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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祭【之五:单身】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十点时光读书会 Author 鹤无粮

终身未婚的德国哲学家尼采



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东坡、剑南皆嗜粥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木心《少年朝食》

 

看看木心年过半百后写得那些情诗吧!


《我纷纷的情欲》、《肉体是一部圣经》、《十四年前一些夜》、《以云为名的孩子》、《眉目》……


终身未婚,亦看不到生平更多浪漫的情事,木心却写出了世上最温柔缠绵的句子。想来,匪夷所思。

 

有的时候,我会遗憾这件事。仔细想想,婚姻不过是人类社会的一纸契约,一项制度,甚至与爱无涉。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爱更像是风,无形、无界,风吹过,与你何涉。真正的爱无需绑定,无法约束。


所以木心写道:


“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

 

进一步说,木心信奉福楼拜的那句“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所以在《素履之往》里明确的写出了《我的爱情观》:

 

“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小种可能。“


终身未婚的法国作家福楼拜


 

木心自言二十三岁,即正式拜在福楼拜门下,福楼拜的思想对其影响之深远长久,《最后一课》里有:


“福楼拜不结婚。他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然而木心早年是有过恋爱经历的:


“我少年时跟一个女孩子通信,因为写写文章,爱慕,通了三年多,后来一见面,从此不来往了。三年柏拉图。一见,一塌糊涂。勉强地吃饭,散步,勉强地有个月亮照着。”

 

这种少年时的笔友,情真意切,没见面前,早早已把对方的体态和容颜想像成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见面验证,稍有差池,便灰飞烟灭。这一点上,艺术家的敏感度更甚于常人。

 

“貌合神离固遗憾,神合貌离亦怅惘。”

 

相亲的时候,人们常会对样貌有具体要求,所谓门当户对就是对貌合的要求,这是可量化的指标,而精神层面是否合拍,往往被忽略。这也常会成为婚姻不幸或失败的隐患。


木心的失意在于,这种精神层面的隐患,他可以早早排查掉,而貌不合的惨状,在那个还没有视频聊天的年代,就很难做到未卜先知了。

 

木心在小说《芳芳No4》中以主人公的口吻,对此论调有过详细阐述:


“在爱情上,以为凭一颗心就可以无往而不利,那完全错!形象的吸引力,惨酷得使人要抢天呼地而只得默默无言。“

 

木心何等高傲,他理想中的情人,要貌合,又要神合,现实中哪里去找呀?顽皮地想想,张爱玲也许可以,差七岁,姐弟恋,可惜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张爱玲


 

你的眉间笑语使我病了一场

热势退净 还有我寂寞的健康

......

所幸的是你毕竟算不得美

美 我就病重 就难痊愈

你这点才貌只够我病十九天

第二十天你就粗糙难看起来

你一生的华彩乐段也就完了

——木心《眉目》


在《鱼丽之宴》这本书里,木心就女友问题与《联合文学》编者有过一番对话。

 

问: 在您的文章中,我们看到了与您共论寂寞的“丹卿”,带您去看“梵蒂冈艺术藏品展览”的女同学,为您缝制丝质衬衫的女雕刻家……可否请您谈一谈您诸多的“情障”?您心目中最完美的女友形象?

 

答:那三个都不是“情障”。而我的“情障”又何止三数。而“障”已去矣,“情”犹常在,我不忍写。而以后可能长篇大幅地写,那就不再用第一人称了。“完美的女友”是说“反话”,我过去的女友,一个也不完美,原因是我自己就支离破碎,当听到纪德说他“爱爱,不爱单个的人”——我吃了一惊,以为他窃听了我内心的自白。当歌德说“假如我爱你,与你何涉”——我太息,因为能做到的只有这一步,而这一步又是极难做到的……“

 

木心一生单身,很多人便据此说木心一定是同性恋,我想这纯粹是同志群体的臆测。我宁愿相信木心是双性恋,木心当然爱女性,他爱伍尔夫,勃朗宁,也爱李清照,更爱张爱玲。


木心爱的男性就更多了,中国最爱老子,爱陶潜,又爱杜甫,爱曹雪芹,西方最爱耶稣,爱尼采,又爱拜伦,爱安徒生。


终身未婚的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



木心的情人之多,我哪里列举的过来,去看《文学回忆录》吧,就知道,木心爱的全是人类历史上的精神贵族,不分男女,没有性取向。


“伍尔夫说,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都是双性人,比常人不知丰富多少。”

 

据此论调,也只能把木心划为双性人之列。李劼在《木心论》里对此有精彩的论述:


“木心的艺术家生涯简单说来就是,嫁给了诗歌,又迎娶了绘画……艺术是木心的终身大事。木心没有进一步说明的是,既嫁又娶。没有人明白,这个单身汉其实活得多么的有滋有味,既做过新娘,又成为新郎。写诗的每一刻,都是木心的洞房花烛夜。”

 

一个人越往人类精神的顶峰前行,当低头向下看时,越会对山脚下那黑压压的人群不屑一顾。在木心,不是瞧不起,是沮丧。木心俳句: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却看到了人心的浅薄。”

 

木心在文学课上讲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深度时,对陈丹青他们讲:


“我憎恶人类,但迷恋人性的深度。已知的人性,已够我惊叹,未知的人性,更令我探索,你们都是我探索的对象——别害怕,我超乎善恶。”


这完全是耶稣传道的口气。

 

人类精神的顶峰,就是曾经老子,耶稣,佛陀到过的地方,木心相信尼采也到过,只是尼采,体弱不耐山巅之极寒,最终疯掉了,但毕竟是登过顶的人。这样的人,在人类历史上没有多少,凤毛麟角,既已登顶,便是涅槃,岂止超乎善恶,也超乎性别。

 

木心爱的不是单独的人类个体,只要是个体身上能展现出人性的深度,他都爱,他爱的是美,迷一样的美。木心有俳句:


“美无性别,若有性别则是性,不是美。”


终身未婚的塞尔维亚裔美籍科学家特斯拉


 

一年容易

春季最好

夏令爱男子

冬天爱少女

秋高气爽爱自己

——木心《波斯王卡斯宾》


木心一生沉醉于文学与艺术,痴迷于创作,远离名利:


“如果艺术家创作时是艰苦的,得到名利后才快乐,那我不做艺术家——我创作时已经快乐啦!名利如果有,那是‘外快’”。

 

木心也构建了自己的艺术世界,自己的象牙塔,用来保护自己,在那个洗劫了一整代知识分子的十年浩劫里,木心靠着他的艺术信仰活了过来:


“许多人都和我一起下去,托尔斯泰,莎士比亚都和我一起下地狱。"

 

陈丹青说:“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这罪孽不独爱单身的木心,人类历史上那些诸多群星闪耀过的名人,皆如此:

 

科学家:牛顿,特斯拉,图灵

文艺复兴三杰:拉菲尔,米开郎基罗,达芬奇

音乐家:贝多芬,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

哲学家:尼采,维特根斯坦,叔本华

文学家:卡夫卡,福楼拜,萨特

画家:卡拉瓦乔,凡高,安迪•沃霍尔

·······


终身未婚的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



这份单身天才名单还可以开下去。

 

这样看来,天才大多是无后的,偶有结婚生子,后代也多流于平庸之辈。木心对此有过嘲讽:


“莫扎特他们都是无后的,前几天报纸上报道莫扎特的第七代子孙,还有照片,喔哟,你看那些人的蠢相,愚钝麻木,和莫扎特有什么关系呀!天才都是吝啬的,不肯把才华给别人,不肯的!”

 

木心在讲《文学回忆录》时,曾把自己说得很惨:


“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

 

看到”断子绝孙“,我的鼻子一酸,接着他话锋一转:


“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幸也罢,不幸也罢,创作也罢,不创作也罢,只要通文学,不失为一成功。清通之后,可以说万事万物——艺术家圆通之后,非常通。“

 

仔细想想,艺术家的作品得以流传,读者受其影响,还不都是艺术家的精神子孙,且无穷无尽,绵延不绝,只要人类还在。


所以木心又说:


“我没有什么可与人攀比,成也自己,败也自己。张爱玲得意早,才有资格叫一声‘成名要趁早’,纪德说,‘别人比成功,我愿比永久。’”


迟来的成功可能是大成。“我愿比永久”,这是鸿鹄之志,又得以超越。这永久大概是要让自己的作品与人类同存亡的永久。

 

“一次又一次觉得,灵智比肉欲要性感得多。”


终身未婚的德国作家卡夫卡



你如花的青春 

我似水的柔情 

我俩合而为神 

生活是一种飞行 

四季是爱的衬景 

肉体是一部圣经

——木心《肉体是一部圣经》


既然谈到了爱情,就会有人精虫上脑,拉扯到性。


诚然,爱与性似乎是分不开的,尤其对于男人,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世上虽然早就有“柏拉图式的恋爱”,但那是不被“下半身至上”的男人认可的。

 

我以前就觉得鲁迅比郭沫若伟大的多,不因为文学价值,单就对待女性的态度上。木心在《文学回忆里》,把徐志摩写的无足轻重,很多人因此不高兴。前段时间李敖走了,一生风流,文章辛辣解气,盖棺定论——一流的学者,时评家。至于文学家头衔,与大师比,还是有距离。

 

陈丹青说,木心私下里,常会与他谈到性,木心对性有深刻的认知,在《文学回忆录》里,有关于《金瓶梅》的论述:

  

“《金瓶梅》呢,更容易误解,太像性书,五个x,英国性文学大师劳伦斯看了也要张口结舌。作者像个幽灵,盯住几个女人和西门庆,看他们演出种种丑剧,此书最妙是淫秽下流的地方,亦暴露人性。”

 

木心厉害就厉害在这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在他眼里依然是花好月圆。凡人类精神所到之无极,木心都可以与这些大师们共舞。

 

“'性',通常是器官在活动,没有'人'。《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

 

学界公认,《金瓶梅》的文学价值是与《红楼梦》齐名的,别说看懂《红楼梦》的人不多,看懂《金瓶梅》的更是稀少。这个兰陵笑笑生虽然身份已经无法考证,我猜想他一定是个大胡子,看看陀氏的样子就知道了。


终身未婚的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


 

木心更厉害的评论来了:


“明朝的富贵人家和平民百姓,淫风大盛。杨乃武、小白菜的时代又何尝不然?我童年在乌镇所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见不得人的丑事暗暗进行。人类社会的底层结构,到了十九世纪的法国,才有文学家把兜底翻出来。我想了三十多年,要不要翻中国的底,顾虑重重。这是要扯破脸皮,血污狼藉的。我读《金瓶梅》比《红楼梦》仔细(《红》书明朗,《金》书幽暗,要放大瞳孔看,一如托尔斯泰明朗,陀思妥耶夫斯基幽暗)。”

 

木心童年所见,一定非虚,我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往事,这样的丑事,四邻八乡也没少听说。可惜的是,我至今没看过《金瓶梅》,如果看的话,光靠自己找出里面的艺术估计有点悬,光靠自觉,我只能确信对里面的淫秽细节不会有遗漏。所以看木心的评论,佩服至极,足矣,没有必要再拿着放大镜去看《金瓶梅》了。

 

木心还有对西方所谓淫书——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高论,为此,我上网找来同名电影,英国2015版,原以为电影会忠于原作拍成R级片,仔细看了一遍,纯剧情,拍的好,女主贵气十足,老公因战争残疾失去性能力,性情大变,女主倍受冷落,本能的驱使下,女主爱上了庄园的护林员,几经周折,最终走到了一起。

 

英国BBC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剧照



劳伦斯认为:性与美是同一个事物,正如火与焰是同一个事物一样。”在这一点上,木心是认可的:


“人的肉体的快乐,是用眼耳鼻舌身(佛家语)分别享受色香味。要说狂热、陶醉、销魂——那只有性欲的满足才可能达到极顶,享受肉体的最高快乐。“


其实这一点,除去性无能,性冷淡因素,绝大部分人都会是认同的。木心转而说:


“音乐、宗教、建筑、舞蹈等等,是精神上的享受,也能使我们狂热、陶醉、销魂,但和肉体无关。”


这一点上的感受,恐怕只有极少数人才会认同,那就是已经有过此种精神上享受的人。

 

劳伦斯说:“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

 

终身未婚的德国音乐家贝多芬



对于这种说法,木心是这样解析的:


“这是诗的、文学的说法。我同意劳伦斯,却要补充:血和肉果然比智力聪明,可是没有头脑,生命会被血肉所断送,这也‘永远是真实的’——我十分愿意不听智力,听从血肉,生命当然快乐、疯狂,但我不敢。我不放纵,还是靠头脑生活。见到劳伦斯,我会对他说:‘你也不敢’。”

 

不知道,劳伦斯敢不敢,即便那些性爱至上者,也是不敢乱来的。西方的性解放运动后,艾滋泛滥,乱来也可以,后果自负。

 

当看透了这些,木心进一步论述了,爱情这把双刃剑的弊端所在:


“人是有情动物,人的世界就是有情世界。男女之爱是情之一种,男女之爱至上者,是排除其他爱、其他情的。所以恋爱至上者不是自杀,就是情杀。“

 

至于性,因为是隐私,又恰恰是人们偷偷关注的焦点,所以一定要下一个结论,木心已经准备好了:


“性行为是什么?是多种爱的表现中的一种,而且是低级的行为。凭什么说是低级呢?请问:强暴是性行为吗?谁也不能不说一声‘Yes’,不然不成其为强暴;强暴是爱吗?谁也不能不说一声‘No’,因为是爱,就不成其为强暴。就这样,我断然把性行为判定为爱的低级的行为。”


终身未婚的意大利全能天才达芬奇



木心的结论,斩钉截铁,无需他人同意。重申木心的爱情观:


爱情,人性的无数可能中的一小种可能。

性,这一小种可能中的低级行为。


如此看来,木心的单身,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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