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答三则:迟到的正义、幼年经历失忆、唯物论唯心论
最近受邀在「悟空问答」上答题。因为时间精力有限,只能浮光掠影点到为止地回复,许多细节有待展开详细论述。不过毕竟敝帚自珍,觉得可以先把一得之愚记录在此。今天收有对以下三道题的回答:
1. 迟到的正义是正义吗?
2. 为什么人的记忆几乎都是从四五岁才开始?
3. 在哲学中,唯物论和唯心论的区别是什么?
本月其它问答见:
《问答两则:政治哲学怎样理解「钱」?如何看待特朗普儿子公布通俄邮件?》
迟到的正义是正义吗?
这个问题要分成两层意思来答。
先说第一层意思:正义本来就包含着共时和历时两个面相。所谓共时,指的是在每一次行动或互动的过程中反映出的对正义价值的遵循。比如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就属于共时意义上的正义;而短斤缺两、欺行霸市则属于共时意义上的不正义。而历时意义上的正义,则产生于对共时意义上的不正义进行纠正和补偿的需要。如果我在商务合作中被对方违约欺诈后,通过法律手段获得对我物质及精神损失的充分赔偿,并让对方遭受相应的惩罚,那么历时意义上的正义便得到了实现;相反,如果法院徇私枉断,令对方逍遥法外,则在既有的共时的不正义之外又新添了历时的不正义。
从这个意义上说,总有那么一部分正义是历时性的,因而是「迟到」的。如果把所有「迟到的正义」都一股脑儿开除出「正义」的队伍,等于剥夺了补偿正义、惩罚正义、转型正义等诸多理论与实践的道德内涵。
但是光说完这一层意思还不够,因为即便人们承认了历时性正义的意义,也时不时会被「迟到的正义是正义吗」这个问题困扰。为什么呢?
想象一下现在某地发生了一起命案,司法部门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将某嫌疑人屈打成招,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嫌疑人的父母坚信自己孩子的清白,倾家荡产奔走申冤却处处碰壁;二十年后,真凶浮出水面,父母在好心人协助下克服部门既得利益者的阻挠,终于令孩子沉冤得雪、恢复名誉,同时二老也获得国家一定数额的经济赔偿。既然名誉已经恢复、国家也已赔偿,难道不意味着历时的正义已然获得实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否还有理由感叹「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呢?
仍然是有的。一个可能的理由是:最终实现的历时性正义,在程度上与之前遭遇的共时性不正义并不成比例,未能充分地补偿损失或惩罚恶行,因此并不能算是完全满足了历时性正义的要求。比如可能嫌疑人父母获得的经济赔偿只是象征性的,连养老都不够;比如可能当年为了业绩而将嫌疑人屈打成招的主事者未被追责,仍然享受着此案带来的加官进爵等种种好处;诸如此类。
不过即便嫌疑人父母获得了巨额的赔偿、主事者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们也仍然可能感慨: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条无辜的人命、弥补不了父母多年的伤痛和屈辱。
这种感慨反映出历时性正义(特别是补偿正义)的某种内在局限:当我们谈论「补偿」时,已经预设了相关损失是「可补偿的」,特别是通过折算成钱款来加以补偿。然而生命、时间、机遇、阅历、亲情、心理健康等等,各自都具有某种价值上的「不可替代性(non-fungibility)」;即便我们从经济层面对其折算赔偿,也仍然无法完全弥补这种独特的、不可替代的价值损失。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既有的损失包括了某些不可替代的价值(而不完全是纯经济损失)时,「迟到的正义」必然是「不完备的正义」,只不过「不完备」的程度有别而已。
这就引出我们感叹「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的另一个可能的理由。鉴于历时性的正义常常带有内在的不完备性,我们为了最大程度地实现正义起见,就要从制度上尽可能地保障对共时性正义的落实(比如从制度上防止刑讯逼供),以降低不得不事后通过历时性正义来纠错的概率;同时,又要尽可能地保障追求历时性正义的渠道畅通(比如从制度上防止官官相护阻挠问责),使得即便正义迟到,也不会迟到得太久、不可替代的价值损失不会太多、正义「不完备」的程度不会太高。
反过来,假如一个制度使得正义不但总是迟到、而且总是迟得当事人都差不多死光了才到,那么即便我们在每个案子上都历经千辛万苦追得了正义,这些一次次不仅「永远迟到」而且「永远迟到得太久」的正义,反映出的只不过是更大范围和更深层面的制度不正义而已,我们自然有理由感慨「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了。
为什么人的记忆几乎都是从四五岁才开始?
这个题目其实应该添加几个字,改成「为什么成年人的情节记忆几乎都是从四五岁才开始」。所谓「情节记忆(episodic memory)」,是指能够与特定时间、地点、情感体验等等联系起来的对个人经历的记忆,与对概念、文字、算法、技巧等等的抽象记忆相区别。我们成年以后,并不会忘记小时候识的字,但是往往记不起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尤其是对三四岁以前的经历完全没有印象。这种现象在心理学上「幼年经历失忆(infantile amnesia或childhood amnesia)」。
但这绝不是说四五岁以前的小孩子是没有记忆的。恰恰相反,三岁的孩子,经常会记得一岁多时发生的事情。然而大约从学龄期起,人对三四岁前经历的记忆便逐渐模糊。比如有研究显示,三岁时记得的婴幼儿经历,到了七岁时还能想起的比例只有大约百分之六十(但因为词汇量增加,所以能够对想得起的经历给出更多细节描述),而到八九岁时更是骤跌到百分之三十多。可见「幼年经历失忆」是早在成年之前就已经开始发生了的。
「幼年经历失忆」现象很早就被心理学家注意到,但这个现象背后的机制究竟是什么,则长期众说纷纭。目前比较主流的心理学理论认为,记忆在不加「巩固」的情况下,会有一定速率的「正常遗忘」;但「记忆巩固」在很大程度上是需要语言协助的:不论是和别人讲述或讨论自己的经历,还是自己在脑海里「回放」记忆细节,都或明或暗地依赖于语言对细节的组织和勾勒。小孩们因为缺乏足够的词汇量和知识,无法有效地巩固自身的情节记忆,随着「正常遗忘」而流失的记忆比例便远高于成年以后。
同时也有研究认为:在学会说话之前,婴儿只能靠符号等其它方式的提示来「编码」和「读取」记忆;随着三岁以后语言能力逐渐发展,以语言提示为基础的记忆编码及读取模式逐渐取代了过去的符号提示模式,也可能导致,即便早年「存储」的记忆尚未在「正常遗忘」过程中丢失,也仍然无法再被「读取」出来。除此之外,还有研究显示,婴幼儿时期的重大事件(比如弟妹的出生)、童年阴影与心理创伤、以及社会文化影响等等,都可能影响到「幼年经历失忆」起始点的早晚。
近年神经生物学的研究也为揭开「幼年经历失忆」现象的更深层机制提供了线索。人脑的海马体区域与记忆功能密切相关,而海马体内的神经元生成速度恰恰在婴幼儿时期最高,随着成长逐渐放缓。在海马体神经元数量不断增长的过程中,新旧神经元的竞争加剧,新生成的神经元将会取代既有的神经元以及相关记忆回路,从而造成已存储记忆的丢失。「海马体神经元生成水平提高导致遗忘加快」这一假说,目前已经在小鼠身上得到了证实。其它研究还发现,γ-氨基丁酸(一种抑制性神经递质,简称GABA)在婴幼儿时期的活跃度高于成年后,而它在幼年记忆的存储与读取上可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在哲学中,唯物论和唯心论的区别是什么?
我在之前关于「物极必反」的回答里提到过,承袭自斯大林时代的意识形态教条灌输,已经严重扭曲了当代中国的哲学基础教育。中文里的「唯心」和「唯物」,正是饱受教条灌输与政治攻讦污染的词汇。粗暴的「唯心/唯物」阵营划分,掩盖了这对标签背后哲学议题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要想理解这两个词背后的种种真正的哲学议题,就必须首先抛开从小到大所有思想政治课本的定义与解释(当然,如果你正在准备高考政治或考研政治,请立即关闭本页面,以免被我混淆视听、拐上邪路)。
在对「唯心/唯物」标签的使用上,我们至少可以区分出三个全然不同的哲学维度。首先,本体论维度上的「唯物论/物质主义(materialism)」认为,世界在根本上是由物质对象构成的,所有看似非物质的属性都依存于物质属性。在当代哲学中,这个意义上的「唯物论/物质主义」标签有时会被「物理主义(physicalism)」取代,因为「物质」一词在物理学中的含义比较狭隘(比如不包括「能量」等其它物理对象),可能引起一些人的混淆(但同样也有一些哲学家不喜欢「物理主义」一词而偏爱使用「唯物论/物质主义」)。
什么叫世界在根本上由物质对象(或物理对象)构成?举个例子,在本体论的唯物论者(或者说物理主义者)看来,人类的「心智」和「意识」归根到底是由人体(尤其是大脑)在微观层面的分子运动和生化反应等等「物质事件」构成的;如果我们能够造出两个克隆人,二者的身体(包括其大脑)在微观构成与微观活动上完全一模一样,那么这两个克隆人在心智与意识层面的表现也会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两人表现出的「心智」或者「意识」有区别,那就意味着其身体(尤其是大脑)在微观层面一定有哪里不同。
与此相反,有些人则认为,就算两个克隆人体的微观构成及活动完全一模一样,二者表现出的心智意识也仍然会大相径庭。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至少存在某些独立于物质属性(或物理属性)的意识属性。持这种观点的人又可以分为两类:本体论上的「二元论者(dualists)」认为物质属性与意识属性相互独立而存在;本体论上的「唯心论者/观念论者(idealists)」则认为,世界在根本上是由意识(或者说观念)构成的,物质属性依存于意识属性。这个意义上的「唯心论/观念论」往往需要以一定的神学预设为基础(比如上帝是以非实体形态存在的至高意识,世间所有物质均存在于上帝的意念之中),在当代哲学中早已式微,如今「(本体论)唯物论/物质主义」的主要对手是「二元论」。
但这里需要区分本体论维度上的「唯心论/观念论」与认识论维度上的「唯心论/观念论」。比如不少哲学史家将康德的「先验观念论(transcendental idealism)」理解为一种认识论理论而非本体论理论:由于人类对对象的认知活动总是要通过人类认知官能的中介而进行,因此人类所认知的永远只能是对象在与人类认知官能的关系之中呈现出来的「表象」,而不是「对象本身」(亦即所谓「物自体」);对于「对象本身」,人类可以有纯形式的概念把握,却无法跳出自身认知官能的局限,为这些概念添加实质的认知内容。
这类认识论意义上的「唯心论/观念论」,有时也被等同于「呈现论(representationalism)」,即认为我们通过认知官能感受到的,仅仅是外在世界在我们的意识中「呈现」出来的知觉副本,而不是外在世界本身;与其对立的则是认识论层面的「实在论(realism)」,认为我们感受到的就是外在世界本身。这里值得注意两点:一,在认识论层面并没有对应的「唯物论/物质主义」说法。二,「(认识论上的)唯心论/观念论」(或「呈现论」),与「(本体论上的)唯物论/物质主义」(或「物理主义」),是完全兼容的:比如一个人完全可以认为,我们只能感受到外在世界在意识中的「呈现」,并且这种「呈现」来自于我们大脑内部的神经生理过程,因此仍然依存于(或者可以化约为)物质属性。
同样地,我们还需要把社会动力学维度上的「唯心/唯物」之争,与本体论及认识论两个维度上的议题和立场区分开来。意识形态宣传中常见的「历史唯物主义(historical materialism)」,便属于社会动力学维度上的「唯物论」,其核心主张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进而还可根据「生产关系类型」划分出所谓若干「社会发展阶段」等等。由于其对「物质」的定义(「生产力」、「经济基础」)远比本体论维度的「唯物论/物质主义」来得狭隘,因此只有通过偷换概念,才能像思想政治教材里那样,从「(本体论)唯物论/物质主义」中得出「历史唯物主义」(至于「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之类历史阶段论更是早已被推翻);类似地,社会动力学维度上其它任何版本的「唯物论」或「唯心论」,也都与本体论层面上的「唯物论/物质主义」或「唯心论/观念论」全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