性侵,第三部讲儿童拐卖——拐卖案告破后,被解救的孩子和养父母产生了感情……“题材一部比一部敏感,导致拖拖拉拉了好多年。”她讲到,这部小说一共7万字,从动笔到写完只花了10天,每天大概睡4个小时。动笔之前准备了两三年。有时,她攥着抹布擦椅背,心里却在想人物性格。
王璐琪泡在中国庭审公开网,看了许多案件的庭审视频。在豆瓣、知乎、贴吧上搜索,能弹出大篇大篇的相关文章,评论区聚集着拥有相似经历的“姜佳们”,大家撕开伤口的一角、彼此舔舐、抚慰,被情绪压倒,又重新振作。这些故事激励着王璐琪,她更加坚定写下去的念头,因为许多悲剧原本可以避免。
《十四岁很美》
无数的远方,都与我有关
《十四岁很美》的故事开场发生在客厅,电视机播放动物纪录片,一只豺狼吃下一只落单的岩羊幼崽。
看到这个画面,姜佳觉得自己就是那只羊。她不是留守儿童,自小生活在城市,母亲是坐办公室的小职员,父亲是园林设计师,每天趴在桌前画图纸。
张肃军是父亲的直系领导,他们总在家喝酒,从傍晚5点喝到凌晨第一班地铁轰隆开过仍然意犹未尽。母亲认为与领导搞好关系,事业就成了一半,于是她负责上菜。没人想到,张肃军会成为罪犯。这时姜佳想通了,豺狼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生活在附近的草原上。她没有提防,“以为它和自己一样,都是吃草的。”
王璐琪写了一个寓言故事,城市成了一座弱肉强食的钢铁丛林。14岁生日那天,母亲出差,父亲被安排加班至深夜,张肃军带姜佳参加《超级大脑》电视节目的选拔。那天下起了大雨,两人没带伞,张肃军提议去家里拿伞,他家在电视台附近的居民楼。
当——当——当,窗外12点的钟声敲响。王璐琪继续写钟声:零点报时取消过,因为附近居民嫌吵投诉。后来又恢复了,却也没人投诉——居民习惯了噪音,钟声淹没在城市的声浪中,无人察觉。就像无人察觉的钟声,一个14岁女孩的呼喊声也被淹没。这一章的结尾是,“比如此刻我的耳鸣,犹如刀划玻璃般在脑子里尖叫,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自己的哭声。”
三天后,母亲发现了姜佳身上的伤痕,她扇了丈夫一巴掌,扇了姜佳一巴掌,又开始扇自己,打完人开始砸东西。母亲变得极具攻击性,父亲离家出走,家庭分崩离析。“张肃军是他们家的座上宾,这一点是最致命的。她没法想象伤害是自己带来的,这是对她母亲身份的终极挑战。”王璐琪继续说:“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几经崩溃的中年人往往会走向两个极端:应激和逃避。母亲是前者,她对整个世界不满,包括自己。而父亲是后者,一味逃避。”
不久前,王璐琪参加了一场会议。会议的一个议题是,研讨“性侵”是否要归入儿童文学中的“禁忌文学”。“禁忌”意味着不可被书写,不可被看见。王璐琪提出了反对意见。这是一件会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儿,如果把它归为禁忌话题,就会让它越来越边缘化。受害者不但会“失声”,还会从此“消失”。
有人建议王璐琪,把案件写成一个童话,就像在药上包了一层糖衣。她没有选择这种处理方式,而是郑重地对待,用现实主义的写法呈现。“当一个孩子经受了这些伤害,我们再去用童言童语包裹一个虚假的糖衣,这太残忍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弱化”就是“掩盖”,意味着没有尊重另一个人的伤痛。“首先我们得看见伤痛,我们得承认,是的,你遭受了这个伤害。”王璐琪认为,承认和接纳是第一步,然后再对症下药,最后一步才是疗愈。
在工作中,心理咨询师徐君枫常常见到像姜佳一样的女孩:出现创伤反应,依赖药物,变得敏感和脆弱,如同惊弓之鸟。一位受害者甚至不敢和人同乘电梯,无论去几层,都要爬楼梯上去。从这个角度来说,《十四岁很美》是真实的,也是一个需要被清楚看见的经验。
天津作协文学院签约评论家陈曦从《十四岁很美》中看到的是“刺痛感”。这种刺痛感尖锐地提醒着人们,不要视而不见,更不要默不作声,无数的孩子,无数的远方,都与我有关,与我们有关。
《十四岁很美》
自述
王璐琪& 好书探
01
爱不是本能,需要进化
遭遇性侵的未成年人不是少数群体。2021年3月,《中国青年报》的报道里提到,2020年被报道的案例有332起,845人受害,年龄最小的受害者是1岁,熟人作案超七成。被报道的案件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受害者不为人所知。
校园一定是安全的吗?儿童教育学者孙雪梅说,2018年发生的317起儿童性侵案例中,师生关系案例71起,占比33.80%,校园也是性侵儿童案件高发地。
《十四岁很美》里的“荣老师”有原型。这是朋友跟我说的,他的亲表妹是留守儿童,从小和老人一起长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亲属性侵。她当时很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13岁才明白。但在这种环境里,即便明白了,她也无力改变。跟爸妈说吗?说了以后,父母还会指责她。环境就是这样,没有办法。
蛇穿梭在少女的肩颈,隐喻少女受到侵害。巨大的虫子、孱弱的白蝶分别隐喻肮脏和渺茫的希望。
某种意义上来说,姜佳还算是幸运的孩子,她在城里长大,还能接受医院的疏导和治疗,甚至到法庭上为自己争取正义。还有更多的人,就像表妹那样忍了。
一开始,我也是从网上找资料看,然后发现豆瓣小组有大量匿名的文章,讲述小时候自己被猥亵、性侵的经历,还有上万的跟帖。当然这里肯定有一些是假的,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应该是真的。
《十四岁很美》和《素媛》不太像。素媛是在上学的路上被陌生人侵害,这是一个偶然事件。它和《熔炉》更像,是在一个在特定的,缺少关爱的环境里会发生的概率,它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书里,姜佳的母亲长期轻视父亲,家庭的天平是倾斜的,他就会有缝隙。姜佳为什么会跟张肃军上楼?如果这方面教育做得比较好的话,她会立刻逃掉,不去你家,我不跟你过生日。但她还是跟去了,因为没有防范意识,有很多孩子确实是这样。
在职场上,真的有人会为了实现某种目的,把孩子带进成人的社交圈,让孩子去缓和气氛。还有家长把孩子包装成童模,三四岁的孩子一天要换上百套衣服,累了在拍摄现场哭,耽误拍摄进度,家长动辄打骂。这些事情的性质是一样的。
这些孩子没有自主选择权,他们过早地接触成人社会,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一个物件,被父母用来交换利益。我有时在想,人类社会真的完全进化了吗?可能也没有。
你问我,姜佳的母亲怎么这么暴躁,其实这样的家长挺多的。我始终认为,爱是一个人类需要不停学习,去总结经验,去纠正的一个过程。爱不是本能,并不是我把你生下来了,我就知道该怎么爱你。
这些年,人们频繁提爱和生命的教育,但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会经常拥抱,或者直白地谈爱,包括死亡。我们对死亡是很忌讳的,但这些都是人在成长中必须要经历的课题。
前两年,我的祖母去世了,我没有流泪,因为她没抚养过我,我对她的感情非常稀薄。在葬礼上,我头一次见人们边哭,边吃,吃喝一阵,再哭。感情仿佛犹如水龙头一样可以开关掌控。
我妈哭得很伤心。我不知道她们有这么深的感情,毕竟小时候母亲经常对我抱怨祖母。在那一刻,我觉得不了解祖母,也不了解母亲。面前的这个女人生养了我,但在我那一刻发现,我只了解她的一部分。
在家乡,大部分父母表现亲昵的方式不是我爱你,不是亲吻和拥抱。尤其当外人夸奖自家孩子的时候,我们往往听到的是贬损,当外人的夸奖越热切,父母“谦逊的贬损”越过火,仿佛一好一坏的对冲才能达到真实评价的能量平衡。甚至有谩骂和挨打,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早习以为常。
那时,我们中间有一个不挨打的女孩,她做错了事,最多是罚做家务。我们把她围在中央,啧啧称奇,这世界上竟然有不挨打的孩子吗?长大之后想来觉得心酸。
当姜佳告诉自己的母亲,她遭受了性侵犯,她的母亲甩手打她一顿不是杜撰。我记得一部电视剧中,一位父亲对女儿哭诉:“请你原谅爸爸,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他说的是对的,如果父母不学习,那么他们往往会照搬上一代人的经验,或者照搬本能,而人类的本能往往是趋利避害的。
譬如姜佳,众人指责她,包括她的母亲,也是人类的趋利避害的本能。当她受了侵害,人类的潜意识都会进行分析——她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这些?我要做些什么才能避开?她一定是做了什么我没做过的,否则她为什么受了侵害?我要怎么样才能保全自己?但是人类文明要进步,就要不停与本能中的愚蠢和劣根作斗争,不是吗?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的父母不是打骂教育。我就发现,他们身上有一种自我消解的过程,碰到问题以后,自己就能消化掉,不会钻牛角尖。我就不行,比如遇到极端问题,我就会有应激反应,会敏感和焦虑,会易怒烦躁。但他们就不会,所以我很羡慕他们,非常羡慕。我们和下一代的相处需要进化,每一代人都有这个课题。
02
有的事情其实没有变化
性侵发生后,书里所有人的生活都发生形变,都是痛苦的,没有一个人快乐,我在写的时候也不快乐。但有一种自我燃烧式的痛快。
姜佳对于未来完全没有期许。我不是亲历者,只能尝试着去理解。她的原生家庭很糟糕,在十三四岁的时候遭受了暴力摧残,她会对婚姻、家庭失去想象。
姜佳的性格像父亲,遇到问题会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吞咽、咀嚼痛苦。这样的人更容易成为罪犯的目标,因为她更容易控制。如果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人,罪犯会掂量掂量会不会两败俱伤。我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人,地铁上有咸猪手,我第一反应就是拿包砸,高声骂他。但是也没有用,不耽误他下次还敢。
案件发生后,姜佳什么都没说,因为张肃军恐吓她,说出来就把她父亲开除。即便过了14周岁,张肃军和姜佳也不是对等关系,是强者对弱者的单方面碾压。她不是默许,只是反抗毫无作用,只能缄默。
以前看一些新闻,有的犯罪分子毫无羞耻心,颠倒黑白,我会愤怒。后来发现,他们有一套能够自洽的逻辑。他们认为自己没错,很能说服自己,还有一套特别完整的逻辑体系来推导、证明,不断证明自己是对的。如果不能自洽的话,他就不是一个坏人。他的逻辑、世界观、价值观都是扭曲的,所以他才会去残害别人。
有一个小插曲可以分享。2020年上海书展,中信出版社出了一套《给女孩的成长守护书》,讲的是如何面对身材、容貌焦虑,或者是成绩下降、暗恋、早恋这类问题。当时,我们一共有4位作家在台上做分享。其中一位作家谈到早恋问题,“早恋”两个字刚蹦出来,第一排就有家长立刻带孩子离场,不让孩子听。小女孩还不想走,妈妈扯着她走。作家赶紧把话题岔开,不再讨论这个问题。
现在10岁左右的孩子,家长就是80后。上海作为一线大城市,开放程度是很高的。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在读书分享会上,会有家长当场带孩子离席,我觉得挺诧异。这种心理跟年龄无关,跟代际无关,跟所处的环境甚至都无关,只跟个体有关。
2020年,一位班主任告诉我,学校开设了生物课,下发了教材。他偶然发现,班上一个学生用纸条把人体解剖图的生殖器官贴上了。班主任就问,为什么用纸贴上?学生说,觉得脏,丢人,羞。这是2020年发生的事,发生在一个直辖市,不是十八线小城市。
我以前认为,当80后、90后成为家长,以前的一些问题不会再出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这个想法是错的,有的事情其实没有变化。
《十四岁很美》的题材比较特殊,还没做过线下讲座。我曾在一刻talk上做过一场直播,有8万人次观看。现场有观众提问,工作人员把留言打印在A4纸上。但是有一些问题,我没办法在现场念出来。因为直播平台有监管系统,不知道是人在识别,还是机器在识别,一旦出现了敏感词,直播就会被掐掉,所以我只能挑着回答。观众需要有人来讲,他们有很多困惑的问题。
03
承载一些更大的命题
书里我写了钟声,一个女孩的呼喊就像钟声一样,不被人听到。很多事情也是这样。
很多人不知道常书鸿,他被称为“敦煌的父亲”。常书鸿变卖家产,带学生们到敦煌守卫莫高窟,缺衣少穿,把树枝一折就是筷子。风沙侵蚀壁画,他们就在莫高窟周围修了一个1000多米的围墙,每天都在做这件事。有人想破坏莫高窟,常书鸿和学生们就手拉手,挡在莫高窟前面。
我写的《锦裳少年》讲昆曲。有一次,我到江苏做讲座,问大家:小朋友,你们知道昆曲吗?这些孩子竟然不知道。我说:你们要知道呀,昆曲是江苏的大宝贝。有家长不认同,下课以后跟我说,为什么江苏人就要知道昆曲?
《锦裳少年》王璐琪著
接力出版社2021年6月版/35.00元
通过《十四岁很美》,我发现一些女性看不了悲剧。也是一位编辑,她说自己非常想看,但就是不敢看。我问,为什么不敢看?她说,就是不敢看,害怕。
有一位朋友讲了一句特别经典的话,她说:生活已经很难了,这就是添堵的书。这是一个行外人提供的观点。书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娱乐和消解、解闷。当这本书提供不了娱乐功能的时候,就不选择它来读。
作为作家来说,能轻而易举地娱乐自己的读者,这是能做到。但书的功能不应该只有娱乐,它应该承载一些更大的命题。
也有不在出版传媒行业的朋友听说这本书出版的事,以她朴素的认识,直觉地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会帮助到一些人。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年代,只要是从事与文字相关的行业,是编辑,或是写文案的人,人们都会肃然起敬。但现在,作家受到的尊重被稀释了,一个职业的意义被消解了。在当下,文学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在过去因为信息渠道的单一,可能被过度重视了。
这些年我的写作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写当下青少年儿童的真实生活处境,如反映校园暴力问题的《给我一个太阳》,涉及女童保护的《十四岁很美》,我的第一部书写的是艺体生艺考的故事,这一类属于“问题小说”。
我捕捉到问题后,尝试挖起问题背后的庞大根系,向读者们展示错综复杂的问题是如何产生的。我们无法把这些归咎于个体,每一个人必须把自己也摆进去,我们需要在文学叙事中反思,这些书才会产生大于它自身的价值。
第二个方向就是以《锦裳少年》为代表,依靠着中国传统文化为背景,用少年视角,把每一代人的命运融进真实的历史进程中。《锦裳少年》写的是自昆曲的第二次消亡,也就是抗日战争时期至今几代昆曲人的故事。有的故事等着我去寻找,有的故事找到我,可以说,《锦裳少年》在等着我去敲门。
我一直有个困惑,现代青少年,包括成年人,我们谈起汉赋、唐诗、宋词、元曲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至今还能给我们的文化艺术源源不断输送营养。再过几百年,我们这一代人给后辈留下什么样的文化呢?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
04
把最残忍的部分掰开来
今年年初,我到鲁迅文学院上了3个半月的课。家离学校只有3站地,每天一早坐地铁去听课。老师在讲台上谈文学、谈文学史,我在底下听,很开心。放学以后,有同学去逛街、聚会、看电影。我不去,一下课就回家,到家就躺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
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做这本书。问得多了,自己也陷入了困惑。
我在《十四岁很美》投入的精力是最大的,是最在意的一本书。它不是一本赚钱的书,现在可能刚刚回本,还引起了争议。
我写的其他书,比如《锦裳少年》《追光少年》卖得很好,5万册、10万册地销,上各种榜单、拿奖,被翻译成他国语言。还有《刀马人》《涂布敦煌》,写了之后也没管,影视版权就卖出去了。
有一种声音是,把方向转一转,写成云山雾罩式的,看完可能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但会觉得很美好,也会有伤痛。我觉得不太对,孩子不是不能接受沉重的东西。
我也能理解,他们认为这个主题太残忍了。但孩子总会长大,他总会明白。成人把伤痕遮住了,只给孩子看一个阳光、美好的世界,伤害就会消失吗?不会的,伤害永远存在。
还有一种声音是,为什么只写性侵以后,为什么不像林奕含写《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像张纯如写《南京大屠杀》,完完全全地写出来?
林奕含把所有细节都写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当成遗书,跟世界做诀别。张纯如也是这样,当她把最真实的人性,最残忍的部分掰开来、揉碎了写出来,摊开在眼前,自己承受不住,无法在世界上存活。
我对这本书已经竭尽全力了,也有一些地方我自己也不满意。但在30岁这个年龄,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还有人说,《十四岁很美》最大的败笔是姜佳说了真话,承认性侵发生在14岁之后,最后法律站在受害者这边,没有减刑,维持原判。
如果在实际判案中,受害者不会像姜佳一样。过了14岁确实会减刑。几乎每年都有人大代表提出,要提高性同意年龄,从14岁提到16岁。
我知道一个好的现实主义小说是怎样的。在写的过程中,我做了思想斗争,我做不到,那个结局太绝望了,受害者说了真话,罪犯却得到减刑,我没办法接受,总要给一点希望。
今年,我9个月没写了,还终止了2个合同。我说,如果能够体谅我现在的状态,就等一等,如果体谅不了,咱们就解除。其中一个是关于黄梅戏的,写了4万字;另一个是敦煌主题。
也很巧,前几天有一位作家给我发微信,说不想写了。她写了十几年,书卖得也很好,是江南女子,写的文章都是“沈从文式”的,读起来很美,岁月静好。
孩子大了,要上小学,她想从郊区搬到市里,问我们小区的房价。我告诉她,6万一平,算一算,买一个小两居的房子500万,还没算装修的钱。孩子一直都是她自己带,一边上班,一边写书,写书挣的钱还没上班多。在这种情况下,文学的价值就很飘忽。
成人文学更难。书店里,基本都是经典,青年作家的书摆得很少。这是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困境,这是85后、90后一代作家共同的困境。
奢侈品有鄙视链,文学也有鄙视链。在会上,有一位作家发言,直直地说:儿童文学不是文学,不在文学讨论的范围下。在很多场合,你能感受到,成人文学作家看不起儿童文学作家。
我有一个短篇小说《刀锋》,小说里一个小男孩手里拿了一把刀。编辑告诉我,手里要换一个东西,拿花,小孩不能拿刀。他拿刀是因为父亲家暴,他要保护妹妹。他也不是真的要捅父亲,拿刀只是一个意象,展现他的内心。
前两天,一个专门写童话的作家告诉我,编辑不让她继续写精灵系列了。我问为什么,编辑说因为精灵属于封建迷信。
之前有一位出版社的编辑问我,下一部书想写什么。我说想写教育,写来城市打工的父母,他们如何面对教育、房子。他说好,写出来再看看。
作家简介
王璐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九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多次入选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等,曾获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第五届金近奖、2015年桂冠童书、接力杯曹文轩儿童小说奖、第二届“青铜葵花”儿童小说奖等奖项。长篇小说代表作《刀马人》《给我一个太阳》《十四岁很美》等,并被翻译为英语、俄语,意大利语,法语,葡萄牙语等语言在海外出版。《刀马人》《涂布敦煌》影视版权已售出。
排版|童 尚
好书探,我们绝不放过一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