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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无猫之地”: 《尼拉玛塔往世书》所见克什米尔动物世界

陈怀宇 世界历史评论 2022-09-01

陈怀宇,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历史、哲学、宗教学院与国际语言文化学院合聘副教授

“无猫之地”:《尼拉玛塔往世书》所见克什米尔动物世界


摘要:《尼拉玛塔往世书》是7至9世纪成书的反映克什米尔地区宗教生活的一部古代文献,书中体现了当时婆罗门教统治下的宗教秩序,这种宗教秩序不仅用于维护当时南亚流行的种姓制度,也对当地社会和文化生活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种秩序主要体现在婆罗门教所设定的宗教祭祀仪式上,而这种仪式常常提到各种动物的献祭,从而让读者了解当地的自然生态和动物世界,以及人、神、动物之间的相互关系。从中可以看出,马、牛、羊是最为重要的献祭动物,而其他野生动物如大象、狮、虎等也在当地广为人知。大象和马也是政治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日常经济生活则与马、牛、羊分不开,鸡、狗、猪作为家禽家畜并不在当地扮演突出角色。人们对当地动物世界的认知也随着历史的变迁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复杂。


关键词:往世书 婆罗门教 动物 马 牛 羊 大象


导 言


古代南亚和中亚地区的动物世界,与我们今天看到的景象会有很大不同。这在一方面当然是由于当地自然环境在过去1 000余年间产生了很大变化,受到气候变化和人类社会扩张的影响,不少物种已经灭绝和消失。比如天鹅曾在克什米尔地区生活过很长时间,然而近代以来逐渐消失。类似的还有老虎,今天克什米尔地区已没有老虎的踪迹。另一方面也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界和动物的认识随着时代变化而有所不同,人类在进入所谓现代以后,行动的足迹更为广泛深远,与野生动物的接触更多,也发展出更为细致而准确的动物学知识,对动物的观察、鉴定、识别、分类有了巨大的进步。近代以来关于动物的各种叙述常常带有启蒙思想的印记,试图进行更为科学、面向公众的知识展示。而古代社会对于动物的经验,不限于事实性和知识性的认知,常常带有很强的推测、想象乃至比喻。我们今天要想了解古代人如何认知过去的动物世界,不得不依靠零星破碎的文献,但随着考古学的发展,也能对过去人类不曾叙述的动物有所了解。


对于克什米尔而言,当地流传下来的古代文献较为有限和零碎。本文通过细读被认为对了解克什米尔古代历史概况具有重要意义的文献《尼拉玛塔往世书》(Nīlamata purāṇa),试图理解其所构建的动物世界以及这种动物世界图景背后的社会经济因素,并结合其他相关文献来提示关于人类认识当地动物世界变迁的一点面貌。《尼拉玛塔往世书》系一部带有强烈宗教色彩的文献,其所关注的重点是宗教信仰世界和构建这种信仰世界的一系列祭祀礼仪,很多内容通过一个叫尼拉(Nīla)的那伽(Nāga)之口讲述。这些礼仪不可避免地涉及动物的角色和功能,从而使得这些动物进入了人类社会,与人发生互动,成为人与神、人与自然之间的桥梁,同时也是构建人的社会等级的重要物质资源。人与神之间的沟通,在古代克什米尔地区通过动物献祭仪式实现。而人与自然之间的桥梁则来自人的经济生产活动以及人的活动范围扩大与野生动物活动范围的联系。不同社会阶级对一些动物如大象、马、牛的拥有数量又塑造了其所拥有的不同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


在展开论述之前,这里对所探讨的主要文献略加提示。现存《尼拉玛塔往世书》写本的发现要归功于毕勒(Georg Bühler)和斯坦因(Aurel Stein)。早在19世纪,毕勒就获得了一些中亚地区的桦树皮写本,并识别出是用克什米尔当地的文字书写。斯坦因在克什米尔谷地游历时也得到不少写本,他将大部分写本寄给了维也纳、图宾根、柏林、巴黎和牛津的博物馆,牛津的博德琳图书馆得到了约212件写本。这些发现引起了克什米尔当地学者的注意,斯利那加考古部也开始收集这类写本,后来成为克什米尔大学研究图书馆藏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尼拉玛塔往世书》的梵文写本最早由德弗里斯(K.De Vreese)于1936年发表整理本。后来1973年库马里(Ved Kumari)利用查谟和克什米尔新发现的写本出版了升级版的精校本。1987—1991年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井狩弥介组织了《尼拉玛塔往世书》读书班,在会读过程中纠正了一些库马里的误读和错误,也计划出版一个更好的校点本,但一直未能实现。由于这一文献本身的性质主要是以宗教日历为主线详述当地宗教祭祀礼仪与崇拜供养方式,因此大部分学者对该文献的研究均着力于利用这一文本探讨当地的宗教和信仰生活,仅库马里以一页半的篇幅提示了当地的牛、野兽和鸟类。 


本文将在第一部分将主要利用《尼拉玛塔往世书》来讨论克什米尔地区动物书写问题,梳理动物在当地社会、经济、文化、宗教生活中的角色和作用,阐释当地动物和人类社会之间的互动如何共同创造了当地的历史。这里提出一些问题,克什米尔地区是否仅有这些“在场”动物?它们之所以在场是否只是因为它们在人类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生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和发挥了人类赋予它们的特定功能?是否还存在“不在场”的动物?这些动物是否因为人类活动范围的限制,暂时和人类社会并未发生密切联系?抑或是其他因素?第二部分结合后世文献试图解答部分前文提出的问题,因此将主要对历代文献中提及克什米尔动物世界的记录略加探讨,主要利用“他者叙述”而非克什米尔本地史料探讨周边地区和近代欧洲旅行家、探险家对克什米尔地区动物的叙述,这种叙述从古代到近现代存在很大变化。人类进入地理大发现时代之后,对生态环境的关注远胜以前,因而对动物的认知也比前代更为详细,真正进入科学认知的阶段。而随着动物考古学的发展,人类对早期文明时代的动物也有更为丰富的认知。概言之,动物是陆续登场“进入历史”的,陆续以被人类注意、叙述、书写、发现的方式进入人类社会的历史,即从“不在场”到“进场”。古老的《尼拉玛塔往世书》并没有提到猫,但并不意味着在那个时代当地没有猫,只是猫没有进入这部作品的叙述之中。而随着人类活动与叙述的扩展,最终克什米尔也从“无猫之地”变成了“有猫之地”。



一、 从《尼拉玛塔往世书》看克什米尔地区人、神、动物之关系


一些对《尼拉玛塔往世书》进行了细致的文献学考察的学者认为此书可能成书于7世纪早期到9世纪中期,然而书中的内容却颇为复杂,来源广泛,有不少内容可以追溯到早期吠陀文献,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亦可与其他往世书进行参照,同时又有一些反映当地风土人情的内容。无论如何,这是一部往世书,其性质主要是说明当地的宗教信仰与仪式。而书中出现的动物往往也和宗教信仰的背景直接有关,其中有一些来自古代吠陀文献所遗存的传统。不过,我们仔细阅读其中的有关文字,结合其他信息,或可从人与动物的关系角度探知动物在当时克什米尔地区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和宗教生活中的角色和功能。


从《尼拉玛塔往世书》可以看出,克什米尔的动物世界与植物一起构成了中古时期当地的自然生态,而这种生态又与人类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态结合在一起,共同创造当地的历史。克什米尔地区地理形态复杂多样,分布着谷地、丘陵、雪山,生态资源丰富,谷地适宜种植水稻和小麦等粮食作物,而从谷地到丘陵、雪山的各种地理形态也适合各种动物生存。尽管活跃在当地的动物非常多样,但并非所有动物都能在人类的历史书写中留下痕迹。只有那些在人类生活中曾经起过作用、产生过影响的动物才有可能“青史留名”。而在人类社会中扮演不同角色和发挥不同功能的动物,又有出场次序和出场频率之区别。之所以出现这种差异,主要仍然在于当地人留下的书写资料以当地人的生活为中心。由于《尼拉玛塔往世书》浓郁的宗教风格,其中所塑造出来的动物世界又与宗教世界关系极为密切,对宗教信仰生活更为重要的动物,形象也更为丰富,但这种动物世界与宗教世界之间的联系主要通过人的仪式活动来构建。因此,本文虽然主要从动物与人的关系角度思考问题,但不能不强调克什米尔地区人、神、动物之间的相互关系。


《尼拉玛塔往世书》并不是有意识地来书写当地的动物,而是在描绘宗教生活时顺带提及动物。换言之,动物实际上因服务于人类的宗教生活而进入历史书写。因此,该部文献反映了古代克什米尔地区比较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动物书写特征。实际上,动物经常作为譬喻的象征物出现在早期南亚文献之中。库马里分析了《尼拉玛塔往世书》中出现的魔众,如毕舍遮(Piśāca),并提示了在吠陀文献中,军神因陀罗和火神阿耆尼均能摧毁毕舍遮。阿耆尼也能给予那些为他唱颂赞诗的人力量,摧毁毕舍遮。在《阿闼婆吠陀》中,阿耆尼宣称自己折磨毕舍遮正如猛虎对于那些拥有牛群的人一样,而一旦自己发现毕舍遮,毕舍遮如同见到狮子的群狗一样无处藏身。如果联系当地的自然生态环境以及野生动物的分布,很显然文中用虎、狮、牛、狗进行比喻并非是偶然和随意的,而是收集文献的作者本人从耳闻目睹或日常生活经验中了解了这些动物的存在,且认为听众能够理解这些动物在食物链中的地位,所以才选择这些动物用于神与魔众之间斗争的譬喻。《尼拉玛塔往世书》中也提到了一个和《博伽梵往世书》中的记载类似的故事,一位象主在查谟三峰山地区感到饥渴时步入当地一个湖中饮水,却被一只鳄鱼抓住,只得向诃利神祈求帮助,于是鳄鱼才松开象主。实际上这是一个譬喻故事,在譬喻中,这只大象前世乃一位虔敬于诃利神的国王。《尼拉玛塔往世书》亦提到毗湿奴有一个人身狮面的化身那罗希摩(Narasimhāvatāra),用利爪将希兰亚卡西普撕成碎片。《尼拉玛塔往世书》还提到了11种楼陀罗(Rudra),其中包括两种以动物形式出现的神,即单足山羊的阿闍迦波陀(Aja Ekapād)以及以深处之蛇的形式出现的阿希哩布陀尼耶(Ahirbudhnya)神,这两者也出现在《黎俱吠陀》中。湿婆有时以天鹅的形式现身,而达摩神则以湿婆的公牛形式现身。质诸现实生态,可知天鹅在克什米尔地区一直存在,只是最近100年来极为罕见。直到2020年11月20日新闻报道天鹅(whooper swan,Cygnus cygnus)在消失了一个世纪之后重新出现了踪迹,四只死去的天鹅在当地被发现。因此,这些动物在譬喻中的运用不能简单视为一种想象,实际上也有当地自然界生态的现实基础。


在《尼拉玛塔往世书》中,克什米尔地区被赞颂为充满一排排稻田和果树的富饶之地,当地人诚心供养诸神,热衷修行和观想。往世书塑造了一个想象中的祥和世界,在这一世界之中,婆罗门作为有德性的隐修者潜心于吠陀文献,刹帝利掌握着武器保护这个世界,而吠舍勤于生计劳作为社会提供物质基础,首陀罗甘心服务于社会其他种姓。这个世界之所以和谐,正如往世书宣传的,是因为此地建有各种神庙,充满各种圣地,造就所谓祥和之地。此地不可被敌国征服,人民生而无所畏惧。此地还有丰富的奶牛、马匹和大象,让大家免于饥荒。幸得神庙中众多女神的佑护,民众免于被恶蛇、猛虎、水牛和熊侵扰。这里也有各种花草、果树和药用本草,并且生活着诸多野兽。


这一往世书中描绘的所谓克什米尔坛城世界(Kāśmīramandala)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野兽,奶牛、马、大象、恶蛇、猛虎、水牛、熊。马、大象和公牛主要用于运输,马和大象也是国王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马匹和大象的训练及保养亦有特别的礼仪安排。在古代克什米尔地区,大象被广泛用于经济和军事活动,比如运输以及军队攻防。战象是古代国王的重要资产,尤其在平原地带。一般而言,战象头部和关节等要害部位都有甲胄保护。如果关节被弓箭击中,很可能失去行动能力,让象背上的将士处于危险之中。在克什米尔地区的民间传说中,古代国王有大象和鹰陪伴,后两者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权力象征。尽管古代战象的产地一般认为主要是印度次大陆东部的温蒂亚、阿萨姆、迦陵伽等地的森林里,但根据克什米尔当地的文献记载,当地显然也有大象的存在。根据特劳曼的提示,古代南亚的大象主要产自八大地区,其中包括西北地区的旁遮纳达森林(Pāñcanada forest)。


古代南亚的种姓社会使得婆罗门阶级享有很大特权掌控社会中的其他阶级,特别是通过发展出越来越繁琐的祭祀礼仪来达到这一目的。在这些献祭礼仪中,大量动物被作为牺牲杀死。早期佛教对这种极端的杀生行为持强烈批判态度。认为这种杀生不仅阻碍了南亚地区养牛业的成长,也造成了当地社会生态的恶化。佛教文献《经集》(Sutta Nipāta)中说,原本在古代只有三种恶疾:贪、饥、老。以牛献祭的仪式开始发展起来后,出现了98种恶疾。然而早期佛教并非全面禁止人使用和消费动物,只是强调不能以追求美味食物而杀生。在佛教律藏文献中,有一些具体的处理动物的例子。如佛陀允许僧人在生病的时候吃肉和喝血。如僧人在生病而身体虚弱时可以食用熊、鱼、鳄鱼、猪、驴的肉和血。在一些寒冷的地区,僧人也被允许使用山羊和鹿的皮制作的衣服。当佛陀听说一些僧人在饥荒时期吃了大象、马、狗、蛇、狮、豹、鬣狗的肉之后,他认为这是不妥当的,尤其不能为了吃肉而杀生。无论如何,从这些文献中提示的动物来看,南亚地区曾广泛活跃着这些动物。一些土邦的王室拥有大象和马匹的现象较为普遍,它们不仅是军事和经济势力的体现,也用于祭祀仪式。


克什米尔地区地形复杂,分布着山谷、丘陵和雪山,雪山上的积雪融化,水流在谷地形成河流,再汇入印度河,流入印度洋。因此当地实际上颇多名山大川,而在往世书中这些山川皆有众神居住。这些神出场时骑着他们各自的坐骑(杜尔迦)。如诃罗骑着公牛,梵天骑着天鹅并有两只那迦出现在云中,甘伽(Gangā,恒河女神)骑着鳄鱼,阎蜜(Yamunā)骑着乌龟,设多图卢(Śatadru)骑着公牛,辩才天女(Sarasvatī)骑着水牛。毗播奢(Vipāśā)骑着马,伊拉瓦提(Irāvatī)骑着大象,旃达罗婆伽(Candrabhāgā)骑着狮子,信德(Sindhu)骑着虎。德维卡(Devikā)骑着野牛,萨罗育(Sarayū)骑着鹿,曼达基尼(Mandākinī)骑着人,波约私尼(Payosnī)骑着山羊,纳尔摩达(Narmadā)骑着孔雀,戈摩迪(Gomatī)骑着萨兰加鹿,戈达瓦利(Godāvarī)骑着绵羊,坎帕纳(Kampanā)骑着天鹅,甘达吉(Gandakī)骑着公鹤,卡维利(Kāverī)骑着骆驼,圣伊克苏玛提(holy Iksumatī)骑着鳄鱼,圣斯塔(holy Sītā)骑着母鹤,劳希提耶(Lauhitya,麦芒河)骑着卡玛拉鹿,博叉(Vanksu)骑着野猪,喜乐(Hlādinī)骑着山鹑,希拉蒂尼(Hrādinī)骑着公鸡,帕瓦尼(Pāvanī)骑着马,索那(Śona)骑着蛇,克里希纳维尼(Krsnavenī)骑着云,布维纳(Bhuvenā)骑着野兔。这个山川诸神的坐骑名单尽管出自宗教想象,但不乏现实生活的基础,很可能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克什米尔地区人对活跃在当地大小山川地区不同地形地貌的各种动物的认知和想象。从这些作为诸神坐骑出场的动物名单来看,我们约略可将它们分为四类,即陆栖动物、两栖动物、水栖动物、禽鸟动物。陆地动物包括公牛、水牛、马、大象、狮子、虎、野牛、鹿、山羊、骆驼、萨兰加鹿、绵羊、卡玛拉鹿、野猪、野兔等。两栖动物包括鳄鱼、乌龟、蛇等,禽鸟动物包括孔雀、天鹅、鹤、山鹑、公鸡等。根据很多更为晚近时期的记载,这些动物实际上都曾活跃在克什米尔地区。据沃德在19世纪的观察,尽管山鹑在喜马拉雅山区较多,当时在克什米尔地区却已不常见。而在克什米尔地区杰赫勒姆河流域的武勒尔湖即有天鹅,但并非常见,它们也不会待很久,通常两只或三只一同出现。 


由于这些神广泛存在于当地人的宗教生活之中,动物的主要功用也体现在作为祭祀仪式中的牺牲上,这种牺牲能给举行仪式的人带来功德,从而洗刷罪孽,获得解脱。《尼拉玛塔往世书》讲到婆罗门经常接收各种礼物,那些赠予婆罗门礼物的人可以得到功德。礼物的性质则在一年之中不同季节的不同宗教仪式上有所不同。除了衣物用具之外,这些礼物也可以是动物,特别是奶牛、马、大象,它们主要用于印度历第八月即卡尔提卡月第十二日奉献给婆罗门。而这一月的满月日,则须奉献公牛。作为第二等级的国王在举行祭祀仪式时常常放生那些将被送往屠宰场的动物。而家中祭司应该请国王坐在一个吉祥美丽的覆盖着虎皮的狮子座上,手握各种吉祥物品。然后国王祭拜伞幢、武器、一排排大象和马匹,然后再爬上一头装饰好的大象,施舍财富。 


《尼拉玛塔往世书》除了列举出婆罗门教万神殿诸神,也列出了一些民间诸神,这包括梨槃多(Revanta)、苏拉比(Surabhi,牛神)、阿耆尼、伐楼拿(Varuna)、迦那钵底 (Ganādhipa,象神)等神,分别以马、奶牛、山羊、绵羊、象等动物进行祭祀。在《摩诃婆罗多》中,阿耆尼、伐楼拿、苏利耶的代表动物分别是山羊、公羊、马。在湿婆的儿子中,室建陀(Skanda)在《尼拉玛塔往世书》中作为儿童的保护神出现,因此献给他的祭品主要有玩具、公鸡、山羊等。如果家家户户的儿童都祭拜他,则可以免于疾病困扰。从这些祭祀的动物名单中,可知当地山羊的重要性。但也说明当时可能对羊的需求颇大,因此养羊业较为流行。


《尼 拉 玛 塔 往 世 书》 还 详 细 描 述 了 克 什 米 尔 地 区 庆 祝 使 人 入 睡(Prasvāpana)节日,即在阿沙陀(Āsādha)月使得毗湿奴入睡的节日。该节日的仪式为晚上燃灯,以颂歌、舞蹈、音乐、戏剧表演、装饰等形式唤醒毗湿奴。在卡尔提卡月半圆月时分以食物和装饰品供养毗湿奴像,在第十二日浴像,并奉献奶牛产生的五种制品,如黄油、油、蜜、凝乳、奶,以及各种香料、颜料等,还奉献鲜花、烧香、食物等。并用衣物、装饰物、奶牛、马匹、大象和现金供养婆罗门。《尼拉玛塔往世书》也提及对阿伽底耶仙人的献祭仪式。这一仪式包括三部分,举行仪式者全天必须斋戒,晚上则以各种贡品礼敬这一仙人,如食物、鲜花、檀香木、奶牛、公牛、衣物、珠宝、伞、鞋等。还要拜火。在这一节日中,可以看出养牛及其相关制品十分重要。


对克什米尔神的祭拜也包含了对动物的祭拜,对动物的供养仪式首先是由占星家选定吉日,并设定道场,再由朋友们将祭拜者团团围住,祭拜土地女神、一对公牛、奶牛和马匹,以及大力罗摩(Baladeva)、大天(Mahādeva)、伐摩提婆(Vāmadeva)、日、月、药神、帕伽雅(Parjanya,雨神、雷神)、因陀罗、罗质多私(Pracetas)、罗摩、拉什曼纳(Laksmana)、悉多(Sītā)、舍沙(Śesa)等,一些神掌控物质世界,如地、火、风、天空等。这些祭拜很可能延续了远古万物有灵信仰的传统,其祭拜体现出当时人类对当地自然环境所造成挑战的回应,这些神控制影响当地农业生产的秩序,对经济和社会生活有重要意义。


当地人还供养狗和乌鸦。不过,没有材料说明这里的狗是野狗还是家狗。阿萨陀月的满月日,当地人祭拜克什米尔王国的奠基者迦叶,也要祭拜罗希尼牛和乳牛。当月亮和亢宿重合之日,或第九日,人们应祭拜马匹,并举行安抚马匹和照应马匹的仪式。燃火,并颂赞伐由、伐楼拿、毗湿奴、阿耆尼诸神。马匹应由手握武器者控制,这一日人们不应鞭打或骑马。当月亮和释迦星重合时,人们则应祭拜大象,其程式和祭拜马类似。这些仪式说明马和大象在政治和经济生活中成为了重要的物质资源,其稀缺将造成严重后果,因此即使祭祀需要这些动物,这些动物也必须适当保护和重视。人们在祭拜杜尔迦女神时,应给一只鹰供养食物球。根据往世书的说法,如果一位婆罗门不将动物奉献给杜尔迦女神,这位婆罗门或将失去儿子。这当然是一种古代宗教的修辞,以此换得人们重视祭祀的必要性。


在一年中最后一个阴暗的第十五日,人们应该举行肃礼(Śrāddha),祭奠祖先,供养食物给狗。实际上,有关肃礼的禁忌在其他文献中有更多禁忌,如肃礼中不可出现残疾人、死人、麻风病人、无神论外道、公鸡、猪、狗等。举行肃礼者也要避免令人厌恶者、不净者、裸形、醉汉、流氓、例假中的女人、着绿衣者、外道等。肃礼中提到应该避免的动物主要是鸡、狗、猪等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家畜家禽,这反映了肃礼举行的社区性质,因为只有这种仪式多在社区举行,才有可能经常遇到社区里豢养的家畜家禽。而这里将有缺陷的人类与家畜家禽并举,也体现了一种当事人对“异形”“他者”的独特认知,即使是人类,如果形体出现缺陷,亦成为所谓“他者”,与动物成为一类生命体。


牛在当地乃是居于统治地位的物质资源,与人们的社会地位密切相关,以至于在《尼拉玛塔往世书》的宗教修辞中一个人获得功德多少亦用拥有牛的数量来做譬喻。根据《尼拉玛塔往世书》(1199—1207行),观想湿婆和毗湿奴等大神的化身比如摩蹉和俱利摩、帝释天、梵天,以及吠陀文献中如迦毗罗等圣人的画像均可得十牛功德。a 而据旃那陀与巨马仙人的对话,巨马仙人告知,登上灵鹫山(Grdhrakūt a)则可得千牛功德并通过在杰赫勒姆河与莫图莫迪河交融处洗浴而升天(1276—1277行)。其他一些修行亦可得到千牛功德。而分别跳进特拉拉(Telalā)河以及布贾拉(Bhūrjalā)河沐浴可得百牛功德(1286行)。在这两条河与莫图莫迪河交融处沐浴可得一头象的功德。在乌塔罗玛纳萨(Uttaramānasa)河沐浴可得千牛功德。在哈罗孟达(Haramunda)湖中沐浴可得十牛功德。如抵达卡拉达卡(Kālodaka)和难底孔达(Nandikunda)等圣地,可得百牛功德(1294—1295行)。可得百牛功德的行为还包括到祭祀梵天的圣地(Śakratīrtha, Devatīrtha,Brāhmanakundi,Kātīrtha)等处巡礼(1298—1299行)。在玛达瓦(Madavā)河中沐浴可得千牛功德,抵达杰赫勒姆河的支流帕罗斯尼(Parosnī)河之起源处,可得千牛功德。在沸水(Usnodaka)中洗浴,可得千牛功德。大部分都是各种在河中洗浴或巡礼圣地得到功德的描述。众王之王,从地上得到名声的人们,去拜见杰赫勒姆女神,应备齐各种桥梁,以蓝色和红色莲花装饰,充满各种牛群的声音,鱼和乌龟的声音,拥有各种浴所,如丹药一般美味之水。一个人如听闻了杰赫勒姆河女神的荣耀或听闻了整个《尼拉玛塔往世书》可得十牛功德。


供养品中最常见的动物是牛、羊、马。当然也不乏其他动物。马、公牛和奶牛也用于农业生产,印度古代的农业世界很大程度上靠牛支撑。农民们赋予它们很重要的宗教价值。如奉献一头公牛,可让奉献者更为轻易地穿越魔道升天,并在天道中待和公牛身上的毛发一样多的年岁。奉献一头奶牛的功德也类似。与养牛业相关的是羊毛制造业,所以书中也提及了牧羊人和山羊的所有者。克什米尔地区可能也有养蚕业,不过提到当地种植桑树的文献要晚到16世纪。当地是否在7、8世纪即有养蚕业仍未可知。


不过,结合现代考古发现,可以对古代印度经济生活中动物的角色与中古时期的文献做一点对比。早期印度文明畜养的主要家畜包括牛、水牛、绵羊、山羊、猪,但印度动物经济的主干则是养牛业,主要是两种(zebu cattle,Bos indicus;the taurine cattle, Bos taurus),主要证据是印度河谷文明出土的印章图像以及当地出土的动物骨头标本,当地出土的动物骨骼有60%属于家牛,而养牛经济的两大功能是屠宰后作为食物以及饮用牛乳。米勒(Laura J. Miller)在其博士论文中还探讨了当地制作奶酪、酸奶和黄油的经济活动。哈拉帕和摩亨佐达罗出土的陶俑证明家牛也用于交通运输业(拉车)和农业(耕地)。绵羊和山羊在印度河谷文明中的地位仅次于牛,虽然存在地区差异,但一般而言山羊比绵羊更为常见。水牛的标本遗留有一点发现,但不多,由此,其在古代印度河谷文明中的经济地位尚不明确。在多拉维拉(Dholavira)地区发现的骨头遗存表明当地不仅存在驯化的水牛,也有野水牛。它们可能主要用于取牛乳,少量作为肉类食物来源,但这些牛不是哈拉帕城市文明经济中的重要角色。家猪和野猪的遗迹在印度河谷地区均有发现。可能因为它们不能提供可更新性的乳品和毛类资料,对当地人吸引力不足,所以在经济生活中地位较低。除了这些动物之外,印度河谷文明也有马、驴、骆驼、狗的遗存。狗的遗存可从当地出土的陶俑得到证实。也有学者将一块砖头上的图像认定为狗追逐一只猫的图景。家猫的存在则可从一些出土骨骼标本得到支持。这些家猫可能被当地农村地区的家庭用作捉老鼠的动物。除了家畜之外,也有少量家禽的发现。野生动物则主要有野猪、野驴、鹿、梅花鹿、野兔、野鹅、豪猪等。这些野生动物中相当一部分乃是古代印度河谷人民的狩猎对象,所以在聚落人们发现它们的骨骼遗存。当地也发现了印度野牛(Bos gaurus,Indian bison)、大象、犀牛的骨头,这些动物的存在在当地出土印章图像上也有反映。结合这些考古发现,可知当地家畜家禽在古代经济和社会生活中扮演的主要角色,也证实了往世书中提及动物不是空口无凭,而是具有一定的历史根源和现实基础。



二、克什米尔动物的陆续登场:历史认知之变迁


正如我在引言中所说,克什米尔地区的动物世界广阔而丰富,然而能进入人类视野中的动物极为有限,往往与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发生直接联系的动物更容易进入人类的“历史”,成为人类认知、描述、书写、想象的对象。我们今天能了解当地动物的主要信息来源包括文献记载、田野考察、标本收集、考古发现。如果回顾历史,可知不同时代人们对当地不同动物的兴趣也极为不同。这一节将主要提及中国古代求法僧、近代欧洲探险家、科学家的田野经验及其叙述,以此来补充往世书所反映的克什米尔动物世界。


早期的汉文史料简单提示了西域求法高僧在西行途中路过克什米尔地区,但几乎都没有特别提到当地的动物,对自然环境和生态的关注也极为有限。如法显《佛国记》提到他行经的克什米尔地区,却未曾提到任何自然界的动物,文中所谓毒龙也是传说:“葱岭冬夏有雪。又有毒龙,若失其意,则吐毒风,雨雪,飞沙砾石。遇此难者,万无一全。彼土人人即名为雪山也。度岭已,到北天竺。始入其境,有一小国名陀历。亦有众僧,皆小乘学。其国昔有罗汉,以神足力,将一巧匠上兜术天,观弥勒菩萨长短、色貌,还下,刻木作像。前后三上观,然后乃成。像长八丈,足趺八尺,斋日常有光明,诸国王竞兴供养。今故现在。于此顺岭西南行十五日。其道艰阻,崖岸险绝,其山唯石,壁立千仞,临之目眩,欲进则投足无所。下有水,名新头河。昔人有凿石通路施傍梯者,凡度七百,度梯已,蹑悬縆过河。河两岸相去减八十步。九驿所记,汉之张骞、甘英皆不至此。”法显西行乃为寻求戒律,一路上虽然也提及恶劣的生态环境,却并未措意当地动物。所记各地风土人情偏重宗教信仰。


比法显西行更晚的求法僧玄奘也在他的游记《大唐西域记》中提到克什米尔地区时说:“迦湿弥罗国,周七千余里。四境负山,山极峭峻,虽有门径而复隘狭。自古邻敌无能攻伐。国大都城西临大河,南北十二三里,东西四五里。宜稼穑,多花果,出龙种马及郁金香、火珠、药草。气序寒劲,多雪少风。服毛褐,衣白氎。土俗轻僄,人多怯懦。国为龙护,遂雄邻境。容貌妍美,情性诡诈。好学多闻,邪正兼信。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有四窣堵波,并无忧王建也,各有如来舍利升余。”这一叙述与历代正史中的西域传叙述体例和内容颇为类似,不过内容更偏重玄奘自己最为关心的佛教风俗,对动物也没有特别留意。《大唐西域记》成书年代比《尼拉玛塔往世书》更早一些,但因未对当地动物世界略加描述,无法用来进行比较。


更晚一些成书于10世纪的波斯文地理作品《世界境域志》(Ḥudūd al-‘Ālam min al-Mashriq ilá l-Maghrib)则在叙述印度斯坦和西藏地区时简单提到了克什米尔,亦未特别详细描述当地的生态环境和动物。这使得《尼拉玛塔往世书》成为了解克什米尔地区古代生态和动物的独特史料。


19世纪英国传教士开始在中亚旅行时广泛收集和整理当地的民间传说和传奇故事,这其中也包括一个与猫有关的传说,题为《成为女王的猫》。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位曾经统治克什米尔地区的伟大国王和他“女儿”的传奇。这位国王在位时虽然嫔妃甚多,却未诞下麟儿继承王位。国王威胁他的嫔妃们若第二年仍不能给他生下继承人则将受到惩罚。于是这些嫔妃向大神湿婆祈愿,请求大神帮助她们满足国王的心愿。不过数月过去之后,仍看不到希望。她们开始想方设法寻找替代方案以求留在后宫。于是她们传话给国王有一位嫔妃怀孕了,不久即有人放风一位公主诞生了。而实际上这只是传闻而已。真正发生的事是宫中的猫咪诞下了一群小猫。国王不明真相,仍然非常高兴,下令将公主带来见他。不过,嫔妃们早已期待这一命令,找人传话说有婆罗门宣称此女在结婚前不得与父亲相见。虽然国王一再要求见面,却未能如愿,不过仍然能不时收到关于女儿又美丽又聪明的消息,也算一大喜事。他很显然希望有个儿子,但在神没有满足他的愿望之后,他希望将女儿嫁给一个值得依托之人,有朝一日可以继承他的王位。后来女儿长大了,他的随从的确找到了一位又英俊又聪慧的王子以迎娶这位公主。这些嫔妃们却丝毫不担心事情败露,而是派人去告知王子全部真相。王子也欣然接受了她们的安排,并许诺对他自己的父母也保密。大婚之日,非常喜庆。国王并未见到他“女儿”,而嫔妃们成功将猫咪迎入花轿之中并安全送到王子那里。王子将其藏在自己的寓所并照顾有加,甚至不让其母亲进入查看。不过,当有一天王子外出时,其母后前往王子寓所看望儿媳,在门外对儿媳说了一番话。猫咪十分聪明,明白了母亲的话,并开始抽泣。这让母亲十分感动,她决定和王子讨论这件事。不过,这事很快传到生育女神帕尔瓦蒂(Pārvatī)耳中,她去找大神湿婆请求给予这只猫咪慈悲。湿婆指示说抹一些油在猫咪的毛发上,猫咪将变成一位美人。帕尔瓦蒂赶紧告知猫咪,猫咪立刻抹了一些油在自己毛上,随即变成一位大美人。不过,有一侧的肩部留下了一个斑点,上面仍有猫咪的毛发。而当王子在傍晚返回后,他非常高兴自己的妻子以美人面目出现,也因此释怀如何向母亲解释。数周后,夫妇二人终于得以返回公主的老家拜见国王。国王也完全相信这位公主就是自己的女儿。嫔妃们更是惊喜,认为自己的祈请得到了应验。这个故事当然是为了说明大神湿婆的伟大,不过,故事中所反映的人猫转化值得注意。


尽管上述传奇故事是关于人猫之间的变化,然而欧洲探险家并未对当地的野猫和家猫过多留意。英国探险家维涅(Godfrey T. Vigne,1801—1863)曾在中亚地区探险,对当地的野生动物颇多叙述。他的观察侧重于较为大型的哺乳动物和禽鸟类动物,但并未特别提到当地的野猫。他首先注意到克什米尔地区数量较大的鹿群(Kashmir stag,hangul,Cervus canadensis hanglu),他请教了菲尔康纳博士(Dr Falconer),菲尔康纳认为这是一种新品种,它和欧洲红鹿之间最接近的链条并未发现。他曾在伊斯兰堡见过浅姜色的驯鹿,约有13只手那么高,角上有一两个分叉。他发现鹿角可以放在流水中浸泡数日以便软化,然后被用来制造马鞍上的装饰环。维涅感到这种鹿是克什米尔高山地区和松林中的美丽点缀,但主要见于克什米尔谷地的东南部,而且冬天的时候才会下山。


另一种克什米尔周边山区常见的野兽是熊。他有一次傍晚骑马路过下山的树木丛生的斜坡上时偶遇了一只熊。不过,他说克什米尔地区的熊应该分棕色和黑色两类,母熊通常是棕色,而公熊则是浅色的脏黄色,在脖子和肩膀有红色点缀。棕熊常常在某些季节成群出现,糟蹋果树。黑熊经常被逮到送往旁遮普和印度斯坦平原地区,作为展示品。黄熊站立时可能有六七英尺高。黑熊则小很多,也更少见,毛发更短,脖子上有一圈白领,更有攻击性。不过,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在喜马拉雅山区生活着三种熊,即懒熊(Melursus ursinus)、喜马拉雅棕熊、亚洲黑熊(ursus tibetanus)。喜马拉雅山脚下最为常见的是黑熊,克什米尔地区常见,成年黑熊可重达450磅,母熊则个头较小一些。


维涅也提到了狼并不常见,鬣狗也少。豹子和野猫却非常普遍,豹子主要活跃在山区。喜马拉雅地区常见的所谓虎猫似乎也存在于克什米尔。豺则是当地一种常见的野生动物。另外,他也说在他旅行时几乎每天都看到狐狸。水獭极其常见,特别在克什米尔的废墟地带,但偶尔也出现在靠近小镇的木桥墩下面。当地山区称之为乌都尔(Udur),波斯语名字是Sug-i-ab,即所谓水狗。这种动物常常被杀来取皮。飞行松鼠在山区也很常见。维涅感到吃惊的是,当地没有野兔。他觉得可能对于印度野兔来说这里太过寒冷。他倒是在青藏高原地区见到高原野兔待在石头、沙地里。他认为欧洲的野兔可能更适合克什米尔的地理环境。另一种当地常见的野生动物是白鼬。当地也有豪猪。不过,维涅从未在克什米尔地区见到一只猴子,他进入这里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猴子是在巴尼哈尔的路上,不过那里距离克什米尔有两三天路程。


维涅也详细列举了当地的禽鸟类野生动物,比如喜马拉雅地区常见的棕尾虹雉(Monal or Impeyan pheasant)也见于克什米尔。当地也有一种原鸡(jungul fowl)。他注意到在克什米尔谷地两侧潘贾尔雪山上也住着皇家鹑鸟(royal partridge),当地人称为Kabuk Deri,波斯语叫Bura。这种鸟在藏地更为普遍。这种大鸟比普通英格兰鸟大五倍,通常是灰色,而羽毛的边上呈现浅红褐色。虽然维涅没有指出其种属,这种鹑鸟很可能是灰山鹑(Grey Partridge,Perdix perdix)。维涅也在所谓小西藏(拉达克)射猎过几只红腹鹑,但在克什米尔却从未见过这种野鸟。维涅说在冬天的几个月里经常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水鸟,大多数是从叶尔羌和蒙兀儿斯坦下来避寒,春天一到就又回去了。维涅没有在当地看到过小苇鳽(Ixobrychus minutus),不过看到了两三次丘鹬(Scolopax rusticola),它们生活在靠近雪线的山区,特别是西潘贾尔地区。沙锥鸟(Gallinago gallinago)和姬鹬(Lymnocryptes minimus)在冬天较为常见。鹈鹕(Pelecanus philippensis)也有一些个体比较小的种类。克什米尔谷地还有一种常见的鹰(Aquila Bonelli)以及游隼(Falco peregrinus)。在克什米尔地区,布谷鸟被称为byal-kuk。Byal指种子,当地农民说这种鸟告诉他们该把种子种到地里了。拉达克地区常见的喜鹊(Pica pica)并不见于克什米尔,而斯卡都的艾哈迈德沙(Ahmed Shah)告诉他,假如一个人的房子附近有喜鹊意味着此人无比幸运。从布谷鸟和喜鹊文化看,这两种鸟的文化意义似乎和中国中原地区完全一样。戴胜(Upupa epops),喜马拉雅地区的一种蓝黑鸟,在当地较为常见。维涅注意到当地没有发现夜莺,在阿富汗地区也没有,但在波斯较为常见。克什米尔也有一种白耳鹎(Ixos Leucogenys),约七英寸半长,羽毛颜色通常为橄榄绿褐色,眼睛后面有白色斑点,尾部和英格兰黑鸟类似,但唱的声音不好听。在克什米尔还发现了斑背燕尾(Enicurus maculatus),黑白色,尾部呈勺形,常见于山谷和平原之间的地带。旋壁雀(Tichodroma phoenicoptera)在旁遮普山区很多,维涅听说西班牙也有类似的这种鸟。


除了大型哺乳动物和禽鸟类动物之外,维涅还提到了爬行动物,不过其当时的认知后来被证明并不可靠。他说克什米尔有红尾蚺(Boa constrictor),在当地被称为Ajda-Mar,大约五尺长,这种蛇无害,常见于滩涂地带,也会在河中游泳。这应该是误解,现代科学认为红尾蚺这种蛇主要生活在中美洲和南美洲的热带丛林之中。此外,维涅提到有两种小型的蛇类比较有毒,其中一种被称为gulawut,常常被用来扔在人的喉咙之处。


根据欧洲学者的认知,印度野猫(Felis torquata,the waved cat) 最早在1826年为欧洲人所知。这种野猫和家猫大小相近,尾巴大约是头部和身体的一半长,耳朵是圆形的,尽管也有尖角。毛色多为灰色或棕色。经解剖分析,其头部内部结构类似印度和欧洲家猫。在喀什米尔发现的一个公猫头部和身体约22英寸长,尾巴12英寸长。而从拉吉普他那发现的一只母猫头部和身体约20英寸长,尾巴约10英寸长。所谓印度野猫一般多来自尼泊尔的喜马拉雅山区,但广泛分布于北印度地区,但出现在克什米尔地区并不寻常,习性和当地家猫可能区别不大。 


欧美学者对克什米尔地区野生动物进行大规模科学考察和标本收集主要是在19世纪末叶,这些考察与传教士和探险家的随意性、不很科学的描述很不一样,乃是为了建立所谓现代对生物世界的科学认识,因此所收集的标本都被带回博物馆、得到详细的研究,并留下了详细的测量数据。他们根据这些数据来和欧美地区哺乳动物的数据进行比对,从而确定这些野生动物的物种归属,建立所谓动物世界的“科学秩序”。比如,阿博特(W. L. Abbott)1891—1893年间收集了一批克什米尔地区的哺乳动物皮肤和头骨标本,向美国国家博物馆哺乳动物部提交,随后该部主任在《美国国家博物馆馆刊》上发表了详尽的目录,描述了这一批标本。这一批哺乳动物包括尼泊尔灰猴(Semnopithecus schistaceus)、恒河猕猴(Macacus rhesus villosus)亚种、印度野猫(Felis torquata)、亚洲胡狼(Canis aureus)、山狐(Vulpes montanus,一共两件,来自Shigar Valley,Baltistan和Vale of Kashmir)、黄鼬(Putorius canigula,来自Sonamarg,证实了以前布兰福德[M. T. Blanford]的推断)、喜马拉雅黑熊(Ursus thibetanus)、喜马拉雅棕熊(Ursus isabellinus,似乎和布兰福德描述的棕熊不一样)、赤羊(Ovis vignei)、西伯利亚羚羊(Capra sibirica,标本来自Baltistan)、白腹飞行灰鼠(Pteromys albiventer)、克什米尔飞行灰鼠(Sciuropterus fimbriatus)、长尾鼠(Arctomys caudatus)、克什米尔长尾田鼠(Mus arianus griseus,布兰福德已经提及,认为其与欧洲田鼠是近亲,而斯卡利[Scully] 博士也记录了Gilgit地区存在这种物种)、巴克特里亚鼠(Mus bactrianus)、普通黑鼠(Mus rattus)、蹶鼠(Sminthus concolor,特鲁[True]认为来自中国甘肃地区,阿博特在克什米尔海拔11 000英尺处发现这一物种令人惊奇)、䶄(Arvicola fertilis)、水䶄(Arvicola montosa)、白 尾 山 䶄(Arvicola albcauda)、 藏 兔(Lepus tibetanus)、 灰 兔(Lagomys Griseus)、鼩(Crocidura murina)、中麝鼩(Crocidura araea)、棕蝠(Vesperugo serotinus)、伏翼蝠(Vesperugo pipistrellus)、普通蝙蝠(Vesperugo murinus)。印度野猫的标本是从克什米尔的罗拉布谷地获得的,阿博特提示说这只猫是在靠近当地一个小村子附近的丛林中被射杀的,很可能已被驯化,但无法区分是家猫还是野猫,因为两者极为接近。


无论如何,学界对克什米尔动物世界的认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扩充。早期的这些描述都不涉及非常小型的动物,比如蜜蜂之类。但是现代学者则已经注意到当地的蜂类,如玛尼为印度动物局编写的《印度的动物》,即指出克什米尔地区有一种平腹小蜂(Chalcidoidea)。可见,当代学者通过持续不断的田野观察和采集经常认知到当地的新物种,此处不赘。



结 语


回到本文的题目,克什米尔是“无猫之地”吗?对《尼拉玛塔往世书》的作者而言,是的,克什米尔是“无猫之地”,因为无论是家猫还是野猫,都不在这部往世书作者的视野之中。在这部往世书的作者看来,狮子、虎、豹等野生动物对于当地的生活更有象征意义,而其他动物则主要用于祭祀,也值得大书特书,才因此进入往世书所展示的人类“历史”进程之中。尽管克什米尔本地家猫出现的时代并不清楚,但考古发现古代南亚地区实际上早在文明出现之初即有家猫的遗迹。而以田野经验而言,克什米尔地区的野猫在19世纪初才被欧洲人确认其存在,欧洲人还认为这种野猫并非当地土产,而是来自所谓更为广阔的喜马拉雅山区。本文的梳理说明人类对动物的认识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断扩展,但归根结底还是受到了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对动物需求的驱使,甚至近代对动物认识的扩大也受到启蒙运动以后人类对科学认知的驱使。


| 本文刊于《世界历史评论》2021年冬季号,陈怀宇,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历史、哲学、宗教学院与国际语言文化学院合聘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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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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