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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七旬的莫言在干啥?练书法写剧本做慈善 还曾想“横渡黄河”

封面新闻 好书探 2024-04-01

莫言,本名管谟业,1955年出生于山东高密。小说代表作有《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蛙》《生死疲劳》等。2011年8月,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10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任。


莫言近照 图源中国新闻周刊,受访者授权使用


1985年,30岁的莫言写出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并在《中国作家》杂志上发表后,震动文坛。当时,汪曾祺、张洁、史铁生等人均给出了高度评价,张洁说,“如果要问1985年中国文坛有什么大事发生,那就是出了个莫言。”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经常对着事物发呆 ,并对大自然有着超强的感知力的男孩“黑孩”的故事。莫言在这篇小说中显露出他极其充沛的想象力和鲜明、强大的语言文体风格,“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


这部小说对莫言自己也意义非凡。他曾说,《透明的红萝卜》里的黑孩代表着他,“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


莫言在领诺奖(图据网络)


40年岁月过去,莫言已成为中国当代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已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极有分量的存在。他获得了当下世界文坛影响最大的文学奖项——诺奖。对于经常被提及的“诺奖魔咒”——得诺奖之后写不出新作,莫言也用实际行动克服了予以打破。近些年,莫言除了写小说,还把不少精力放在戏剧、书法、培养青年作家、做艺术慈善上,成绩斐然。


莫言在接受封面新闻视频连线采访(视频截图)


如今已年近70岁的莫言,他的内心是否还住着那个奇异的孩子“黑孩”?对于当下自己所做的多样事情,他有怎样的想法,对于接下来的人生、创作,又有怎样的计划?2024年春天,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通过视频会议室的形式,对莫言先生做了一次深入的交流采访。通过这场深入交流,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杰出作家在艺术、人生中进取不止的精神:向年轻人学习、愿意与AI赛跑。那个在微信公众号上以表情包让年轻人哈哈大笑的莫言,那个在诺奖领奖台上严肃的莫言,是同一个人。他不再是40年前的“黑孩”,但又是40年前的“黑孩”——依然赤忱、天真依旧。


纯真明媚的书法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为爱奔跑,其乐无穷”。仔细看莫言的书法,能感受到他的字体有一种纯真明媚之气。莫言透露他很多时候是用左手写毛笔字的。因为他发现,自己用钢笔书写了大半辈子,导致写毛笔字的时候,原先的用笔习惯很容易就跑出来,写出来的毛笔字有点像放大的钢笔字。于是他尝试用左手写毛笔字。刚开始很别扭,坚持一段时间后就越来越灵活,心与手配合得越来越默契。“朋友看到我用右手写的钢笔字,惊讶地发现也明显发生了变化。”如今,他会左右手交换着写,意在追求一种笨拙感与陌生感。
莫言与好友王振(图据“两块砖墨讯”)
这几年,莫言和他的书法家朋友王振去过很多地方,实地寻访过历史上著名的文人墨迹,会到一些县级博物馆里看当地历史上的民间书法。过去的教书先生、秀才,甚至一些账房先生留下的字,让莫言觉得非常有趣味。这些被历史烟尘遮盖的民间书写给了他很多启发。“我们还会关注路两边一些小店的招牌,比如我们去湖南的凤凰拍了很多店招的照片,这些招牌有的是当地的书法家写的,有的是店主自己写的,体现了他们的个性。”这也让莫言感慨,根植于民间的书法,往往散发出强大的生命力。
莫言(右)与王振在非洲东海岸 摄影 :陈玲玲
虽然对书法如此热情,但莫言坦言,他不是书法家,也没有成为书法家的梦想,“我只是书法与诗词创作的爱好者。”他希望通过自己对书法的践行,能唤起更多的人用毛笔书写以及学习古典诗词的热情。“如果书法变成少数人的行为,土壤不肥沃,就很难长出茁壮的大树。假如全民都在书写,自然就会产生大书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和王振一起创办‘两块砖墨讯’微信公众号,就是想要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
封面新闻:您从2005年开始真正地练习书法,至今19年了。为什么对书法这种传统艺术特别钟情呢?比如说有的人画国画、弹琴,而您选择了书法,这是为什么?
莫言:这可能也跟童年记忆有关系。在我们村里,能够写一手很好的毛笔字的人,会被人高看一眼。比如过年的时候,村里的人会拿着纸、带着几个鸡蛋到那些能写对联的人家里去,让帮着写对联。我对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充满了尊敬和羡慕。我父亲也反复地教育过幼年的我,一定要把字写好看。说你一旦写得一手好字,谁也剥夺不去。所以我从小就有了要写好毛笔字的想法。后来我到棉花加工厂做临时工的时候,有几个朋友能写很好的毛笔字,他们也给我树立了榜样。写书法当然要有天分,但更重要的是苦练。我一直用钢笔写小说,没有空练习书法。2005年,我跟着一个访问团出国,想带一些书法作品作为礼物送给外国友人。几个朋友动员我自己写,可我当时写的书法实在拿不出手。回国后我就开始练习。这些年不间断在练,开了这个“两块砖墨讯”以后,我就更经常性地写毛笔字了。
在肯尼亚马赛马拉草原上莫言老师书写“与天地对话” 摄影:陈玲玲
封面新闻:您书法作品的内容不像其他人经常引用唐诗宋词,很多都是自己创作的内容,这是为什么呢?书法与诗词创作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慢慢形成了一种创作理念:知行合一,书写和文本合一,文墨共生。
莫言:刚开始我也抄了很多唐诗宋词,一个人一辈子不抄别人的诗词,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每天都有自己的语句要写,也不可能拿起笔就能够写出很好的律诗,很可能写的是顺口溜。如果这些顺口溜流传下去,人家就会用格律诗的要求来衡量你,这样就漏洞百出了,所以我现在很后悔,当初随手写了很多东西随手送了人,现在有的就变成了笑柄甚至给我带来了麻烦。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觉得一个人只有知道自己的弱点以后,才可能痛下决心,取得进步。这两年我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学习格律诗词,也认真地临摹先贤们的书法,虚心地向同行们交流。如果大家能够客观地评价,应该承认我这些年来的进步。当然,现在网上流传的“莫言书法”里,确实有很多不是我写的。希望大家关注“两块砖墨讯”,那里边有我近年来学诗、练字的轨迹。作家里面写字好的人不少。今年春节期间,我邀请了几个字写得好的朋友,让他们参加了书法拍卖活动,拍得很成功。也就是说,他们的书法卖的字已经发挥了作用,救助了生病的孩子,已经变成善行了,接下来,这一类的事情我们还会再做一些。
封面新闻:您的好朋友包括谢有顺、欧阳江河、徐则臣、李浩、雷平阳,他们的书法也都各有特色。在中国艺术史上有文人书法,跟职业的书法家之间确实有不一样的地方,您琢磨过这个事吗?
莫言:严格地说,古代的书法家都是文人。王羲之、颜真卿都是大文人,苏、黄、米、蔡都是大词人大文学家,他们首先是文人,然后才成为书法家,他的书法才被别人所喜欢,被别人所研究,给他一个书法家的称号。他们在写的时候,可能没有把自己的字当做书法来写。所谓的职业书法家是以后的事。我觉得文人跟书法是分不开的。我也建议现在的专业书法家,就是把写字当做第一职业的人,可以多书写一些自己创作的内容,向古人学习,向古人看齐。
封面新闻:莫老师,有人把您的小说风格和书法进行对比,说是书法中的狂草,您怎么看?您也在追求一个理想的书法艺术境界,如果让您描述的话,您会怎么描述?
莫言:我的小说实际上不是一种风格,我早期的小说学习白洋淀派小说,努力向孙犁先生学习,要写得清纯,写得优美。到了《红高粱》以后,又开始写有血性的、火热的场面,风格就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写作实际上一直在变化,什么样的文体都尝试过,包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甚至微型小说、诗歌、戏剧。戏剧里面又有歌剧,又有戏曲,电影剧本、电视剧剧本,甚至相声小品也都写过。书法跟小说肯定有相通之处,小说写到极致以后,写的就是作家那种个性。书法家写到极致以后,也是可以通过这个书法看到这个人性格方面的一些特征。所谓的字如其人,是指书法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之后,才能够通过书写把个性显示出来。所有的艺术门类好像都是这样。如果我的书法真的跟我的小说产生了一种类似风格的话,那就可以说我的字距离“书法”稍微靠近了一点儿。当然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书法家,我也永远不敢把书法家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我就是一个书法爱好者,是一个书友。
莫言在八达岭长城(图据“两块砖墨讯”)

从小说家到剧作家

后半生要完成转换




书法家不是莫言的梦想,但剧作家是。莫言曾经宣称,“戏剧创作方面,我是一个学徒,但我有成为一个剧作家的野心。” 他还多次对外透露,他接下来的文学创作有非常清晰的写作方向,就是写戏剧。2019年,莫言与他所任职的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的几位老师以及余华、苏童等作家好友一起,去了莎士比亚旧居。在莎士比亚的塑像前,莫言发誓要用他的后半生“完成一个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换。”
莫言喜欢写戏剧,不是新鲜事儿。得诺奖之前,《蛙》的第五部(最后一部)就是一部话剧。获诺奖之后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一个戏曲文本——2017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锦衣》。他一直希望能够把它编成一部京剧。上海的京剧大家尚长荣先生读了这个剧本说很好。这让莫言很高兴,“能得到尚先生这样泰斗级人物的肯定,我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毕业证书一样。”
在莫言看来,与小说相比,戏剧有独特的吸引力,“话剧是语言的艺术,是对话的艺术,是塑造人物的艺术。语言本身的弹性,语言背后的暗示、隐喻、幽默和潜台词都充满魅力。真正优秀的话剧有一半的话是观众自己在心中补充的,台上的演员有很多潜台词是没有说出来的。”
《鳄鱼》
2023年6月,莫言最新剧作《鳄鱼》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被称为一部“从小说家到戏剧家华丽转身之作”。作品以四幕剧的形式,艺术再现了一个悲剧故事。2024年1月,央华戏剧正式宣布将把您的剧作《鳄鱼》搬上舞台,引起大家高度期待。《鳄鱼》首演苏州站目前已经正式开票,8月30日至9月1日将在北京保利剧院演出,还将展开全国巡演。演出阵容也很强大,包括赵文瑄、邓萃雯、张凯丽等老戏骨。
封面新闻:很多读者都知道,戏剧作品始终是您文学创作中不容忽视的组成部分。比如您写的话剧《我们的荆轲》得了很多大奖。为什么对戏剧写作如此痴迷和热爱?比起写小说,写戏剧是怎样的吸引力?
莫言:这可能跟我童年的生活经验有关系。当时我们在农村,能够看的书很少,老师手里以及村子里面能够找到的书也就几十本,看完了以后就没得看了。那会一年下来,能够有一两场电影,县里的电影队推着独轮车下来巡回地放。更多的都是地方戏曲,因为每个村里面那会都会有业余剧团。春节前后、农闲的时候,剧团会上演一些戏。经常是你到我村里演,我到你村里演,在这样一种环境里边,戏剧就变成了我接受道德价值教育的一种方式,这符合很多先贤的论述:在一个文盲比较多的国家里,戏剧就是老百姓的教材,演员就是老百姓的教师,舞台就是老百姓公开的课堂。乡村集市上的说书人实际上算是一种准戏剧,他那种绘声绘色的表演既是在说书又在表演。我当兵以后到了部队,读的书也多了,书里也包括一些剧本。
入伍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从我大哥留下的中学语文课本里面读到了曹禺《日出》《雷雨》的片段,还有郭沫若的《屈原》《棠棣之花》。戏剧对我来讲,一直就是一个梦想。我那时候感觉能够写一个剧本让别人演,是了不起的。我后来到了部队开始文学创作的时候,第一个作品就是一部话剧。当时没有写好,手稿也被我烧掉了,非常的遗憾,很后悔。对戏剧的热爱是跟自己的童年经验有关系,写了多年小说以后呢,关于成为一个剧作家的梦想,也始终没有泯灭。中国传统小说里边最重要的一个手段就是白描,就是不直接去刻画人物的内心,而是通过人物的语言、行为、动作,把人物的性格、内心表现出来。我觉得中国作家如果对古典文学比较热爱的话,往话剧上面转应该是特别轻松的。很多前辈也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比如老舍先生。
封面新闻:在《鳄鱼》中您写道:“人的欲望就像一条鳄鱼,不对它进行控制,就会快速膨胀,没有任何限制。”您觉得,在生活中,人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欲望呢?2012年,您曾给华西都市报读者题词“读书、善思、勤奋、识礼”,做到这些方面,是不是就能提高对欲望的控制能力?
莫言:没有欲望,人不可能延续,人活着也没什么动力,没有追求和希望了。想过好日子,想吃好的穿好的想成名成家,这一切都是欲望。我觉得欲望本身就是一个中性词。但是,我们现在谈的欲望,往往是往坏的方面来想,一提到欲望好像就涉及一些负面的东西。实际上没有欲望肯定是不可以的,如果没有欲望,这个社会也不能延续,人类也不能延续。但是,任何欲望一旦过度,必然带来副作用。你想吃,吃太多了,会伤了你的胃,会让你的身体变得肥胖;你爱喝酒,喝多了会酒精中毒,会胡言乱语等等。欲望如果不控制,就会反过来对主体造成伤害,而且泛滥开来也会伤害他人、伤害社会,损害道德、法律等等。《鳄鱼》这个话剧实际上也是从广泛的角度来扩展到人跟欲望之间、人跟社会之间的关系。相信读了这个剧本以后,受到这个震撼的也不仅仅是那些贪官,一般的读者也会有所感触。
封面新闻:《鳄鱼》里有很多知名演员,比如赵文瑄、邓萃雯,张凯丽。您看过这些演员排练吗?感受如何?
莫言:演员排练我没看过,但我看过一些小视频,我觉得赵文瑄、邓萃雯、张凯丽都是老戏骨了。么红是第一次登上话剧舞台,但她是个花腔女高音,来客串一个话剧角色本身就是很有挑战的,还有很多年轻演员都非常好。

面对AI,我要求新、求变




“莫言”的个人微信公众号,画风轻松快乐,让很多年轻人看到莫言幽默风趣的一面。
莫言坦言,自己开通这个平台就是“想和年轻人聊聊天。我觉得很多年轻人不太了解我,对我的印象也很模糊,这个公众号给了我们交流的机会,使我不被这个时代过早地淘汰,也使我的文学创作能够充满鲜活的时代气息”。
2022年,上海图书馆东馆落成之后举办了莫言获诺贝尔奖10周年的小型展览。有很多观众给莫言写信,他都一一读了,能回的也尽量回了。“我从来不觉得和年轻人交流有什么代沟,即便有代沟也可以通过真诚的理解与沟通填平,起码是可以变浅。老一代和年轻一代的交流更加重要。年轻人试图理解老人,老人也要千方百计地理解年轻人。”莫言坦言,不惧怕变化,跟时代同步,学习新事物,接受新思想,改变旧观念,不仅仅是某一个人,也是一个社会保持活力、能够进步的重要原因。
莫言与好友余华
莫言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2023年5月16日,在《收获》杂志65周年庆典上,莫言在给好友余华颁奖时透露,这份颁奖词是找AI 帮忙写的。他还试着用 AI 写过一首关于江边送别的七言律诗,“给它输入一些关键词,比如江边、深秋、红叶、大江、帆船,瞬间就生成了一首完全符合技术要求的律诗,但都是陈词滥调,是似曾相识的东西。不过,将来人工智能能不能写出类似‘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样的好句来,现在还不好说。”
2024年3月11日,来自英国的非洲裔诺奖得主、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来到北师大校园,与莫言展开对话。在活动的开场致辞环节,莫言以他一贯的幽默风格提到 AI 这个话题,他提到在自己和古尔纳的有生之年,应该都不会因为AI而失业。
莫言与古尔纳对谈 摄影:陈玲玲
封面新闻:您如何看待网络技术、社交媒介等给现代人精神生活带来的影响?AI 技术的不断拓展,正给全世界的文艺创作者带来或大或小的危机感,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写作?
莫言:每一次科技的进步,实际上都是一个双刃剑。比如说,手机给人类的通信联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同时,手机也使我们慢慢减少了面对面的现实来往。在此前,我们会拿起笔写信,现在很少人再用笔写信了,都是打字在网上发信息。现在,AI的发展导致很多简单的文稿,也不需要自己亲自写了。我这两天,看到一些文章,打眼看起来很高大上,但是认真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人写的,是机器写的。我个人认为,这种东西如果泛滥开来的话,毫无疑问是对人的写作能力的一种伤害。但是技术发展的潮流,很难直接靠拒绝去抵挡住。人类所能做的是帮助机器提高写作水平。
前不久,我跟作家古尔纳在北师大对谈的时候也谈到这个问题。作家这个职业短期之内是不会失业的。因为,塑造个性化的人物,训练个性化的语言,是作家的立足之本。我当时就跟古尔纳开玩笑,说在我们两个有生之年,应该失业不了,但是再下去就不好说了。我想,不能让技术成为人的主宰,只能让它变成为人服务的工具。如果让技术主宰了我们的生活,让它占有了我们大量的时间,让我们自己不愿意动脑筋,变得一切都得依靠它们,那对整个的人类都将会是巨大的伤害。总之,我们一边要对技术保持开放心态、与时俱进,同时另外一边也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足够的警惕心。
封面新闻:人工智能有一个强大的地方在于,它可以不断向人类优秀的作家“学习”。当它“学习”了您的语言后,您觉得会带来怎样的状况。或许,读者会将分辨不出来您和机器的写作。
莫言: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这就倒逼着我,得想新的办法跟它赛跑,我要求新、求变,要更加突出自己的个性。一个人怎么样能够改变自己的风格?一个人怎么样能够突破自己的局限?我认为,就是要敞开心怀、放开眼界,大胆地努力地谦虚地向他人学习,向外界学习。尤其是向那些跟文学离得比较远、感觉没有关系的一些门类的学问的学习,这样才有可能创新。

做慈善是内心需要:

不仅是付出,还是获得



2024年3月20号,莫言老师去解放军总医院第六医学中心看望先心病儿童。摄影:陈玲玲
2024年春节前夕,莫言与好友王振一起,邀请余华、欧阳江河、谢有顺、雷平阳、李浩、徐则臣等作家共同进行书画慈善拍卖。大家精心创作的23件书法与画作全部拍出,共筹得善款100.15万元。这些善款直接汇进中华慈善总会下设的专门救助困难家庭先心病患儿的“莫言同心”项目账号。据估算,此笔善款最少可帮助四十名患儿得到救助。
实际上,从2022年春节开始,莫言在中华慈善总会设立了“莫言同心”公益项目,用书法作品进行筹款,救助西部贫困地区的先心病患儿。
2023年9月9日,全国99公益日直播,莫言老师写下“与人为善”四个大字。摄影:陈玲玲
封面新闻:促使您为公益和慈善投入精力的契机是怎样的?您写过不少字跟爱有关,比如“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还有“为爱奔跑,其乐无穷”。对于爱这一人间永恒的主题,您有怎样的感悟?
莫言:在我看来,慈善是每个人的内心需要。每个人生来都有善心,都有恻隐之心。恻隐之心实际上就是善心的基础。我们看到弱小的动物、可爱的孩子,都想抱一抱,都想保护,这就是人善的本性。现实生活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会有一些人处在需要别人帮助的境地。无论一个多么强大的人,无论有多少钱,无论此时你的身体多么强壮,事业多么辉煌,在漫长的一生中,都会有软弱的时候,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现在我帮助别人,过不了多久,也许别人会来帮助我。所以,没有谁是绝对的付出,也没有谁就是绝对的收获。
在这几年的慈善活动过程当中,我们已帮助了差不多有480多个孩子。我们的体会就是,看起来是我们拿出一点钱来帮助他们做手术,帮助他们恢复健康,但其实这些孩子给予我们的温暖,让我们收获更多。看起来是我们帮助了这些孩子,实际上是这些孩子帮助了我们。因为在帮助他们的过程中,我变得朝气蓬勃,使我年近古稀还在路上奔跑,使我变得有充沛的创作激情。我说的这些都是实话,不是故意说好听的。举个例子说,当我们握着这些孩子的小手,陪他们去天安门广场参观升旗仪式的时候,觉得心里得到了巨大的安慰。这种安慰远远超出了我们的付出。我想,慈善不仅是付出,还是获得。
莫言与好友王振在莎士比亚故居(图据“两块砖墨讯”)
封面新闻:我发现,您做这个慈善工作,跟您的书法艺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您和朋友王振创建的“两块砖墨讯”微信公众号发布很多这类信息。
莫言:是的。我跟王振的“两块砖墨讯”公众号创建四年多来,已经发了差不多快200期了。刚开始不定期发表,后来慢慢就固定在每个星期二上午9点。刚开始我们发的内容比较简单,就是写一首诗,我甚至会抄一段古人的诗文。后来慢慢就以我们自己创作的诗词为主。后来还加上我们用手机和相机拍的照片。这些照片,是我们走出了书斋,走向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名胜古迹时拍的。从去年开始,我们还走出了国门,去了非洲的肯尼亚,通过这个公众号向大家介绍了中国公司在非洲建设铁路的情况,引起了当地政府文化部门的关注。
慢慢地,我们发布的内容赢得了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现在,每篇推文发布以后,一般四五个小时,阅读量就会突破十万。赢得了这么多读者的喜欢,我们感觉挺骄傲的。当然,读者们对我们的支持和点赞,也是促使我们继续努力做好这个公众号的重要动力。
“两块砖”跟慈善结合起来以后,我感觉到,这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小乐趣,而是具有了一定的社会意义。我们跟中华慈善总会、中国慈善家杂志等单位共同建立了一个“莫言同心”的项目,救助患先心病的儿童,也帮助孤独症患儿。在网上展开了筹款的活动之后,我跟王振带头捐第一笔款。我个人的感觉是,当文化跟慈善结合起来以后,就像插上了一个翅膀,会飞得更高更远。
莫言在采风  摄影:陈玲玲

向年轻人学习

与学生是“文友”关系



作为95后青年诗人、作家焦典的导师,莫言曾为其第一本小说集《孔雀菩提》写了一篇序文《根植沃土,仰望星空——读焦典小说杂感》。文中他详细分析了弟子的文本,“焦典的小说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这是我阅读她的第一篇小说《黄牛皮卡》时得到的印象。这篇小说得到过小说行家毕飞宇的指导,我想他的指导应该主要是在情节的合理性与人物的行为与性格塑造之间的关系方面,而对形成了她的小说风格的方方面面,则给予了保护与激扬……后来她考了我的博士,严格地说,其实我们更是文友的关系。一个老作家的经验,也许就是他的局限,而一个年轻作家的弱点,也许可能发展成她自己的特点。这几年我们谈小说的机会并不多,但正所谓响鼓不用重锤,焦典在小说的修改方面表现出来的领悟力,是让我既欣慰又羡慕的。”
封面新闻:从您为焦典小说集写的序言里能看得出,您对她未来的文学之路充满期待。在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担任主任、当导师这些年,对通过系统学院教育培养青年作家这条路子,有怎样的最新心得和思考?
莫言:前不久教育部已经把创意写作纳入了二级学科。我认为,文学创作是可以教的,当然跟教古汉语肯定方式不一样。对于两个不同的小说家和诗人,必须是根据他们自己的创作个性来向他们擅长的方面引导。创意写作教育,实际上就是帮助学生发现他自己——帮助学生总结经验,帮助学生发挥他的长项,走得更好。这也是我个人的体会,因为我当年也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过文学写作。后来有人问我这两年学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我说我最大的收获是通过大量阅读他人作品和经典,也通过大量的写作实践然后发现了自我,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道路。像焦典这样的年轻人,我也是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启发他们。而且我还要特别补充一点,教学相长,我们在读他们作品的时候,实际上也在接受他们的教育,接受他们的启发。我们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有一个大师工作坊,现在已经办了十七期了,我们每一期都会集中地研究一个学生的作品。我们请作家,请这个学生以及文学编辑,大家坐在一起研讨。这样一个过程,学生很受益。我想参加这个研讨活动的人也都会受益。作为一个老作家,我看到了年轻作家的作品,感觉到他们有很多新的东西。他们对我不熟悉的文学技巧熟练地运用以及独具特色的语言,都是让我耳目一新的。所以带学生的过程,也是我学习的过程。
莫言行游(图据“两块砖墨讯”)

寄语青年作家:

要刻苦,但也要抬头看路


封面新闻:现在一些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所处的时代跟您的青年时代有很大差别。比如他们会面临着物质的压力更大,社会的节奏竞争加大。对于他们,您有哪些建议?


莫言: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作家,这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每一个时代的生活都不一样。而且同一个时代的作家,他的出身、所受的教育、他个人的性格,都是不一样的,所以写出来的作品也是不一样的,这就是真正的百花齐放了。另外,现在的孩子们感觉到压力很大,有种种的不如意。奋斗当中有很多的障碍和困难,尤其是写作的时候会碰到很多的障碍。现在我回头想一下,客观地讲,我们那个时候所遇到的困难也不小。甚至我觉得某些方面比现在所遇到的障碍更难跨越,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你如果认准了要走这条道路,只能刻苦学习!努力地写,通过写作来改变自己!当然,这里边也有一个技巧问题,你不能光闷着头,只管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有可能拉到沟里去了。
我个人的建议是,一方面要广泛地阅读。不仅仅是阅读中国古典文学,中国作家的作品,也要阅读外国作家的作品,也要尽量阅读外国同行们当下的作品、阅读跟自己同时代的作家们的作品。都说同行是冤家,我觉得应该改变,一个作家必须看左邻右舍的作品,大家互相学习,你就能看到别人和自己不一样的地方,你才知道你的长项在哪里,短板在哪里。所以我觉得大家还是脚踏实地努力奋斗吧。实在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左手举觞,右手拿笔,耐心等待灵感袭来。

“知老不服老,永远向前跑”



谈到读书,再过一个月就是4·23世界阅读日了,封面新闻记者请莫言为读者分享一下他最近的阅读心得。莫言说自己现在主要是重复阅读,回头来看当年读过的书。“坦率地说,现在我的案头上摆的都是《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两套书,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我都反复地读过了,现在过了40年回头再来读,还是很多新鲜的感受,这大概就是经典的魅力。随着读者的成长,其实书也会成长。虽然书还是那个书,但是读这本书的人状态不一样了。比如说,对同一本书,我30来岁时读出的东西,跟我现在马上70岁,读出的东西,肯定是不一样的。”
莫言 摄影:张建设
封面新闻:有人认为现在媒介发生了很大变化,文学会进到电影、话剧,甚至短视频里面。文学已经泛化了。当媒介多元化后,您如何看待作为文字的文学的命运?
莫言:戏剧是一种文学,电影文学剧本、电视剧剧本也是一种文学的样式。小说、诗歌当然更不用说了。音乐家用五线谱、用简谱来创作,跟文学也有关系。我相信,文学是一切艺术的基础。只有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心灵才可能变得更加丰富,灵感也许能够调动起来。这也是文学不会被别的艺术形式所代替的原因吧。今年春节期间出了一个人工智能软件,输入一段简单的文字内容,马上就会生成一个视频或者生成一部电影。作为一个作家,讲一个故事,然后一部电影就拍出来了,导演和演员似乎都不需要了。这不更加证明了文学的重要性了吗?当然作家也不要沾沾自喜,这就需要提高我们讲故事的水平,提高我们的文学水平,才有可能在未来残酷的竞争中,有我们这个职业的立足之地。
封面新闻:听说您还梦想着去游黄河。为什么?对黄河是怎样特殊的情感?
莫言:游黄河的想法诞生于两三年前。当时我去黄河入海口和壶口瀑布参观,还参加了中央电视台“跟着黄河入大海”的节目,心里有很多感想,觉得一个中国人,一辈子里,应该有一次遨游黄河的体验。我本来是要跟王振到他老家的黄河边去实现这个梦想的。但是当地的朋友说不行,风险太大,就不让我们去。随着时间的拖长,年龄的增长,横渡黄河可能真是有点悬了。但是我们下海游泳了,去年游过阿联酋的波斯湾、非洲的印度洋。游黄河,实际上是一种象征意义,就是要知老不服老,永远向前跑。我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更多地跟大自然接触,我在大海里浸泡过,爬上过高山,跳入过黄河,这就是丰富的人生的体验,也是人跟大自然的密切接触。实际上最根本还是要为文学和艺术做准备。
封面新闻:《鳄鱼》之后,您有怎样的创作计划?
莫言:我正在构思一个跟我家乡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有关的话剧。今年戏剧活动也比较多,5月份我会去塞尔维亚,北京人艺《我们的荆柯》在贝尔格莱德的上演,会跟塞尔维亚的作家们、剧作家们、演员们作一些交流。另外,5月份《鳄鱼》会在苏州首演,然后会在全国巡演。此外,很多读者希望我能写一部长篇。目前我正在着手完成一部话剧,具体细节暂时不能透露。一旦完成,我会及时拿出来跟大家见面,敬请期待。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吴德玉 周彬


来源:封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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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审:张中江

终审:张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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