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该怪家长稀里糊涂，给孩子买固态饮料当奶粉，才造成这一惨痛后果。然而，事情真是这样吗？
生产“舒儿呔”的山东梵和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和生产“倍氨敏”的湖南唯乐可公司，都和奶粉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有没可能还有一些同类型但没出问题的产品呢？其实也是有的。
经历了2003年安徽阜阳劣质奶粉事件、2008年震惊全国的三鹿毒奶粉事件，2020年湖南郴州的“大头娃娃”事件一发生，公众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愤怒也在聚集。十多年前的噩梦并不遥远，今天仍有人为当年事件奔走——难道又要再来一起吗？
幸好这次的新闻事实并不复杂，很容易搞清楚。湖南郴州“大头娃娃”事件，已知的受害者都在永兴县，并且和当年的奶粉质量问题并不相同。
有家长将固态饮料当作“特医奶粉”（特殊医学用途奶粉，专为过敏体质的婴儿食用），给孩子长期食用，造成部分孩子患上佝偻病，表现为颅骨突出（即“大头娃娃”），发育迟缓，用手拍头等症状。
涉事产品是一款名叫“倍氨敏”的固态饮料，生产厂家是湖南长沙一家名为“唯乐可”的健康产品公司。这家公司声称“倍氨敏”是普通食品，质量符合要求，普通人群也可以食用。至于婴幼儿能否食用，厂商的说法是：“鱼是好东西，但只吃鱼肯定是不行的。”售卖这款产品的母婴店，也在极力否认“销售误导”的说法。看起来，该怪家长稀里糊涂，给孩子买营养不足的固态饮料当奶粉，才造成这一惨痛后果，这是很多人看完各方说法的印象。事情真是这样吗？幸好已有证据显示，湖南永兴并非孤例，类似事情早就发生过。这些案例映射出中国乳业一个不为人知角落的生态。特医奶粉，一个有大油水的小市场
2019年7月，媒体曝光一起固体饮料冒充特医奶粉的事件，地点也在郴州。主角产品“舒儿呔”来自山东烟台的一家企业。当时这件事情的争议点在于，本地经销商为了推销产品，竟借助当地医院的处方笺，在医院里以“特医奶粉”的名义销售。“舒儿呔”是类似于“倍氨敏”的固态饮料，也有氨基酸营养成分，但它真的不是“特医奶粉”，却在医院卖给了有过敏体质的儿童。事后医院称，经销商私自印制便签纸，假装医生的名义推荐。而当地的经销商称，“舒儿呔”进医院是要缴纳“入驻费”的，医生每卖一罐，就可以拿到60元提成。谁的说法更可信呢？相信读者自有判断。
▲据报道，湖南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随后以“履职不力、工作失职”为由，对医院药学部、儿保科、儿童消化内科6人进行书面检查、诫勉处理、批评教育、责令公开检讨等处分。同时，医院的便民药房也已关停。
“特医奶粉”是“特医食品”的一种，是针对过敏体质婴儿开发的奶粉。虽然说不是药品，但参照药品的管理方式，接受药监局监管。有资质的厂家有限（目前国内10家中外品牌的企业有资质），厂家要取得特医食品的生产资质，产品的配方注册资质，且有一定研发能力，才可以注册和生产产品。特医奶粉的市场狭小稳定，市面产品种类不多，广告也很少做，因此很多家长都不知道。相比其他奶粉，特医奶粉的价格要高出许多——以贝因美为例，普通400克装奶粉不到80元，同重量的特医奶粉超过150元。这样的价差给了不法之徒觊觎之心。一些边缘小品牌奶粉公司，它们在大的奶粉市场没有竞争力，就将目标转向特医奶粉市场。
▲受害家长称：一桶倍氨敏400克，售价298元，比平时的奶粉贵两倍多，但为了孩子，也舍得花钱。
固态饮料当奶粉卖，谁要担责
生产特医奶粉，生产工艺不算复杂（基本原理是将奶粉中特定的牛奶蛋白或大豆蛋白，替换成氨基酸，从而避免过敏），但这个行业资质门槛很高，一般企业没资格生产，于是它们转而生产“固态饮料”——也就是生产门槛低得多，普通人都能喝的食品。
▲目前适用于0-12个月宝宝食用的、在我国取得特医食品资质的企业及产品并不多。
固态饮料可以有氨基酸或别的营养成分。相比于普通奶粉，固态饮料在营养包装和概念打造上，容易和“特医奶粉”走得更近。这些小品牌的奶粉公司，有什么理由拒绝“特医奶粉”这个令人垂涎的市场呢？要知道，同样是生产“固态饮料”，成本差不多，和“特医奶粉”挂上钩，利润比普通饮料高出至少两倍。此外，特医奶粉市场有一个非常便捷的入口，那就是医院。几乎所有过敏体质婴儿的父母，一开始都会询问医生，并从医生那里获得推荐。本土小的奶粉公司熟知当地市场，价格体系又灵活，只要打入医院内部，站稳脚跟，销量就非常稳定。看懂这些，2019年的“舒儿呔”事件就迎刃而解，今年的“倍氨敏”事件也变得清晰起来。生产“舒儿呔”的烟台企业“山东梵和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原来就是主营婴幼儿奶粉的。这家公司网站介绍，“公司拥有高学历的专业研发、生产、检测技术人才二十余名”，够寒酸的。
偏偏这家公司销售很有门道，知道钻营医院，拿医生推荐，因此可以一度从北打到南，深入到湖南郴州市场。小奶粉公司不需要占领大片市场，它们只要牢牢把握几个据点，持续供货，日子也可以过得很好。而生产“倍氨敏”的湖南唯乐可公司，大概也复制了它山东同行的经验，并且它在外部市场上做得更好。郴州当地连锁的母婴用品店，都摆上了“倍氨敏”。
▲湖南唯乐可健康产业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肖诗弧，也是美优高乳业（湖南）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持股42.00%，为该公司第一大股东。
湖南唯乐可公司2018年的销售额是759.62万元，到2019年达到1405.47万元。高奖励，高提成，大概是他们的销售法宝，这激励着店面销售人员不馀余力地推销。如果不是产品出问题，“舒儿呔”和“倍氨敏”在这个市场里，大概率还会有滋有味地活下去。有没可能还有一些同类型但没出问题的产品呢？其实是有的。2018年5月，新京报记者走访北京部分医院，就发现有3家医院的院内商店，在售卖声称具有一定功能的“配方粉”。
▲来源：新京报官微
这些“配方粉”的厂商，和前面两家奶粉公司一样，都是不知名的食品乳业公司。它们只有生产食品的资质，却没有生产“特医奶粉”的资质，由于销售有方，同样获得了医院推荐，以特医食品的擦边球，在医院里售卖。而从营养成分要求角度看，配方奶粉与特医奶粉对产品中蛋白质、脂肪、乳糖、矿物质、维生素等成分的添加量及种类均有严格限定，是一种对母乳成分的模拟。含乳固体饮料，仅对蛋白质含量做了基本要求。
这些产品是假货吗？很显然不是——无论包装还是宣传，它们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只是普通食品，产品质量也合格；但医生却是以“特医奶粉”的用途，有意无意地推荐给家长；短期偶尔吃一吃没事（就像糖果一样，没啥营养），但是长期吃，就会损害儿童的健康。医生们都在推荐，更何况母婴用品店的销售人员呢？他们可能都搞不清楚“特医奶粉”“配方奶粉”的区别。只要产品合格，宣传页也有“氨基酸”等字样，有人上门要买，为什么拒绝呢？再加上，这类打擦边球的固态饮料，利润率更高，销售人员有高回扣可以拿。加强监管之外，有什么有决方法？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很多人都在谴责黑心商人，不法销售，无德医生，这些都没有问题。道德谴责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这件事情本身的责任厘清，都不是那么容易。很多人呼吁政府要加强监管，问题在于，“特医奶粉”本身就是参照药品严格监管了，还是有人打擦边球。难道要一刀切，禁止销售面向婴幼儿的固态饮料吗？对这个广大市场而言，又显得反应过大了——毕竟，打着“特医奶粉”在卖的固态饮料，实在微乎其微。只要固态饮料还有市场，打掉正常合法的生产者，就是在给不法商家提供地下市场。
可以有一些具体的操作手法：生产固态饮料的厂商，不得使用奶粉的外包装，以免误导消费者；是否可以有“非特卖奶粉，不能作为奶粉长期食用”这一类提醒标识呢？对很多家长而言，这样的提醒也很有必要。加强行业监管之外，是否应当考虑市场的自净功能呢？增加“特医奶粉”的生产者，鼓励行业竞争，让市场活跃起来。通过打广告战和价格战，“特医奶粉”的价格降下来，不法之徒才不会有生存空间——通过竞争来净化市场，才是真正的治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