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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三十三)流血流汗的回报

老鬼 三家村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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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

老鬼

 三十三、 流血流汗的回报

这天,吃过早饭,我又独自上山。

山谷里绿草繁茂,丛林葳蕤。洁白硕大的芍药花高高矗立,比北京中山公园里的个儿大多了。娇嫩、细腻,幽美。各种小鸟在树林草丛里啼唱不休……地地道道是鸟语花香的世界。

比起自己住的蒙古包,这片深山野林太可爱了。它对任何人一视同仁,绝不势利眼。虽然这里也有软肉强食,激烈的生存竞争,但都是公开的,赤赤裸裸,不用阶级斗争语录来标榜,不打着什么革命旗号。

我终于理解了任长发为什么宁肯进监狱也不愿回班的心理。现在我也是宁肯在山野里卖苦力,累爬蛋,也不想回7连伐木的蒙古包。

昨天是党的生日50周年,我没干够300根,今天一定要干300,并力争超额。要用实际行动来向毛主席献红心。

运气不错,找到了一片杨树林,密密麻麻。

大斧头勇猛地呼啸着,一斧头下去,小腿粗的树干齐刷刷断为两截。身后的空地由无到有,由小变大,不一会儿就砍倒了一大片,在树林中间开辟出了一篮球场那么大的地盘,特有成就感。干到下午3点左右,居然砍了400根,全是青一色的杨木,没丫杈,笔直溜圆,泛着绿光。我擦擦脸上的汗,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凝望蓝天。虽然杨树比桦树好砍,但一天干400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5个人撑死一天才干500。

时候还早,就躺在草地上沉思。

现在处境极不好。其他6人在班长皮金生的影响下,都对我持鄙视态度。我进到蒙古包里完全是在敌意的目光中生存。动不动就找茬儿训斥。我除了玩儿命干活,不给他们抓住所谓“偷懒”的把柄外,尽量在外面呆着,早出晚归,减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我分析皮金生恨我,并不是因为我政治反 动,攻击了毛泽东思想,而是因为我在王连长面前说过吃不饱,让他受了批评;还当着何参谋的面跟他顶撞,输了他的面子。平时看他的目光也不柔和,表情平淡……想想看,每一个小知青都对他恭恭敬敬,溜他,拍他,向他谄媚。而我这个F革命分子却对他那么生硬,不尿球,从不叫他“班长”,没把他当成领导供着,他能不恨我吗?

他是资本家出身,我是干部出身,父母虽然在“文革”中靠边站,但一般人还是挺尊敬。他这么恨我,可能也夹杂着对我这种出身的嫉恨。

我对他的反感源于他通知炊事班不要给我馒头,让我在班里吃饭。

我告诫自己:反正只在这儿干一个月,咬紧牙关忍一个月吧。少说话,多干活。无论如何,不能和他们打起来。F革命跟人打架,倒霉的肯定是F革命。而且老娘又说了那话,再打架就不认我了。

纵情歇够了之后,才慢悠悠返回到蒙古包。里面空无一人,不知他们到哪儿串去了。做饭的也没做饭,只有块剩干饼,我给吃了后,又拿起茶壶对着嘴痛饮一气,就脱鞋躺下。干的时候不觉得累,干完了回来一躺,才觉得全身瘫软。蒙着大皮得勒,昏沉沉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耳边响起皮京生的声音:“你睡得挺早呀?”

我醒了,“嗯”了一声。

“起来!”

“干什么?”

“有事,起来!” 说着用脚踢我。昏黄的煤油灯下,崭新的黑马靴闪闪发光。

“你别踢!” 我最烦他用脚踢我。

“起来,听见没有?”

“我累,有什么事你说吧。”

“昨天你几点回来的?” 他的短腰马靴几乎碰着我脑袋,闻见一股皮鞋油味。

“不知道几点,干完活儿就回来了。” 我低声说。

“你下午3点来钟就回来了。哼,我一走,你就偷懒。”

准是刘福来汇报的。累成这德行了,他还说我偷懒!愤怒的血在血管里澎湃,体内的气压慢慢升高。为防止出事,我把大得勒蒙住头,不敢再说话。此时只要露一个口子,怒火就会凶猛地喷射出来,造成严重后果。

“你别太狂了,这样下去没你好儿。别给脸不要脸!”

努力克制着满腔怒火。我咬着嘴唇,沉默着,愤懑中忘记了自己这么躺着不理睬皮金生是对一个管着7个大兵的小班长的极度不敬。不说话是因为怒火已经快接近临界点。我害怕爆炸,只好沉默。

“起来!” 随着一声吼,皮金生掀开我蒙着头的皮得勒,一把揪住我的衣服往起拽,嘴里冒出一股酒气。

如同拔掉气门芯的轮胎,怒气迅猛喷出。我就势跳了起来,右手一扬,叉住他脖子,往前推了一下,用发颤的声音说:“你别动手!”

“啊,你打人!F革命,X你妈的!” 皮金生怒容满面地向我扑来,挥拳猛击,下巴重重地挨了一下。我向后踉跄两步,敛颔弓腰,收右拳于肋下,准备开战。论单个对单个,绝对镇他。可是突然,母亲的话在耳边闪了一下:今后,你要是再打架就不要再理我,我坚决不认你这个儿子……啊,自己是个F革命,跟母亲维持好关系,比打皮金生重要!牙齿咬得梆梆响,终于克制着没有还手。 

我紧紧攥拳,把全身力气凝集在眼珠里,瞪着他大骂:“X你妈的皮金生!狗崽子!” 太阳穴轰轰响,热血沸腾。

皮金生气得胡子直抖,张大嘴:“我叫你狂!” 又狠狠给我一拳,砸在脸上。这小子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我仍没还手。并不是怕他皮金生。相信真打起来,绝对能收拾他。他的力量比王连富差一截儿。我整天卖苦大力,体力比他强得多。论跤更不是个儿,论拳也没他的。但真不敢打架了。就怕老妈再和我一刀两断,本来我就不是父母宠儿,出事后不理不睬,好不容易来信了,也是若即若离,跟我的关系说断就断,我还指望父母帮忙呢,怎敢忤逆?

我要把他给打了,这些天来玩儿命苦干的成果就全没了,白累一场。弄不好,还要被押到批斗会上当众展览示众。不能打!不能打!哼,挨打不还手也能显出英雄本色。当年武松在安平寨束手被打时,一棒不躲,一声不叫,那也很好汉!哼,让他打几下没啥了不起。今天我要是怯懦求饶,才算松包。

灯光昏幽,黑影乱舞。两个男人在蒙古包里对峙,都是一样的横眉怒目,都是一样的杀气腾腾。

“X你狗崽子的妈,皮金生!”

“啪!”

“3下!你狗崽子没好下场!”

“啪!”

“4下!狗崽子!小市侩儿!当初你敢碰碰我吗?现在打算什么!”

我出身比他好,自然就专骂他狗崽子。

皮金生恼羞成怒,更加放肆地打,一股一股酒气裹夹着一股一股仇恨,打一个不敢还手的F革命太划算了。

昏暗中,他怒目圆睁,扭腰抡臂,迅猛击拳,还一脚一脚狠踢。我睚眦睁裂,毫不退让,躲也不躲,大声数着被打的拳数。

“5下!恶有恶报,你小子等着!”

“我让你报!”

他倾全身之力,朝我踢了一脚。很疼,这家伙是踢球的。

“6下!狗日的,小市侩!”

可恨可恶的母亲啊,那封断交威胁信,剥夺了我自卫的权利。

他看准我眼睛,扭转腰,倾全身之力,打个右手摆拳。左眼当即就看不见了。

“7下!你妈了个大逼的!” 

这时刘福来、大傻、老穆等人进来。他们立刻将我团团围住,拳打脚踢,撕扭成一团。打反革命不要钱,又过瘾,又表现了自己的革命立场,何乐不为?

剩下的右眼,看见一群黑影在蒙古哈那墙上晃动……

“打哇,今儿个非把他拐打老实!”

“按住他,给狗儿的绑住!”

“踢肚子,他那开过刀!”

“封眼!封眼!”

……

拳如雨泻,混乱一团。

我明白处境危险,不能再学武松了,弯腰双手抱头躲闪。

幸亏混乱中,煤油灯被碰倒熄灭。包里漆黑一团,大大减弱了他们的攻势。只听见急促的喘气和锅、碗、水桶的磕碰声。

“堵住门!堵住门!”

“把灯点着!”

“关门打狗!”

“拿绳子,背包带!”

“手电!手电!”

……

对方6人,我一人,眼睛又瞎了一个,不能在狭窄的蒙古包里与他们硬拼。本能地横冲直撞,向门口运动。黑暗掩护了我,快到门口,有人抓住我胳膊,我像砍树一样猛抡一下挣脱出去。在门口,皮金生一把搂住我后腰,双腿叉开,死不撒手,并大叫:“抱腿,快抱腿!”

皮金生比王连富会打架,懂得抱腿顶摔。我知道一旦被他们压倒在地上就要完蛋。急忙用捕俘拳第13栋后抱腰解脱法,扭腰前俯,将肘拼力向后一撞,冲出了蒙古包。相信这力量很大,硬把皮金生给撞松开手,惨叫一声,蔫了。

黑灯瞎火,谁也看不见谁。身后传来刘福来的喊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拿出吃奶的劲儿,光着脚丫向黑暗冲去,纵身跳下一丈多高的山崖,连滚带爬地狂跑。努力想睁开左眼,但不行。本来眼睛就近视,瞎一个眼就更看不清了,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记不清摔了多少跟头……

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呼呼也不敢停下,直跑到一条黑黑的深沟里,还拼命跑着,生怕被这帮小流氓抓住。踉踉跄跄,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才在一块巨岩旁站下。只恨嘴巴小,进的气儿不够用,我张大嘴,拼命喘着粗气。

四周静极了,耳朵都能听见心脏在剧烈跳动,定定神后才发现后面根本没人追我。脸被打得皱皱巴巴。腮颊,鼻子上的肉全毫无知觉。坐下来,用双手使劲揉着脸,试图把里面的硬包揉软。这才感到后怕。刚才光脚丫在树林里跑,怎么没让砍过的树根扎透脚掌? 那残剩的树橛子有脚腕高,个个都有一个锋利的斜切面。

到哪儿去呢? 沉沉黑夜。

一只狼在附近嗥叫,山沟里回荡着它粗哑悲凉的回声,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在神秘的夜幕后面,那一丛丛灌木,一块块岩石,黑糊糊辨认不清,像幽灵,像猛兽,默默地窥视着我。比起刚才那触目惊心的一幕,眼前这山野,这猛兽,这狼嗥多朴实厚道!

我闭上眼睛,仰天大躺着……到后半夜,有些冷了。左裤腿从头扯到大腿根,露着腿。脚也特别疼,可能被荆棘划破。我跪着,用膝盖慢慢爬,钻进了一片干枯的荆条丛里,这儿有野猪卧过的窝,不硌屁股。蜷缩一团,昏昏沉沉睡着。

约摸到了早晨两点多,给冻醒,冷得直打寒战,肚子也饿得要命。我坐起来把头伏在膝盖上,胸脯紧贴在大腿,双手用力抱住小腿,努力挤压出一点点热量。

回忆起《金色的童年》那首歌:“穿上美丽的衣服,戴上鲜艳的领巾,我们来到了花园,快乐的跳舞歌唱……” 这首歌很美,十多年了,还没有忘。

上小学时,每星期六回家,母亲常嫌我手脏,亲自给我洗手;春节父亲领着我们去人民大会堂联欢;6年级入少先队时,宋老师送我一本特高级的日记本;初中的任老师美丽善良,给我操行评“优”……那遥远的过去,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

永远在童年里多好,绝不会被打得屁滚尿流,变成独眼龙。

实在没料到,皮金生这个与我无冤无仇的天津知青,竟打得我像兔子一样落荒而逃。现实就这么冷酷。一个崇敬武松的汉子,即便学校“8.21”武斗,周围许多人拔腿逃窜时,也不曾放弃自尊,撒丫子逃命,这次却让人给打得抱头鼠窜。毕生中头一回,奇耻大辱呀!

我怨母亲给我身上拴了一道道绳索,怨她只知道严格要求我,却不敢和兵团敌我不分的错误斗争。

……

永远忘不了这一天,1971年7月2日,我用砍400棵树,挨了7拳,瞎了一个眼,向党的50岁生日献了礼。

滔滔林海,郁郁丛莽,把人间的辛酸全融化为一片模糊不清的黑暗。

我紧紧搂着自己双腿,冻得上下牙不住地打架,缩坐在荒草丛中,终于熬到天亮,一瘸一拐地走到了9连蒙古包前。一天津知青警惕地问:“你是哪儿的?”

另外两个也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昨天他们见了我还打招呼呢,今天竟辨认不出我是谁了。

“7连的。”

几个人围过来,观看我鼻青脸肿的样子。

“是7连的林胡吗?”

“对,我是林胡。”

他们惊讶地问:“怎么搞的,眼肿的这么大,还流了血?”

不用我说,看这副狼狈相,他们就明白我挨了打。

赤着双脚;左裤腿扯开线,那片布随风飘,露出大腿;小腿被灌木划了许多红道儿,左眼完全睁不开,肿成馒头一样。

这几个天津知青热情地把我让进蒙古包,端来温热的洗脸水,让我洗脸。并给我下面条。受到了如此对待,给我感激得鼻子发酸,但克制住没有流泪。太感激涕零让人瞧不起。

我尽量客观地把前前后后经过讲了一遍。无非是嫌我狂,不老实,早回来了。

他们纷纷指责皮金生太不像话。

“犯了国法,由国家来处理,用不着他来打。”

“你天天早出晚归,下雨天也干活,我们都看在眼里。”

“你干脆跟何参谋说说回去吧,别在这儿干了。”

3班里的天津兵团战士让我对天津人没好印象。庸俗、肤浅、伪善,华而不实。皮金生是最典型的代表。但9连的这几个天津知青却让我困惑了。同是天津知青,他们却义气,扶危济困,不落井下石。

一天津知青问:“昨晚你在哪儿过的夜?”

“南面那道梁后头的沟里。”

他感叹道:“那边儿狼特多,前几天,4连的一匹大车马就给掏了。我们白天都不敢一人去那边干活儿。”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说什么呢? 就是因为害怕狼,早回来一会儿,才被刘福来汇报给皮金生,酿成了这结果。

吃完早饭不久,何参谋来了。我向他讲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后,一点没批评我。左眼肿的大包,令何参谋很是同情,他态度温和地说:“这样吧,我领你回去和他们谈谈。再找卫生员上点药,怎么样?”

我同意了。何参谋见我光着脚,让我骑在他身后的马屁股上,缓缓地向7连蒙古包走去。我搂着何参谋后腰,默默感受到了何参谋的善良心地。这也是现役军人,跟沈指导员却有天壤之别。他个子很矮,南方人。原是4连指导员。听说因为过年喝多了酒,痛哭流涕,说了一些对刘副政委的意见,而被撤了职,罪名是酗酒闹事,先给罚到7连当连长,不久又贬为团司令部的林业参谋。

何参谋领着我走进了7连蒙古包。

皮金生鼓着鼻翼,愉快地向何参谋打着招呼,似乎什么事没发生。

“哈哈,勇士回来了。昨晚上窜得比耗子还快。” 刘福来盯着我,笑嘻嘻地甩了一下他的小分头。

大傻看着我的脸:“嘿,老实点吧,一只眼!”

突木其傻憨傻憨地对我说:“勇敢、坚定、沉着”(我日记中的话)。

何参谋批评道:“你们要遵守党的政策啊,不论对谁都不应该打嘛!”

皮金生眨巴着眼睛,一条一条控诉着我怎么不老实:班长一不在就偷懒,早早回家;图省事,砍活树;对着水壶嘴喝水,偷吃干饼;把湿衣服放在面口袋上,浪费了好几斤白面;谁都不服,跟谁都抬杠……

当着何参谋的面,我严厉地说:“皮金生,你今后要是再动手,一切后果由你负责!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你这个反革命,成了独眼龙还这么狂!”

“狗崽子,你老实点!”

皮金生脸色变了:“妈的!你老实点!” 顺手推了我胸脯一下。

“何参谋,你看,他又先动手了!” 我激动地喊,同时闪电般回抽了他一耳光。响声清脆悦耳,可惜音量小了点。

皮金生勃然大怒,欲还手,被何参谋拦住。

“好小逼孩的,吃驴圈肉了!” 刘福来抄起一根棍子,大傻拿起擀面杖,炊事员小老攥着菜刀,突木其、老穆赤手空拳,众人成扇形向我逼近。

这是在蒙古包里。

我迅速跑出蒙古包,从地上拾起一根桦木棒。还没转过身,肩上重重挨了一棍!回头一看,刘福来正恶狠狠地打来第二棍。一偏头,敲在脖根上。我向他扑去,小子比猴儿还机灵,蹭地窜到何参谋身后,向我挥着棍子骂道:“JB毛扎小辫儿,瞧你那球色(shai)!独眼龙!”

我不顾一切地向他靠近。何参谋死死抱住我后腰嚷:“林胡!不要打了!”

一扭腰,硬把何参谋抡一跟头,大步冲向刘福来。这小子体重比我轻30斤,又没劲儿,一踢一个滚儿。他见我来势凶猛,撒腿就跑,边跑边回头骂:“小B孩的,留神你那只眼!”

这时何参谋爬起来,使劲挡住我:“林胡,住手!不许再打了!”

正巧,7连拉木头的大车返回路过。何参谋把我推到大车边,命令我:“林胡,你跟车回连。马上就走!”

我当然太乐意离开这帮天津小痞子了。深深感谢何参谋救我一把,让我离开火坑。

我拿上行李卷,放到木头上,老常用绳子给系牢。

他们也都住了手,围着何参谋揭发着我一件件“罪状”。

“这B孩的不知好歹,我们对他够客气的了,还老犯狂。谁也不尿,逮谁跟谁顶。从不洗脚,给我们哥儿几个熏得头直疼。说他还不听,嚷嚷累,没劲儿洗。”

皮金生显出一副很豁达的样子,用两个手指头捏着我的破解放鞋,从大老远扔过来。“臭鞋还给你,别再污染我们蒙古包了!” 

那帮人咧嘴哈哈大笑。

“万岁,少了头猪,炊事员解放喽!”

“你看他那个穷凶极恶样儿!操,不能可怜他!”

“真便宜他了,就应该在这儿改造。哼,让我挨顿打回连,我也干。”

…… 

马车缓缓离开7连蒙古包。

我坐在大车上,低头仔细一看,全是自己那天奋力砍的杨木。墨绿墨绿,整整齐齐,光光溜溜,不粗不细满满两大车!唉,累死累活地干,向党的50岁生日献礼,却被倒贴一顿揍,还倒贴一只眼。

乌拉斯泰林场路两旁的野百合花鲜红细嫩,亭亭玉立,一朵朵笑眯眯地向我微笑。它们无忧无虑,不知道人间的悲苦。

路上,我琢磨着给母亲信的措辞,恳求母亲快快帮我一把。就是“FJ革命”束缚了我,眼睁睁地白挨了一顿打。

“墙倒众人推”这句成语所蕴含的哲理太永恒了,绝对是人的天性。

在白音花公社住了一夜。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肩膀、脖子、腿火辣辣地疼。他们老说我狂,可能就是指我没向他们点头哈腰。说真的,连沈指导员也没放在眼里,对皮金生这个小班长也确实没当回事。可班长有班长的尊严,即便只比大兵高一点点,也不再是个普通人。我却还沿袭过去的称呼叫他名字,根本不提“班长”二字,不尊重人家努力奋斗而得来的成果。特别是我这个身份,还硬要跟人家平起平坐,不恭维人家几句。所以他无法容忍,要报复,要下毒手……我太傻了!如果跟他的关系缓和一下,绝不会挨这顿打,就是偷点懒也没事。反之,关系搞僵,自己干得那么苦,累成死狗,他还说你偷懒。

回连后,马上向指导员报到。指导员默默听着我的叙述,一句话没说。我的左眼那么肿,根本睁不开,半个脸都鼓起来了,他指导员想训都不没法开口训。

然后去卫生室看了看眼。呼市卫生员宋春燕很好,仔细给我洗干净眼睛的血迹,上了些消炎药,用白纱布包住。

第二天就开始干活,和泥、脱坯。 

回连的第三天,在食堂吃早饭时,沈指导员挺着大肚子朝我走来。

“林胡,今天你去团部开会,不干活了。”

让我开会,准没好事。

阴沉沉地坐上拖车。同去的还有李晓华等几个女生。她们穿着崭新的绿军服,头戴军帽,很像《军垦战歌》里的女兵,洋溢着青春之美。一路上,说说笑笑,哼着歌子……对她们来说,开会是个好差事,起码可以歇一天,还可以顺便到团部军人服务社买点东西。

不出所料,拖拉机到了团部营建礼堂停下。我下车后,茫茫然。看见了赵干事,他挥手把我叫到一处,定睛一看,全团著名的五类分子都在这儿。刘毅、贡哥勒……

我们这些人被指定站在主席台右侧,不在正中。谢天谢地,我们只是陪斗。

大会由李主任主持。他说:“今天批判63团反革命纵火犯×××、62团打人行凶犯×××、××。大家态度要严肃,不许开小会。”

然后开始带犯人,程序和批斗我时完全一样。不过他们全铐着铐子,没坐喷气式。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加强无产阶 级专政!”

…… 

上千人的喊声在礼堂回荡,气氛远不如我们那次凶恶。毕竟都是外单位的,素不相识,没那么大仇恨。扼要介绍完这几人罪行之后,各连代表发言批判,念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个个慷慨激昂,挺像那么回事。

李主任作完总结,指着我们这一侧说:“这是我团有现行活动的五类分子。”声调陡然提高:“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

他如数家珍,挨个向大家介绍:“这是三河牛场的史××,坏分子,最近又偷了2000多斤种畜饲料……这是3连的刘毅,F革命,老是搞翻案,不认罪……这是7连的牧主贡哥勒,大忙季节把打草机弄坏了,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这是7连的林胡,F革命,前几天还跟人打架,不老实接受改造……”


赵干事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把我下巴托起,让黑压压的人群观看我的嘴脸:左眼肿得只能睁开一条小缝,眼眶底下泛着一片乌青,脸皮晒成马粪蛋一样黑。

“无产 阶级专Z万岁!”

……

拖拉机回连了。我坐在拖车后面的车帮上,严肃地向前望着。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冷却着滚热的脑壳。

同车的几个姑娘热烈地议论着刚从商店买回的花毛巾、线袜子。那嘴一刻不停,边说边还哼着小曲儿。

刚从牢房出来时,头一个想法是要好好表现,不让指导员有借口更狠地整自己。可是我长得不可爱,三角眼狼一样凶;嘴唇又干又厚;脸上肌肉僵硬,花样很少,实在不讨人喜欢。更要命的是自己记仇,不能以德报怨,谁对我不好一点,就恨得咬牙切齿……而且口才还特别差,无法用妙趣横生的谈吐赢得别人好感。

还有人缘极差。有的F革命问题比我严重,可人缘好,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就不至于像我这么挨打。在人际关系上,我恐怕也就3分水平,或许不及格。从小学到中学,总孤家寡人,跟谁都合不来。好一阵就吹了。  

我唯一的长处就是有力气,身强力壮。于是就利用自己特长拼命干活。脱坯、和泥、扛麻袋、拉板子、扔笆泥、打石头、砍椽子……用尽一切力量,以一个顶二个,一个顶三个,甚至一个顶四个的特大劳动量干着。想想我一顿吃2斤半的胃口,吃得炊事员小老那么善良的人骂大街,把我视为眼中钉,屡屡斥之为猪,就会明白那是多么大的劳动量所致。

一点也不夸大,几乎天天给累得龇牙咧嘴,摇摇晃晃。上厕所蹲一会儿都是莫大享受。常常连饭碗都没劲儿端了,得蹲着吃。这种老农民的吃饭姿势,胳膊能放在大腿上省些劲。

几个月的苦干是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反革命,用实际行动向毛主席他老人家献红心。可得到了什么呢?

被打成一只眼,鼻青脸肿,还要站在全团众人面前批斗示众!  

我用力盯着远方迷茫的地平线,思绪如麻。委屈、愠怒、绝望。 

那几个小女生不时偷偷观看我的表情。我这去陪斗的牛鬼蛇神既让她们害怕,又让她们好奇。

拖拉机很快就回到了7连。

左眼肿了几天后,渐渐消肿痊愈。指导员让我在金刚班里干活。

白天脱坯,晚上还要被叫去场院加班。扬场机突突突地响着,把一股小麦射到天空。我紧张地用木锹往链板里填着小麦。

黑暗中,张韦哼着《列宁在十月》里的歌子,悠长哀婉。

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

这是我们亲爱的故乡。

……

“穷唱个啥? 快干活!” 沈指导员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歌声就像断了电的收音机,立刻没了声。

夜很深了,扬场机还在咆哮。我越来越累,挥木锹的速度慢了下来,射向天空的粮流变细。

“林胡快点!供不上找你!” 老沈嘶哑地喊。他工作起来是废寝忘食,都深夜一点多了,还不回去睡觉。

哎呀,F革命不是人当的。连部的大车马哪匹一天干12个钟头?

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我正在新盖的厕所扔笆泥,有人递给我一封信。

是母亲来的,激动万分!

他们休息时,我飞快钻进厕所,坐在土堆上,贪婪地看着∶

小胡:你口口声声不反毛主席,而实际上却总背离毛主席的教导。直到现在,你对自己的罪行还没一点认识,总强调动机不反党,不反毛主席。你打架斗殴,胡言乱语,抢自己的家,所作所为,哪像个新中国的青年? 可你却拒不低头认罪,都这个地步了,还和别人打架,一点不从自己这方面找原因,把责任都推给别人。你这样的狂妄,顽固不化,实在令人失望。今后在你没有重大表现之前,我不给你去信了,你也不要再给我写信。杨沫  1971年7月×日  

我愣住了。无意识地用一只泥脚使劲搓另一只泥脚,搓下了许许多多小碎泥块。在外面挨了打,没地方说,向自己的妈妈诉诉苦,得到的又是断绝来往,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难道我真的像脚下沾着的稀泥巴,卑微下贱,被人不屑一理?

自己流血流汗的回报,就是个这。


(未完待续)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表,

未经允许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



插图 | 李立祥图文编辑 | 張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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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连载

《血色黄昏》(一) 去内蒙古锡盟草原

✦《血色黄昏》(二) 冰冷的蒙古包

《血色黄昏》(三) 抄家

《血色黄昏》(四) 分裂

《血色黄昏》(五) 英古斯的风波

《血色黄昏》(六) 兵团接管

✦《血色黄昏》(七) 八比零

✦《血色黄昏》(八) 为发枪奔走

✦《血色黄昏》(九) 驯烈马

《血色黄昏》(十) 血的较量

《血色黄昏》(十一) 加紧防御

《血色黄昏》(十二) 同情

《血色黄昏》(十三) 开门整党

《血色黄昏》(十四) 决定写信

《血色黄昏》(十五) 爱整人的指导员

《血色黄昏》(十六) 猝然一击

《血色黄昏》(十七)老沈目的达到了

《血色黄昏》(十八)写血信

《血色黄昏》(十九)千钧压力

《血色黄昏》(二十)捅出了事

《血色黄昏》(二十一)当头一棒

《血色黄昏》(二十二)元气大伤

《血色黄昏》(二十三)凑了六大罪状

《血色黄昏》(二十四)方处长审问

《血色黄昏》(二十五)车轮战

《血色黄昏》(二十六)分化瓦解

《血色黄昏》(二十七)等待处理

《血色黄昏》(二十八)结局

《血色黄昏》(二十九)回连监督改造

《血色黄昏》( 三十 )石头山

《血色黄昏》(三十一)母亲也批判我

《血色黄昏》(三十二)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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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今宜鉴古 温故而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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