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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明升 | 65年前重庆街头无怨无悔的赶考

易明升 南湖雅集 2020-09-01

右一作者易明升、中邓仇夷、左一王胤能,合影于2018年04月16日午。


原标题:重庆街头赶考三烂账

  

高考季又要来了,我想起了六十多年前的一次赶考。

1953年我和同班同学邓仇夷、王胤能去重庆考中央戏剧学院。邓考表演系,我和王考戏剧文学系。那时老师常给我们讲新旧社会的对比:旧社会考大学,没钱,只有睡街沿口;现在新社会,你们是国家的宝贝,未来建设社会主义就靠你们,国家对你们会照顾得无微不至。生逢盛世,有此运气,好不高兴!我们满怀希望的上了路。

 那是我们第一次到大城市,从菜园坝到两路口,石梯一级一级拐着弯向上升,不知有多高。我们用两条腿一梯一梯的往上爬。终于爬到顶了,真有登天的感觉。无限前途,好像已经展开在面前,胸怀一下子无比宽敞。



 到报名处交了档案袋,填了表,报了名,就等着安排住处,却没人理我们。一问,人家说,住处自己解决。我们说明是远道而来的穷学生,人家仍然是那一口话,再恳求,连理都不理我们了。不是说新旧社会不一样吗?怎么和我们的预期有这么大的落差!无奈,只好出去找旅馆。连问几家,终于找到一家最便宜的,两千元(旧币)一晚。


第一次见识重庆的夏夜,那不是“蒸笼”,简直是“烤箱”。烤箱床上的臭虫,肆无忌惮的在我们身上会餐。见其他旅客把床上的篾席抱到楼下,在人行道上睡。我们也一样。老师们讲的旧社会考大学睡人行道,今天我们在新社会体验了。昏黄的路灯,泥土的街面,时不时过去一辆卡车,或者打着一串响屁的摩托,路上便尘土飞扬。那一夜,我们就这样听着车声,看着扬尘,还有头上昏黄的路灯,似睡非睡的度过了。


 实在想不通,第二天我们又去报名处,找到昨天那个人。经过一夜的思考,我们认定他很可能是“伪政府”留下来的人;那时都把49年前的国民政府叫作“伪政府”,新政府叫人民政府。人民政府的干部怎么可能这样。有了这样的底气,我们理直气壮,给他讲新旧社会的对比,人民政府和伪政府的不一样。没想到我们是拿着小人国的弓箭,去射大人国的城堡。人家尿都不尿我们,报名处的人除了暗笑,没有一个给我们帮腔。


垂头丧气,我们又走上了重庆街头,寻找条件稍好而又住得起的栈房。偌大个重庆城,迎接我们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我脑海里响着这首歌,不过“关内”改成了“重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流浪着,流浪着,忽然碰到了熟人,邓仇夷在富中(现富顺二中)时的同班同学萧明光。他在重庆救济会工作,听了我们的诉苦,立刻把我们带到他的办公室,给我们开了介绍信,让我们去石灰市贫民宿舍免费住宿。


 贫民宿舍大概就是前些年的收容所、现在的救助站的前身。两排平房,中间一个长方形坝子,坝子中间一口井。洗脸漱口,凡是用水,都从这口井里用桶提。管理方见我们是考生,特别优惠:三人住了一间十二人的房间。但是房内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灯泡,还高高的悬在屋顶,无法复习功课。我们便到外面茶馆,一人叫一碗“玻璃茶”(一百元一碗的白开水),借地盘做考前复习,白天夜晚几乎都是如此。


高考开始了。我们被安排在重庆求精中学礼堂参考。第一堂考语文,作文题目《记你所熟悉的一个革命干部》,很对我的口胃:读高中时,我们常去军人疗养院(后来的五四医院)慰问伤病员,认识了一位王指导员。他的耳朵被炮弹振聋,只能笔谈,但对工作仍然全心全意的投入,很负责任。我就以他为原型,开始塑造一个革命干部。写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时间。刚写完,打铃交卷了。我一看还有30分的常识题没作,想抓紧时间,尽量作几题。抓卷的老师却毫不容情,一把就把我的试卷抓走了。就算我的作文能得满分,也只有七十分,何况作文满分,那简直是做梦。好长好长时间,脑筋里一片空白,我原来填的第一志愿是北大中文系,为了报考戏剧学院,不得不把北大改到第二志愿。语文如果到不了九十分左右,想上北大,那才真是做梦。


出师不利,第一仗就受挫,情绪低沉,对后来的几科考试倒无所谓了。这却帮了我的忙,心理放松了,几科都考得不错。英语的英翻汉,我还按“信达雅”的原则,在修辞上下功夫,时间都还富富有余。


现在最后的赌注就是戏剧学院的考试,已经没有什么科目需要复习,我们就在贫民宿舍闲等。当时的重庆,酷暑天,下午,要到四点才上班,我们干脆晚上再出门,跟贫民宿舍里的乞丐、流浪汉、街头艺人一样,打个光胴胴儿,穿条摇裤儿就满街乱转。邓仇夷要斯文一点,也就是多穿件汗背心。我们的伙食:早晨一根糯米棒子(糯米裹油条),一千元;中午,一碗帽儿头,一个小菜;实在馋得慌,要一份两千元的荤菜,比如一大盘牛肉丝或者回锅肉,那就是“打牙祭”了。王胤能在中学是著了名的“抢料大王”,现在我们三个就像大仲马的《三剑客》闯荡大巴黎;得紧密配合,互相照应,才能求活。抢料大王也熬住馋,不管多爱吃的菜,都照顾着我们,不像在学校那样,秋风落叶,一扫而光。就这样,学校补助我们的每人六万元仍然不够用。床头金尽,壮士无颜,而戏剧学院的考试还得等好些天。


 幸好邓仇夷一到重庆,就给他在江北教小学的母亲写了信,要求汇钱。我们只剩下三千元了,他母亲的钱还没来,只好作最后一搏:给邓仇夷两千元,一千元坐轮渡到江北,一千元做伙食费;我和王胤能留下一千元,买了两个锅盔,作当天的伙食。邓回来以前,再饿也不敢动那两个锅盔。午后两点左右,贫民宿舍门外有人喊邓仇夷,我们赶快跑出去。好事来了,汇款已到!两个锅盔立刻进了肚子。可是邓仇夷却老是不回来。到了傍晚,他回来了。满面倦容,耷拉着脑袋,走路都有点晃晃悠悠。原来他去江北转了半天,都没找到他母亲的学校。我们把汇票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晃,满面倦容的邓仇夷立刻两眼放光。我们立即上街取钱、吃饭,再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去“操”一把。从没玩过格的抢料大王,喝汽水把鼻血都喝出来了。从此,靠着邓仇夷母亲汇来的钱,我们继续在贫民宿舍,等戏剧学院的考试。


 夏天的重庆,十几天不洗澡,“烂账”也喊受不了!一个晚上,我们下决心出去洗澡。找到一家便宜的澡堂,进去一看:掌盆型的水泥槽,黑黢黢的,不知有多脏。邓仇夷说:“格老子!洗了谨防招梅毒。”就这样,大热天的重庆,我们十七天没洗澡,比烂账还烂账。


 人生总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穷困潦倒之中,说不定突然会有贵人打救。一天我们在重庆人民大会堂附近,碰到在富中读书时的同学王淑君。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她立即邀我们去她家,她家是单门独院的小洋房,一进去,客厅、书房、卧室、厨房、沙发,应有尽有。我们正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进来一个略显黑瘦的中年人,王淑君给我们介绍说这是田局长。田局长显然是这一家之主,不用问,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田局长招待我们吃了饭,又在他家书房里睡了午觉,又派小车陪同我们去看了一场匈牙利电影,最后给我们写了一封信,叫我们去交给报名处的人。信封上的落款是重庆市人事局局长田伯平,当时的重庆也是中央直辖市,这一下我们才知道他是一个大官。


“关系”,这个外国人搞不懂的词,在中国,其实从来就有。我们拿着这封信再去报名处,人家对我们的脸色,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立即给我们写了介绍信,让我们到戏剧学院的考点——重庆女子师范学校,简称渝女师去住。



 渝女师,全是女生。重庆姑娘,一个个漂亮又大方。我们三个烂账,就像三只大黄蜂飞进了蝴蝶群。被异性的费洛蒙包围着,又激动又紧张,手足失措,简直成了乡巴佬。这一紧张,抢料大王早上洗脸时又流起了鼻血。旁边的重庆姑娘赶快送过来脸盆毛巾,他哪里敢用。我误吃了我不能吃的羊肉,跑到厕所里去呕吐,怀疑粪水溅到了脸上,到盥洗室去用自来水拼命冲;一面冲,一面用手使劲搓。一个女生不知道我为什么搓得这样厉害,要把她的香皂、脸盆、毛巾借给我。我只是向她摆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经过一会儿丧德、一会儿玩格的一波三折的折腾,应考的激情已经消磨殆尽。考试那天,我的作文写得很艰难,自知不中,王胤能也没考起,只有邓仇夷以一个捉蝴蝶的小品,让人看到了一只虚拟的蝴蝶,考上了戏剧学院表演系。


 一场赶考戏落幕,银两花光,我们又去找救济会的萧明光。按救济会的遣送规矩,不能把钱直接给我们,而是派人送我们到火车站,买了票,交到我们手里。但到底有萧明光这层关系,和一般的遣送人员不一样,送我们的人很客气,还帮我们扛行李。回到自贡,有同学为我们鸣不平;也有人羡慕我们过了一段戏剧般的生活。


 今年的高考又将来临,真羡慕现在考生们所受到的百般呵护。对于六十五年前那一场打烂账式的赶考,我无怨无悔;而且觉得打烂账也是一种磨练,磨练人的承受能力。我能从阶级斗争年代时人时鬼的岁月,活着走出来,不能不感谢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承受的各种磨砺锻炼。


                     2018. 04. 15  17:41 完稿


作者:易明升,退休无事,喜欢回忆。


插图: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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