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我错了。
五一带孩子出去玩,看到这么一件事:
在人挤人的景点,一个小姑娘端着一纸碗面条边走边吃。
他面前走过来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因游客太多,那几个人步履又急,孩子比较专注于面条躲闪不及,被其中一个大汉撞了一下,纸碗打翻在手里,有一坨面条撒在其胸口后落于地面,在她白衣服上留下一片印迹。撞她那个大汉许是不知道这一撞的后果,又或许身体差距太大根本就没觉得撞了谁,头也没回走远了,留下那个小孩原地捧着那碗面手足无措,有点慌张。
突然从人群里钻出一女子,那小孩看见了那女子就赶紧往过靠去,对那女子说:“妈妈,面打翻了,那个人撞了我一下。”
女子以极大音量喊道:“我看见了!我早就跟你说,这里人多很乱,不要买东西吃,你非要吃,饿饿饿,你就那么饿吗?忍一会都不行吗?你瞧瞧你衣服,刚买的,还说喜欢?你就这么喜欢?我告诉你,这件衣服洗不干净了,你就脏着穿吧,今后再也不给你买白衣服了!”
小姑娘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终于哭了。
我似乎可以理解这母亲的怒气:原本一切都挺好,给孩子穿上她喜欢的衣服,带孩子出来玩,提醒过孩子人多混乱,最终却搞成这样——我当然也不相信今后她就不再给她买白色衣服。我无法忍受的是这怒气的走向。
在我看来,无论是这小姑娘肚子饿,还是她被人撞翻面条污了衣服,都不能算是孩子的错。她也绝无可能了解自己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和弄脏自己喜欢的衣服会有什么必然联系——事实上这两件事的确毫无必然联系——但如果小姑娘在知道“吃东西一定会导致衣服脏”这个(假设)必然联系的前提下让她选择,我相信她一定也会有取舍。即便是小姑娘自己打翻了面,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解决。
而此时,她的哭泣恐怕已经转移到那件洗不干净的衣服上了。
我有两颗残齿。其中一颗是因为自己调皮打架弄断了,另外一颗是当年在加入田径队前在篮球队里搞断的。
当年我算是队里比较小的队员,而且身体尚未长结实,只是占了个身体灵活跑得快的优点入了队。我记得那天教练安排了一次实战对抗,十几个队员分成两拨打比赛,大家都打得很投入。
在一次控球进攻中,我发挥自己能跑的优势,运球迅速前突,很快就冲到篮下,正待用学了不久的三步上篮走一个,后面追上一个身体强壮的孩子,在我已经起跳身体腾空后跳着撞过来,我被撞飞出去,斜着飞了一会儿,侧身摔在地下,先是肩膀,紧接着是脸和嘴。
教练慌忙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事,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各个部分,觉得没有什么阻碍我活动的伤痛,摇着头吐出半颗门牙,有点慌神。教练看了看,突然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说:“脸上擦破了点皮,牙齿还会长,男子汉没问题!”
我在那一刻安下心,认定自己无大碍,主动要求继续比赛,但教练拒绝了,此后也并没有再让我上场。
晚上我回到家,被我爸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他们说我脚底下没跟,别人不摔就我摔。尤其是看到我的断齿后,更是大骂我傻。
我说:“教练说牙齿还会再长的。”
他们说:“恒牙还长个屁,你这门牙就算毁了,豁牙了。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他们在第二天就迅速去解决问题,找到教练理论,让他为带着欺骗性质的和稀泥行为道歉;找到撞我的孩子家长,用一些技术手段和材料为我接了半颗假牙。这件事放到现在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言重些涉嫌毁容,搞不好要打几方的官司,但在三十年前,这种结果已算是妥当。
可我几乎无法忘记那一天晚上我的痛苦和羞耻。首先,我是被同龄人撞翻了;其次,我一直很相信的教练骗了我;最重要的是,,我父母的态度让我觉得我脑子真有问题,我有必要重新审视自己,以前那洋洋自得的我只是没心没肺的狂妄,其实自己是很傻的,造成这样的结果,这都是我的错。
这羞耻感远比身体上的伤害更持久。
我刚刚小升初的那个暑假,我母亲发现我双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以手心手背为界有一条非常明显的色差带,算是手背那半部分极黑,手心那一面则白得明显。
在一个下午,我母亲带我去了家附近的一间医院,给我挂了皮肤科。
那天诊室里没有开灯,但阳光已足以让整个房间明亮,从打开的窗户吹进了一些外面的热风,而电风扇吹出的是稍凉的风,它们混杂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向我席卷而来,让我难以呼吸,甚至有点恶心。
那医生仔细看了看我的手指,让我翻了几次手,在那道界线上按了几下,斩钉截铁做出了诊断:这个症状,是白癜风,如果不及时治疗会越来越大,整个手背乃至双臂都可能都会花掉,也不排除在其他部位比如面部出现。
我母亲再三确认了几遍,医生还是做出了确诊的态度。他给我开了外用药,那是一个大概拇指大小的玻璃小瓶,里面装着透明的液体,让我回家用棉签沾着每天在患处涂抹一次。他跟我母亲说,减少吃维生素多诸如橘子橙子之类的食物,没事就用手指摩擦患处,不要暴晒,都有助于症状的缓解,但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心理放松,因为这个毛病,主要是心理紧张导致内分泌和免疫系统出现问题。
走出医院大门,近处地面和远处房顶反射的白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气温仍旧很高,滚热的风刮起来,让我胸口更加憋闷。
我母亲走过来跟我说:“你知道这东西会越长越大吗?”
我摇头。
她更加激动:“这东西可能今后满身满脸都会长,可能一辈子都下不去。”
我点头。
她问我:“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想了想我的过往,基本上是属于混不吝范畴,被老师罚着站了一个月我也没觉得害怕,我不知道我哪里紧张过,甚至紧张到这种程度。如果要我自己说,我敢肯定我没有什么可紧张的,但倘若我说没有,我又无法解释手上这东西来源。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我妈突然踢了我迎面骨一脚:“你怎么什么病都得啊?是不是想让我急死?”说完,她就哭了。
我大约上了高小后就很少再哭,即便经历过很多在那个年纪不算小的事。我妈那天的那一脚踢得一点也不疼,但我哭得一塌糊涂。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过得战战兢兢。
我不敢在外面玩,因为夏天阳光强烈,医生说过,我应该避免阳光暴晒;
我在吃橘子的时候也会想到医生说的话,把吃掉一半的橘子扔掉;
而最重要的是,我开始因为害怕紧张而紧张,越害怕紧张就越紧张。这种情绪让我无法控制,以前我丝毫不走心的事,放到那时都会让我紧张。到后来,我甚至在做着半截事时会毫无征兆且莫名其妙地感觉整个心脏缩一下,好像被谁用力揪了一把,似乎提醒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担心,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有什么事。只要这感觉一上来,不管做什么事都索然无味了。
我闲下来会观察我的手指和手臂,但我又害怕让同学们看出来,我刚升上初中,需要交朋友,我不知道别人知道了我有毛病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我只能偷偷看;我会经常照镜子,仔细检查我的脸和脖子,确定有没有斑点出现,如若哪里有一些奇怪颜色,就足够我惶恐半天;我每天都会用尺子量那白色界限的长短,并因些许数据的变化而惊慌,直到确认那是测量的正常误差。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做,就是搓手,用我罪恶的手指互相摩擦,以求达到医生所说的效果。起先我必须要提醒自己要这么做,但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一紧张就会不由自主揉搓手指,这种习惯延续了很久。
我当时相当乖了一段时间,甚至有些过分听话,我认为我那时必须听话一点,人必须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我病了,我错了。
我父母用尽办法找到一间所谓专业医院的专家给我开了中药西药内服外敷,每个月骑车一个半小时去给我取药,并到处打听各种偏方。
这件事几乎耗尽他们在那段时间所有的业余精力,即便到现在我回忆起来仍旧觉得他们为此付出太多。但这件事后来以一个相当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结束:手指的这道界线并没有越来越长或者越来越明显,而是随着那个无比炎热的夏天的过去而慢慢变淡,到了寒假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了。
此后我再去其他医院检查,没有医生说我有过什么毛病,他们说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在那个夏天的阳光让我皮肤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现在虽已无迹可寻,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几个月的时间并不足以让白癜风这种疾病痊愈到完全看不出来。换句话说,我并没有得过这种病。
在确定这点后,我既未生气,也没惊喜,只是觉得如释重负。我认为到了放下的时候,但很可惜的是,我发现我变得容易紧张并且神经兮兮,敏感且多疑。
我并不想将我这种性格归结于这件事,我尽量去认为它可能只是一个开启这性格的标志性事件,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这么想这会让我好过。但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我并不像我认为的是一个洒脱的、随心所欲的、勇敢无畏的人,而且今后也不会再是了。
我在这件事之后了解到,一个人的心理防线有多么脆弱。
为人父母后,我多少可以体会我父母当年那些近乎气急败坏的情绪的来源,因他们所担心的那些事影响真的很严重,他们不希望我小小年纪就去承受这些影响,他们并没有欺骗我,比如断掉的牙齿,比如白癜风。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姑且称这种事情为人生的“黑天鹅事件”。这些黑天鹅或大或小,可能没有任何征兆,并且没任何人主动去做过触发它的事,它就那么无缘无故的发生了,有时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在遇到成年人在向你倾诉他人生的黑天鹅事件或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我相信大多数人不至于傻到先去用尖锐的语言指责对方一番,这种事几乎只可能发生在亲子之间。面对最亲近的孩子,家长就会用一些毫无情商的态度对待。
我人生里这两件黑天鹅事件让我记忆很深刻,因为它们开启了我的自我怀疑和自我苛责的过程。这种自我怀疑和苛责一直跟随我,以至于直到现在,我遇到问题后会经常产生“我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会要承受这些”的情绪而久久走不出去。
在那之后我遇到问题时几乎不敢不假思索地去跟父母商量,都会考虑很久,衡量利害,恐怕以一种比自己去应付更加痛苦的过程解决问题,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站在我这边,还是会先挨一顿责备让我更加内疚,所以只好放弃,虽然有时候我真的需要一个人去依靠。
父母总是对孩子抱以巨大的期待,他们付出自己的全部去保护这个孩子,用自己全部人生经验去教育他。他们如此投入,以至于无法接受孩子身上还会再发生这些黑天鹅事件。一旦发生,他们必须要在解决它之前先为它的发生找一个情绪发泄点。
这种发泄性的情绪往往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的、甚至歇斯底里方式展现出来,而在事情过后,家长会认为那是过分爱孩子而无法控制自己的表现。但事实是,家长面对问题时先责备的态度,在当时无异于成为另一个伤害者——有时甚至比事情本身更具有伤害性,让黑天鹅升级。即便是家长后续很好的解决了问题,但当时至亲之人造成的影响,是很难挽回的。
这种做法,离爱很远,而这种伤害,足以摧毁一个孩子的全部心理防线。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并不喜欢吃人血馒头,所以之前那个17岁跳桥少年事件出来后,我并不打算去写。我看到很多人以各种角度去讨论,后来各种论调终结于“没有在车里不了解情况没有立场去指责那个母亲所以大家不要讨论了”这种看似中立的角度。
我不想脑补在车里发生过什么,但我更不认为这种中立有什么高明和客观,倘若以“是不是亲历者”作为有没有权讨论的标准,那么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讨论。 我只想说,不管在车里发生什么,一个孩子如果遇到问题后能够把自己父母当作靠山,不会选择以如此方式远离。
孩子不但要面对自己的问题,还要在极大压力下担心父母的反应,这是以爱之名实施的伤害。
很多事情,不是一天造成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虽然在当时那件事没有说话,但在看到一个小姑娘打翻一碗面家长的态度后,忍不住要说点什么。很多结果,是一种积累。
成长绝不会是一件全程愉快的旅程,孩子遇到问题时,他们是难过的,甚至内心承受巨大痛苦。不管是打翻的面,弄脏的衣服,还是磕断的牙齿,对当时的他们来讲,都是很难过去的坎儿。家长是在第一时间作为他们的靠山,帮助他们更好解决问题以便他们受到最少伤害,还是本身要以先要一个伤害者的姿态来发泄一番情绪成为他内心另外一道坎儿,这很值得思考。
作为我自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他们遇到人生黑天鹅事件时痛苦加倍。我尽管内心煎熬也要咬牙控制情绪,作为他们的靠山,一起去面对和解决问题,我会告诉他们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一切都可以以恰当的方式平静地解决,即便是无法完全解决的,那也只是人生一段经历,它不会也不应该全面影响他们的人生。
这种事,没什么不能讨论的。我觉得,这是作为父母应有的担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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