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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后院,住着一对强悍的老夫妇|成长合作社

小乐 林三土 2019-01-07

注:本文作者小乐,首发「成长合作社」,由作者授权转载。

「成长合作社」的公众号信息见文末。

   

我们家后院,住着一对强悍的老夫妇


作者   |  小乐


“全系第一的女生嫁给了我”

2017年2月,我们搬进帕克大街的房子,房东告诉我们后院还有一个两居室,住着一对白人老夫妇。傍晚见到了他俩,老爷爷叫哈伦, 老奶奶是玛丽莲, 都八十多岁了。

 

老爷爷骄傲的介绍他们是大学同学,玛丽莲可是全系第一。老太太只是静静的温柔笑着。这听起来是个甜蜜又寻常的美国爱情故事。


后来我上网搜索,才知道玛丽莲1959年毕业的时候,不但是全系第一,而且也是班上唯一的女生。在那个年代,全美1000个工程系学生里,只有6个女性。

 

在在那时候还不到四个月,我们见面经常通过聊孩子拉近距离。他们有个女儿,名叫丝黛芬妮,“因为从很早就知道她是残疾,所以我们一直教育她要强悍(aggressive)。”


我当时一愣,一来刚认识,他们如此坦然的告诉我们孩子的残疾,我有点不确定如何接话, 我也不知道是何种残疾,怕说遗憾或追问都是冒犯。二来因为残疾所以要强悍,这样的话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在我的思维定式里,残疾是和弱势群体相关的。而我们施与弱势群体的,常常是同情。从父母养育的角度来看,教育残疾的孩子去强悍,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也在心里留下了一些对她们的好奇。

 

慢慢的,我发现了老夫妇的一些生活规律,随之而来的有更多的问号。哈伦每天开一个很老旧的大面包车早早出门,玛丽莲则会在九点多一个人拄着拐步行离开家,往同一个方向走。然后晚上两个人一起回家。后来她告诉我是去女儿家。


这不像是一对典型的退休工程师的悠闲生活。凭他倆的资历,为什么会租住在我家后院的小房子里呢? 除此之外,我还经常看到的一个亚裔中年男人去他们家,哈伦说那是他们的儿子,可是为什么会是一个亚裔呢?


“我85岁,全职工作,

因为我们要照顾女儿和儿子”


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们经常聊天,发现彼此有很多想法接近,但我依然没好意思打听他们的家庭状况,直到两个月前房东说他准备卖房。

 

收到消息我一时犯懵,跑去找哈伦和玛丽莲,想听听他们的想法。他俩也很吃惊,他们告诉我租住在这里十几年了,原来就打算在这里终老了,现在却不得不搬家。而搬家对于他们会是很大的麻烦。因为同样大小的房子,再也不会有他们可以承受的价格。我这才问 :“为什么你们在伯克利住了这么久,却没有买房呢?”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在伯克利山上有大房子,但他们卖掉了山上豪宅,给女儿买了房子,自己则租房住。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大女儿的残疾是脑瘫。嘴部以上,包括看,听,思考和感受情绪都完全正常。但是说和行动无法自如,吃饭和上厕所都需要他人帮助。还有一个儿子有心脏病和躁郁症,也需要他们的支持。


 因为要在经济上支持和生活上照顾女儿的生活,老爷爷现在80多岁了还在一家五金店全职工作。玛丽莲则每天早上去女儿家,照顾她一天的吃喝拉撒,直到晚上老两口才回来吃饭,看书,休息。第二天照常。他们的女儿50岁,每一天都需要他们的照顾。


听罢我既心疼又佩服,叹息为什么他们的生活会这么不幸。也因为之前一直有的种种好奇,我提出和他们坐下来聊聊关于孩子的事情。他们欣然答应。

“那些孩子需要一个家,

我们可以给孩子一个家,为什么不?”

第二天晚上在在睡后,我带着敬意和好奇和他俩聊了很久,这才知道了故事的全貌。

 

玛丽莲和哈伦有三个孩子,依次相差两岁。大女儿丝黛芬妮,出生时因为缺氧造成脑瘫,老二迈克尔, 聪明健康,但是9岁突然罹患癌症去世。 老三本,小时候因为哥哥的去世受到很大打击,他似乎总觉得自己才应该是生病去世的那一个,现在四十多岁了,有心脏病,还有需要药物治疗的燥郁症。

 

这三个孩子全是他们收养的。

 

其中老三Ben,也就是我常看到的亚裔男子,是南北韩战争中留下的大量孤儿之一。“因为战争,那么多孩子需要一个家,我们想给孩子一个家,所以我们去韩国收养了本,” 玛丽莲说。

 

一开始玛丽莲不知道自己无法怀孕。他们准备先收养孩子,然后再生自己的孩子。于是收养了当时 6个月大的史黛芬妮。但是飞去纽约见到丝黛芬妮之后,发现这个婴儿似乎有点异常。他们咨询了儿医,带着孩子去看纽约知名的一个神经科医生。

 

玛丽莲记得很清楚,他们抱着襁褓中的丝黛芬妮,在满是等着做手术治疗脑瘤的走廊里等待医生。见到医生以后,她告诉医生不要把孩子放平,她会大哭,然而医生不顾建议把孩子放平检查。丝黛芬妮果然大哭不止,玛丽莲生气的把孩子从医生手里抱回了孩子,把她带回了加州。

 

回到伯克利,他们带孩子去见了奥克兰医院著名的儿童发展专家Richard Umansky, 经过检查确认孩子曾经因为大脑缺氧,造成脑损伤,会终身生活在轮椅上,生活需要他人照顾。


“所以你们有可能把她退回去么?”我本能的问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法律上讲如果我们没有被告知她的身体残疾,我们是可以这么做的。但这对我们不是一个选项。”

“为什么不呢?”

“我们已经有了情感连接(attachment),她已经是我们的孩子了。”

   伯克利公立教育体系最早的残疾学生

对于完全没有养育经验的年轻夫妇来说,养育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女童当然是充满挑战的。这些挑战伴随着社会对残疾孩子的态度,医学对疾病的认知的变化。

 

有些医生当时可以给脑瘫的孩子开安眠药,为的是让家长可以稍微省事一点。但H夫妇不能接受这样的方法,因为“我们养的是一个人”。还有些家庭带孩子去做开颅手术,寄望于打开大脑就可能解决问题。他们可以理解绝望之下人们愿意孤注一掷,但是作为两个工程师,他们清楚开颅手术的风险之大,所以不愿意让年幼的丝黛芬妮经历这样的“实验”。我们接受她的身体状况。”

 

所以,接受身体的残疾意味着把孩子带入一个隔离与主流社会之外的“残疾人成长”的轨道么?正相反,夫妇俩一直希望女儿在人群里长大,而不想把她孤立在人群之外。

 

当时有一个日托是专门接受残障儿童的,但玛丽莲不认为他们给了孩子们足够的刺激让孩子发展。她有个朋友是开幼儿园的,朋友愿意接受丝黛芬妮,于是夫妻俩雇了一个大学生和S一起入学,当影子老师照顾她。


他们给这个学校买了很多特别为残疾人设计的家具和玩具,比如玩沙子玩水的容器,比如饭桌。 一方面,史黛芬妮在幼儿园获得了和健康孩子一起成长的宝贵经历。另一方面,她的同学们,那些健康孩子,因为班上有了她这个朋友,也大大增进了对残疾人的了解,长大后也有更多的残疾人的朋友或家人。

 

然而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又遇到了问题,那时候残疾儿童像黑人孩子一样,是被隔离在主流教育体系之外的。 残疾的孩子都被送去伯克利附近的一个残疾人学校。然而不同残障类型的孩子在一起怎么可能学的好。

 

残疾人学校里教给孩子手语,但玛丽莲认为手语的交流对象只是残疾人群体,这进一步把残疾人隔离在了人群之外,而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玛丽莲自己设计出了一个语言板, 将句子拆分成几部分,然后将最常用的词或者短语嵌入,丝黛芬妮只需要依次指认便可以表达句子。这块封塑的硬板时时刻刻陪伴在丝黛芬妮身边,成为她最重要的交流工具。

 

哈伦和玛丽莲还是青少年的时候,经历过种族隔离,也积极参与了推翻这样的不公正。玛丽莲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以后,也经历了女权运动的起步。虽然能力优异,她却总被人们劝说去当秘书或者回家相夫教子,在哈伦的支持下,她屏蔽这些性别歧视的“忠告”,成为化学工程师。

 

而在他们的孩子接受教育的时候,他们又迎来了504复健法案的通过,并且积极投身到残疾人教育平权的运动中去。在504法案实施之前,美国的主流教育系统里是看不到残疾的孩子的。看不到,也就想不到(out of sight, out of mind), 当社会极度缺乏对残疾孩子的了解,也就无从谈起如何去尊重和容纳。

 

而1973年通过的504法案禁止全美所有的公立和私立学校歧视残障学生,并配套给出了详细将残疾孩子融入学校的实施方案。于是,丝黛芬妮成了伯克利公立教育体系最早接受的残疾学生。

 

一直都在人群中成长,丝黛芬妮性格开朗,在学校里也交友广泛。曾有人问她,如果发生地震,坐着轮椅的她如何逃难。这事儿她早想过,她和几个篮球队的朋友说好了,一旦有意外发生,他们会带着她一起跑。哈伦说道这里也很自豪,他说你看,这些事儿我们都不用操心,她自己很有主意。

 

不光是残疾人法案的受益者,他们也都是这个法案实施和完善的推动者。他们告诉我哪怕这是一个联邦法案,但是在每个地区的开展程度也有很大差异。


当丝黛芬妮在学校遭遇对她冷嘲热讽的老师,他们会和女儿一起发起抗议。在平时的生活中,他们也时时刻刻把忽略残疾人的公共设施缺陷告知管理者,并且常常能得到有效的解决。

 

丝黛芬妮高中毕业以后进入了UC Berkeley,她对欧洲文化感兴趣,学习法语专业。因为伯克利的学业对于她还是过于繁重,所以她后来转入了伯克利城市学院完成了本科学习。

The Rolling Quads

这里牵涉到一断激动人心的历史。任何对弱势群体的理解,尊重和接纳都是被一小群人争取来的。今天伯克利大学的残疾学生可以享有平等的上学和住宿,也要感谢50多年前一群捍卫自己的残疾学生。他们被称为the rolling quad。

 

Ed Roberts是他们之中的领导者,也是后来“自立生活运动”的重要人物。在脊髓灰质炎 (小儿麻痹症)疫苗终结这种疾病之前,14岁的Ed得了这种病。当他来到UC Berkeley的时候,也随身带来了重达700多斤辅助呼吸的铁肺。


因为此,他在被学校安排住宿时遇到了问题。因为残疾学生常常需要特别的生活器材和空间设计,学校曾经可以因此合法的拒绝录取残疾学生,而学校往往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但是Ed拒绝接受这样的状况。

 

学校给他在校医院三楼安排了一个房间住宿,然后陆续有更多严重残疾的学生也住进来了。 也就是这群人,一步一步给学校施压,把学校的硬件改造的对残疾人越来越友好。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同样也改变了人们对残疾学生的歧视,更重要的是,他们帮助残疾人转换了自我认知—残疾人士往往被认为是被同情的目标,虽然这是强加在他们身上的,The rolling quads的这群年轻人告诉更多的残疾学生这是错误的。

他们的抗争直接帮助创建了伯克利大学的残疾学生项目,这是全美第一个关于残疾人的学生社团。社团推动了伯克利的自立居住中心的发展,而日后这也成为了美国残疾人倡导的典范。而Ed Roberts在伯克利拿到了政治学硕士后在政治系任教。并在1975年被州长任命为残疾人职业康复署主任。1995年Ed去世,一月二十三号被指定为加州的Ed Roberts 日。


   快乐让她做自己,

也发挥出最大的潜能


说回到对丝黛芬妮的教育上。让玛丽莲和哈伦欣慰的是今天的丝黛芬妮非常快乐。他们认为只有快乐,才能让人做自己,也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他们带女儿在世界各地旅游;带她积极参加社会活动;长期把给丝黛芬妮买的两居室中的一间租给世界各地来UC Berkeley的访问学者们,所以丝黛芬妮可以了解各国文化,学习更多知识。他俩拿出了一些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丝黛芬妮笑的如向日葵般灿烂。

 

“可是这个过程你们应该很辛苦吧?” 我问。

 

玛丽莲告诉我,其实大部分时候还好,但在他们的二儿子被检查出癌症的那一年,她的父母经历车祸,母亲丧失了听力,搬来与他们同住。他们要照顾三个有病人。“那几年确实非常难”,他们说到这里眼神都黯淡了下来。 玛丽莲也辞去了工作,从此由哈伦一个人的收入支撑全家的开销。

 

作为一个不到两岁孩子的妈,我不敢想象养育一个脑瘫儿童的生活,也不理解,既然已经领养了一个残疾孩子, 为什么还要接着领养另外两个孩子。


“生活已经不容易了,为什么还要让日子更难呢?”

对这个问题,他们两给了不同的回答。


哈伦说:“因为我们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工程师,我们善于解决问题,我们认为自己可以比他人更有能力安排好这些事情,所以为什么不呢。”

 

玛丽莲则说“ 我不想让丝黛芬妮觉得我的一生都耗在了她的身上,这会放太多的压力在她身上,我领养她们是我自己愿意去做的事情,我希望她也有弟弟或者妹妹,我也有时间和爱分给别人。有很多的孩子需要一个家,我们愿意有更多的孩子,所以这么做是很符合逻辑的不是么?“

 

当回头看,如果没有领养这三个孩子,没有养育有疾病的孩子,他们的生活会不会轻松很多?


“我们很快乐,一生中没有一分钟的后悔,每一天,我们都爱她。“

 

聊到晚上十点半,两个老人要休息了,我终于提出了我最初的疑问:“记得最早我们聊天的时候,你们说因为你们很早就知道女儿是残疾人,所以教她一定要强悍,为什么是强悍?”

 

“强悍是有独立的思想,自信,敢于捍卫自己。强悍不是有攻击性,而是遇到困难的时候坚决不后退。”

 

是啊,他们一生所经历和选择的,不正是给女儿关于“强悍”最好的教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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