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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因古典而美丽 ——古典语文学的渊厚与斑斓

深 度 专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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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古典语文学


2009年夏天,北大“古典语文学”项目作为全国高校第一个文史哲领域的跨学科项目在人文学部创立,自此,一代代师生在古典语文学的滋养里度过了十载光阴。对于选择了古典班的同学来说,一旦与古典结缘,就意味着一段崭新学术生命的开启。他们会以全然沉浸的姿态书海拾微,提一盏孤灯探入古典的幽深洞隧,也会在自由开放的平台上阐发学理,将一家之言唱于天下。但他们自视为学术圈里的平凡人,始终以素朴的心态,完成并不断承递着这份特殊的学术使命。


相与论道

10月19日,2016级哲学系(中国古典学方向)本科生黄清扬正在提前熟悉次日《史记》读书会的文本。作为古典语文学项目(以下简称“古典班”)的班长,她同时担负着主持读书会的工作。这一学期选择的文本是《史记》,计划从《太史公自序》读起,之后以汉帝的本纪为纲,结合列传中的相关内容,梳理《史记》记述的汉代前期历史。最终参与者提交的读书报告会集结成册。


“大家一起做白话翻译,结合古人的旧注理解文意,自己也做一点批注上去,把有意思的问题记下来,读书会上一起分享讨论。”


一个人做起来略显枯燥的工作,在相互督促和帮衬之下会变得更容易坚持下去。


谈到阅读文本的选择和任务的分配,黄清扬笑言自己比较“专制”,会一手操办一切。但她很乐于承担主持者的角色,一方面是因为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书目,另一方面把不同院系的同学调动起来共同切磋讨论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上学期阅读的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虽然文本难度较大,但在历史系叶炜老师的指导和同学们的共同努力下,亦有收效。黄清扬觉得,在跟不同院系同学的讨论中,她从更多的角度进入了这一段历史,对历史的“感觉”也恍恍惚惚地有所增益。


 “老师和同学们都这么认真勤奋,自己并没有资格不努力、浪费大家的时间。” 看到大家写下的感想,她作为组织者也十分欣慰。

黄清扬与同学们的读书会成果

每学期定期开展读书会,已经成为古典班成立以来的传统。西方古典学(简称“西古”)和中国古典学(简称“中古”)方向的同学们,会各自根据所学课程和感兴趣的研究领域,自行发起。最初只是几个比较熟的同学一起聊天,大家都想读某一本书,于是决定搞个读书会,这个传统就延续下来了。老师有时也会到场,解答同学们的疑问,对大家思考的方向适当加以指引。


除了读书会,每周五的lunch talk也是古典班的一项常设活动。每周由一位老师负责,围绕一些文化现象或学习中的问题和同学们进行交流。老师可能来自哲学、历史、中文、考古或外院等不同院系,探讨的话题也包罗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2016级阿拉伯语系(西方古典学方向)本科生孟熙元很喜欢午餐会的氛围,他觉得定期有一群人在一个相对轻松的氛围之下交流学习方法和心得,对每位参与者都是一种警策。

Lunch talk

相比之下,2012级哲学系(西古方向)本科生陈高源会更渴求激烈的学术交锋。他坦言自己本科时候是一个很“能造”的人,他曾经邀请清华、南大等其他几个高校文史哲专业的学生一起,开办过一场题为“《孟子》与圆善问题”的专题研讨会。


那是第一次由古典班学生自行组织、参加的学术研讨会。为确保会议有效率地进行,他们制定了严格的要求:发言者必须提交一份草稿,其中包括摘要和大纲,主要观点和论据。会议还设置了评议人,对发言者的文章进行评议。


会议完全是一场青年学生之间的“论战”,由于没有老师在场,同学之间甚至不需要维持繁缛的客套,他们质直地、“不留情面”地批驳对方观点,指出对方的专业性错误,而这个过程恰恰给予他们最直截有效的学术训练。

为研讨会制作的书签

加入古典班的学生,都是脑子非常快,个性非常强的人。想要把他们集中到一起搞一场活动也非常不容易,因为大家来自不同的院系,有各自的关注点。可以说那场因争鸣而对他们来说别具吸引力的研讨会,在建立跨学科的交流和对谈上做出了有益的尝试。


两年后,他和同学们又共同筹办了第二场研讨会——“圣与俗:经典诠释与现代学术”。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研讨会的创办规模更大,机制也更成熟了。


“我希望有一些这样的学术活动,能让大家很真诚的互相交流学术意见,感受到学科之间的差异和在差异基础上的真诚的对话,这才是有意义的。” 回忆起那次场面激烈空前的研讨会,陈高源这样说道。


学术沉潜

黄清扬加入古典班,是出于对中国古代的历史、思想与文化的深厚兴趣。

 

小时候看四大名著,她会觉得能记住《水浒》一百单八将的名字是件了不起的事,后来随着慢慢长大,她不再看重这些,而是会在情感触发和文化理解上和经典产生精神的交流与联结。她将这种体悟贯彻在读书学习的态度上,将对中国哲学的理解,于近求诸身心的切实体验,于远投向史事的流转与机变。

 

作为学术的“体验派”,哲学系的一些课程难以满足她对“实感”的需求。“有些课程仅仅是介绍性的,并不意图对一段时间的哲学史或是某些哲学命题做系统的梳理和讨论,也不可能逐字逐句去分析文本,线条就会比较粗。”而古典班的许多课程,在她看来,都是可以“手把手带你做学术”的。

 

“中国古典学”方向的培养方案里,包含8学分的学术基础课,即版本目录学和文字音韵训诂学;8学分的专题研讨课,分先秦、两汉、六朝、隋唐、两宋经典与思想等专题,8学分的典籍精读课和8学分的选修课。“西方古典学”方向则包含10学分必修的希腊文与拉丁文,以及相应的西方古典文献精读和选修课。

 

那些专业性较强的内容,如文字音韵训诂和版本目录学,在黄清扬看来是进行人文研究的基本功:“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它,但是必须要掌握它。如果不懂这些东西,处理某些文本会很困难,也容易陷入极端的文本主义。”

 

借重历代学者的注释、适当查考相关知识来逐字逐句地阅读经典,是她增强学术“实感”的方式。她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每天早晨读一卷《资治通鉴》。

 

“初读的时候对这样一种阅读充满焦虑,会计划每天读多少,多长时间读完,最后大概花了三个月草草地看完了第一遍。”她清楚地记得看完之后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早上起来不用先读一个多小时书再去吃饭了,颇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第二天早上起来,没有习惯地拿起《通鉴》,心里突然空落落的,甚至觉得无处安放那一段时间。于是她接着读隋唐部分,之后又重读南北朝。

 

慢慢进入文字的理路和事件发展的节拍,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放下焦虑。细细体察史官的记述与事件的流变,对于书中的人物、时间的延展也会慢慢生出一种亲近感,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社会风貌,那个时代的人看重什么、害怕什么、追求什么,都会让人仿佛切真地有所感知。

 

孟熙元的目光则投注在遥远异域的西方古典文明。从考古现场的碑铭到书斋里的学问,交织勾勒出他与那早已不仅仅是存在于想象中的古希腊罗马世界的美妙距离。希腊人健康、自由、爱智慧的价值追求深刻塑造着他的精神世界。

 

然而语言的藩篱却成为他接近那个世界的一道屏障。

 

孟熙元的本科生科研项目是关于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多芬及其戏剧作品的,在阅读阿里斯多芬的《云》时,他发现其中语言的韵律必须要借助希腊文才能更好地体会和感受。

 

“作为一个外国人来学习西方古典学,首先的拦路虎是古典语言,所以古典语文学把语言作为教学的重点。” 北京大学人文学部副主任,古典语文学项目负责人李四龙老师告诉我们,古典班的毕业生们都很欣慰的反映,在北大受益最深的就是古典语言的积累。古希腊语、古拉丁语、英语的强化训练,让他们在国外名校深造时不再需要过多地适应语言难关,就能直接进入较高水准的学术探讨。

古典学需要处理的梵语写本

“古典语文学以理解古代经典文本材料为主,但不仅局限于文本材料。这门学科旨在藉由文本、考古、图像等材料,进一步理解整个古代世界。但归根结底,对古典语言的理解与把握是这门学科的基础。”陈高源也对此颇有感触。虽然前往汉堡大学后他的学习对象从希腊罗马转向印藏,但他认为,不论任何方向的古典学都要求研究者在掌握古代语言的基础上,对古代文本有所理解与反思。

 

规范的学术训练也是这个项目的培养目标所看重的。置身跨学科的学习环境下,古典班的同学在同时接触着中文、历史、哲学、艺术学等不同的学术范式,他们有机会看到不同的学科范式之间清晰存在的差异,在差异中反思和把握学科之间的距离。陈高源将跨越学科的藩篱比作“走钢丝”:“为什么走钢丝是最美的?你必须要清楚界限在哪里,才能成熟地驾驭它,才能清醒地意识到用什么样的学术范式来解读和处理特定的文本是合适的。”

 

2012级元培学院本科生王班班就非常感激英语系的“《圣经》释读”这门课,如果没有这门课,他也许不会在本科期间做早期基督教的研究。“他在很大层面上为我们展示了如何打开一个文本的视野,呈现出一种既关注文本本身,又保留一种不在文本之中的更广的视野。在历史系的视域下,只执着于文本有时候是危险的。”

 

或许是跨学科视野的深刻影响,历史上的文化交流和冲撞始终是贯穿王班班学术生命的重要关注点。即使是闲暇阅读,也绕不开这个主题。他会读一些法国史、德国史、日本史、意大利史,因为在他看来,不是自己研究领域的历史就像读故事书一样好玩。

 

在古典班同学的书单里,学术性的专业书籍占据了大多数。但仅仅将视野限制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对于他们来说必然是不够的。自2010年古典语文学项目成立以来,每位学生每学期有1000元的书费报销额度。2015年,这笔费用涨到了1500元。但同学们仍然觉得不够用,“如果就专业研究的话,什么书跟你的专业有关系其实不好量化。可能一本没有关系的书,单纯有兴趣去看,它最终启发了你。”


道阻且长

当“抓狂”这个词出现在黄清扬稳健的语流中时,似乎和她沉静的气质显得有些出入。

 

黄清扬这学期同时在做两个项目,一个是古典班的有关王夫之的研究,另一个是学校本科生科研的一个关于近代唯识学的研究。王夫之的文本阅读难度非常大——作为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他学问广博而行文亦艰深,随处可见一些船山独有的用词。

 

但她并不是一个会对学术压力消极应付的人。行路难时,她的经验是“慢”。“现在看一个文本看不下去,可能是看的方法不对,或者当时的心境比较着急,有点急于求成。可以慢慢看,可以换个简单点的,可以过会儿再看。”

 

平时她也会和导师联系,聊一些学习和学习周边有意思的事。有时候导师的一两句指点,就能成为突破学术困境的关键。课余她喜欢读经典,临摹敦煌壁画,这些都能让她放下功利性的“较劲”,重新找回阅读和学习的自由快乐。

 

而她也仍然责怪自己懒惰,很多书没有读透,很多功夫没有下到。“如果多下一些狠心的话,或许我会不那么平庸,或许我会写出更好的文章,我的思考会更深入,或许我的生活可以更充实快乐。”

 

孟熙元除了面对希腊语和拉丁语每周一次的小测,还要抓紧时间努力学习德语,因为他计划去慕尼黑攻读古代史硕士。

孟熙元的古典学情结

他最仰慕的是同学徐紫昭,历史系公认的“大佬”。他觉得他学得很好,领悟很快,而且特别用功,比自己厉害多了。

 

在荷兰莱顿大学历史学系读研的王班班,最大的遗憾就是本科期间没有学过德文——尽管除了希腊文和拉丁文,他还自学了法语和意大利语。但初到荷兰——这个治学风格和源流都与德国接近的国家,无法阅读德国学者的研究著述成了他融入学术氛围的阻碍。边学德文边适应,构成了他苦涩但也是必经的一段生涯。

 

古典语文学项目自成立以来历经了八个年头,从最初仅有21名学生逐渐壮大到如今90余名在读生的规模,从最初文史哲各家分立到如今达成人才综合培养的共识,从草创期的很多仓促未就,到如今规划完备、选择多元的课程体系,这个项目也在摸索中朝着体系化、专业化、规范化的方向发展。前几日,北大古典语文学刚刚圆满落幕了它的第一次青年学者论坛——“古代经典与现代社会”。但落幕同时意味着开始,更多的青年将会在古典学领域,在更宽广的世界平台上发出他们的雏凤之声。

 

李四龙老师当前最大的期待就是将“亚非古典学”与“印度古典学”项目尽快同步建立起来。他认为当前西亚、北非与印度都是国际社会不容忽视的力量。将这两个项目发展起来,他心目中理想的古典学体系框架就基本完备了。欣喜的是,“亚非古典学”在今年已经建成推出。

 

对于这个项目,他倾注了大量时间和心血,但他认为这点牺牲是值得的。“因为它的研究内容对我们国家太重要了,这是从根植上去了解其他文明,从而更好地理解自己的文明,既不要夜郎自大,也不要妄自菲薄。”他认为,在今天重拾古典的意义在于,在世界的文明格局里找到中国文化的地位,用智慧与情感建设有感染力、有说服力的中国文化。这既是成立古典语文学项目的初衷,也是他本人对同学们的期待。

 

从古典班毕业的同学们,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在这条学术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古典学之于他们,已经成为生命里不可割舍的存在。

 

黄清扬希望在研究生阶段继续研究中国古典哲学,孟熙元则希望通过古代史的研究,在机械冰冷的现代世界里还能重见古希腊的星空、古罗马的泥土。王班班则承认自己比较“笨”,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所以干脆就在academia里面呆着了。同时,他也想告诫自己的师弟师妹们,“不要觉得自己比别人厉害,我们只是在研究一个特定的时代而已,而这个时代也与别的时代没什么高下之分。”


撰稿 | 李紫璇

受访 | 李四龙老师、黄清扬、孟熙元、陈高源、王班班 

编辑 | 张琦

制图 | 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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