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建|我把农村的阶级界线搅得个稀巴滥(上)
我把农村的阶级界线搅得个稀巴滥(上)
李加建
1
1974年春节前,我从永川县西山劳改茶场“清放”到妻子陈淑兰所在的自贡市大安区胜利公社光明二队,仍然戴着“右派”帽子。社员大会上,队长宣布:全队社员要随时对我这个阶级敌人进行监督,并指定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民兵队长名叫“亮娃”的,作我的直接监管人。
这个生产队长陈节之,完全是用法西斯手段管理生产,社员出工稍迟、或是在劳动中没有使劲干活,往往招来他一顿日妈捣娘的臭骂,还要扣工分,但因此却效率奇高,成为全公社工分值最高、粮食分得最多的一个队。侭管社员们全都怕他、恨他,却都拥护他的领导。农民嘛,只要饿不倒冷不倒,哪个还去想他妈什么鸡巴民主自由和人权?听都没有听到说过!如果十天半月能够吃上一次肉,年终工分结算能够领点钱做一件过年的新衣服,那感恩还来不及呢!所以说,陈节之队长要法西斯,也不能全怪他个人。
我从来没有干过农活,且长期营养不良,体质很差,高强度的活路肯定拿不下来。那时候谁对阶级敌人下手越狠,就越证明他界线划得清,立场坚得定,我面对这样的队長,这样的生存环境,不但会时时挨骂,挨打也是顺理成章的。
头几天干活尽出笨事,可陈节之队长没有骂我、打我,只是用极其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这比打我骂我更加使我谁受。有天黄昏,我和淑兰去很远的一个山上背生产队分给我们的苕籐做猪饲料,两个大背篼,尽量压紧、堆得冒尖,再用绳子扎紧,那重量可想而知。
我揹上冒尖的背篼,气喘吁吁、奋力挣扎,走过一块关满了水的冬水田,田坎很窄又滑,我脚一软,上重下轻,一个倒栽葱连人带背篼插进水田里。淑兰赶忙摔掉她的背篼,把我从水田的滥泥里使劲拔了出来。我拂开脸上遮住眼睛的水和稀泥,看到她半身透湿,满脸是水。我分不请她脸上哪是田里溅上的水?哪是悲凄的眼泪?
2
我在生产队成了一块废物。队长精明,废物还可以利用嘛!有天他找到我,问我:“你是电工?”我点点头。队长忽发奇想:对我说“你给生产队全体社员安上电灯,行不?”
说得闹热!1974年,全市农村,没有哪个生产队用上了电的!这得申请供电部门批准,安装一趟高压线到用电的生产队,还得有变压器,配电板,220伏和380伏的输电线,电杆,安放绝缘瓷瓶的角钢横担、抱箍、拉线,进户的电度表,电线,瓷夹还有安装时用的测试电表、上下电杆的踩板、全套电工工具……你出得起这些钱吗?
队長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说,行不?”
“当然行!”我回答他,“有了电,好多事情都能干!”我顺便煽动了他一下。
说得容易!我一个“劳教释放犯、右派分子”,哪有能力办这些?好在我弟弟在一家区属电器厂当电工,他人缘好,和我们这个公社所在的大安区供电所一个电工是好朋友,我想通过这些关系解决用电审批问题;至于所需的其他器材,只好慢慢想办法解决了。
队長听了我说的话,想了想,点头说:“要得!那你明天就到市里给我去办,每天给你三角二分钱的来往车费。”
从生产队到大山铺去乘公交车,得步行七里多路。大山铺到市里二十里,单程车票一角六分钱。办这事,生产队没有给我任何其他补助。每天一早,我的挎包里装着两块淑兴给我烙的包谷粑、一瓶水,就出发了。中午饿了,找个无人的地方坐下来,啃一块包谷粑,喝几口水,就是午餐了!晚餐也是如此。
事情慢慢有了进展。下午或晚上办完了当天的事,回去时我不去坐公交车,省下一角六分钱,给淑兰和女儿买一个甜饼或一碗凉粉,提着高高兴兴往回走。忙了一天,就吃了两块包谷粑,步行二十七里,当然又累又饿;但我这个废物,能够用自己的累和饿给亲人换来些许的享受,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大安区配电所的所長,是过好心人。一个农村生产队要用电?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大力支持!于是,经过不少周折,高压线架设到生产队来了,在社员集会和晒公粮的“新坝子“的小山上,变压器安装好了。但从变压器输出端以后的事,得由生产队我们自己做。
购器材,做配电板,栽电杆,爬电杆,安横担,架输电线,入户后的电度表,室內布线……这些工作,显然我一个人无法完成,于是,队長弄来了大队会计的儿子小陈、本队监管我的民兵队长亮娃,来当我的助手,按照农村纯朴的习俗,他们尊我为“师父”,自称是我的“徒弟”。我也尽力手把手教他们立杆子,爬踩板,架横担,安瓷瓶,放线紧线等等外线技术,和安装进户线,保险瓷插,闸刀,电度表,瓷夹布线和接灯头等等內线的择作方法。
农村祖祖辈辈,都是点的油灯,为了节约,人们很早就上床睡觉,整个村就一片漆黑。
待全体社员家里的照明设备安装完成,合闸送电的那天晚上,成了全村从未有过的盛典。到了天黑,社员再不去摸那油灯,而是一家人齐普普端坐在屋里。队长一声“开干!”我在自己做的配电板上总闸连续合闸三次,然后紧紧锁定,全村大放光明,欢呼声连附近的生产队都能听到,人们纷纷出门观看,赞叹不已。从此,社员们对我的称呼,也由当面叫“老李”,背后叫“劳教释放犯”,改成了当面、背后都叫我“李师傅”。
△ 网络图片
自此之后,我的杂事就多了:乡亲们以为我电灯都安得起整得亮,其他技术活肯定也得行,于是,钢笔不出水了找我修,电筒不亮了找我修,闹钟不响了找我修,屙尿的夜壶漏了找我修…有天,甚至从外队拖了一台四轮大拖拉机来。这些,我都一一弄好了,不收费,只接递过来的烟抽。从此李师傅我名声大振,连技术能手集中的公社农机站的师傅们,也对我竖起了大姆指。
3
我曾经对生产队长陈节之说过:“有了电,好多事情都能干。”现在电有了,下一步该干什么呢?
农民收了谷子要弄成米才能吃,包谷、麦子要磨成粉才能做羹羹和粑粑。传统的做法是:把谷子放在石做的碾盘上让牛拉着石滚子绕着碾盘轴心反复地碾,然后用手摇“风簸”使谷壳和米粒分离,再放入石臼中用木杵反复冲击,使糙米变成能煮饭吃的米。包谷和麦子大体也要经过后两个程序。
我们生产队在铁路东边,铁路西边离我们不很远是石油系统制作输油管的油建大队和火车站,他们自然用上了电。我们大队就在旁边利用他们的电源搞了个粮食加工房,设了一台“打谷机”和“打粉机”,绐谷子脱壳,把包谷和麦子磨成粉。
公社方园十里之內,就这一个加工房,在加工房工作的人,不用晒太阳淋雨,因为是“技术活”,工分特别高。能在加工房干的人,只能是是土贵二代。他们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一到点就关门。这时候,农民还在山上干活呢,要打米打粉,只好让家里老人小孩肩挑背驮着来,排着长队等候。打完米打完粉,自己一过秤,多是缺斤少两,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也就没有人再抱怨。
我曾经对队长说过:有了电,好多事都能干。这下我就对他说:我们自已整个加工房吧!
队长转过头看着我嘿嘿一笑,大声说道:“你龟儿脑壳是比我转得快!对,先整个加工房,抢他狗日的大队加工房几爷子的生意!”
又是到自贡市区一天三角二分钱的来往车费,又是淑兰绐我烙的两块包谷粑粑、一瓶水。几天反复搜寻,终于弄到了廉价的一台打米机、一台打粉机和配套的小电动机。打米机还缺一台功率大的电动机,生产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去买了。
我打起了大队加工房的主意。有次他们的配点板坏了找我去修,我发現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墙角半露出一台塞满谷壳和粉尘的电动机,显然,这是他们不用了的弃物。于是,我装作去检查配电板是否工作正常又去到那里,装作不经意间发现了墙角那一堆垃圾。这时,正好一个小老鼠从中伸出头一下又缩了回去。我故作惊诧大叫了一声:有耗子!
“那台马达坏了,修不起,本来就是个耗子窝,”加工房的人说。我想了想,对这人说:“有个耗子窝在这里多不安逸呀!你把这个铁砣砣绐我,我绐你们做个装衣服碗筷的新柜子做交换,行吗?”那人说:“你要,你就拿去嘛。”
成交。
我们抬回来拂去灰尘抠出杂草一看,英文铭牌上写的竟是一台美国制造的西门子名牌电动机,出厂的时间是1935年,和我同年。先且莫太高兴。这台电动机出厂距今已经39年了,长期缺乏保养维护,丢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一通电,果然不转。折开来检查,內邮受潮严重,定子线圈和转子线圈已多处霉断,需要全部重绕。
全部重绕?说得轻巧!这部电机没有任何技术资料和数据。用什么型号的漆包线?线径是多少?每匝的圈数是多少?绕组做好之后,必需重新刷上绝缘漆,更为难办的是,这绝缘层必需在恒温设备中長时间才能固化,温度的波动不能超边0.5度。
我用多种方法测定和推算出绕组需要的各种数据。花了生产队这么多钱,我不能失误,一失误就有被扣上“阶级敌人破坏生产”的罪名。我们生产队副队长陈明才,是队里唯一的共产党员,尽管他对陈节之队長给我的安排使用很不以为然,但根据我党“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历史经验,他身体瘦弱打不过正队長,便拿我来出气,时常无理由对我喝斥,压低我应得的工分,以体现这里还有一个以他为代表的无产阶级专政在。直到队里安了电灯,有一天晚上我去检查全队线路,偶然撞见他在家里用木槌和凿子在成批量生产烧给死人的钱纸出售,阶级斗争才停止下来。这是后话。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生产队买不起恒温设备,老子豁出去了,自己来恒温。我在“新坝子”全队集会的大屋里,架了个火盆,火盆上方铁架上铁盆里装上沙子,再在装了沙子的铁盆上罩上个特大竹笼,外面围以几重棉被,插上一只长长的水银温度计,这就是恒温空间,要绝缘固化的定子和转子,就放在这个空间的架子上。我根据水银温度计的情况,不断调整下面火盆的火为。这是一个连续观察与调整的细致工作,容不得一刻中断。就这样,一天一夜我没闭过眼睛硬熬了过来。回想起来,哪来这个冒险的胆量?哪来这股莫名其妙的热情?哪来这般死不要命的靱性?至今我也懒得去弄清楚。大慨是感觉到我被砸碎的灵魂在一一拼合吧。
组装好这台20匹马力的电动机,我已经是脑壳发晕站立不稳。接上电源一试车,哈哈,不但运转正常,轴承还没有一点杂音!39年前的美帝国主义的老产品呵,说明它在中国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威仪下面,也只能悄悄地干活,悄悄地干活。
加工房的屋子修建在山顶上社员集会的大屋旁边。装备齐全了,两台机器操作加上记账的,需要三个人。陈节之队长打破常规,不用官二代,不用红二代,就要我一个右派分子专政对象来负责加工房的工作,另外调了两个老实肯干的年轻社员供我安排。开工第一天,我对他们说,建立加工房的钱,都是父老乡亲们一背太阳一背雨辛苦积簒下来的,应该尽量满足他们的需要。我们不搞八小时工作制,我们是全天候24小时工作制,不管白天黑夜,随叫随到,你们两个来上班可以跟社员一样出工收工,其他晚上时间我来顶倒,只有我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才叫你们,那就要随叫随到了!另外,无论是打米打粉,完了让机子多转几圈,把机子和口袋里的残余米和粉抖干净,做到加工前后粮食分两不蚀。我们不要说啷多空话,要做的,是凭良心!
凭良心,我们就这样做了,加工房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火爆起来,因为这个加工房不限时间,粮食加工不蚀秤!除了本队和附近几个队,远在十多里以外其他公社的人也慕名前来,加工房门外经常排着长队。我家距离加工房不到百公尺,午饭和晚饭经常是淑兰绐我送上来。天还没亮或深夜有人要加工粮食,我也立即穿上衣服到加工房去。农民为衣食终年劳累,只能抽出碎片时间,将心比心,自然就应该这样做。
加工房的收入越来越多,再加上队里派了不少人去铁路西边的油建大队打工,去的人队里记工分,那边支付的工资现金归队里。我估计积累的资金已经够多了,就向陈节之队长提出久已考虑好的建议;加工房所在的“新坝子”在山顶,山下有一条小河,与山顶的垂直高度约有五十公尺左右,平时乡亲们给山上的庄稼浇水,得挑上一百多斤的水桶,一步一步沿曲折的山路挣扎上来,累得七吼八喘。如果在山顶上挖一口水池,用电动水泵把水提上来,岂不省事?队长批准了我的建议,不久,一个简单的电力提灌站就在山下小河边建立起来了。
乡亲们对我的称呼又升级了,他们说我办事“公道、心肠好”。于是,夫妻吵杂、婆媳纠纷都再不去找公社,再不去找生产队,却来找李大爷我评个是非,经过我的劝说调解,往往皆大欢喜,我这个右派分子李大爷也就当得更稳当了!
(未完待续)
题图、插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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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加建 ——
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幼年参加共军,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极右派"长期关押,1979年平反,复定为"老革命"。现为自由撰稿人,从事多种文体写作:为了捍卫历史真相,追索苦难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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