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逃了,记得我们都曾鼓过掌
今年戛纳电影节海报——
太直白了。
简直就是一道给影迷的送分题。
还记得你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的心情吗?
是如梦初醒。
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日常生活中抽离,开始检验现实是否真的是我们以为的现实。
是振奋人心。
主人公重回真实社会的那一幕,是可以和《肖申克的救赎》齐名的影史名场面。
但时隔24年后,今天再看呢?
Sir的心里多了一种滋味,那就是——
惭愧。
这个故事,我们要看多少遍,才能走出来?
楚门的世界
01
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桃源镇。
一个完美生活的样板间。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幸福、美好。
随处可见正能量标语,小镇大门上写着,“Unus pro omnibus,omnes pro uno”(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积极贯彻着这个主旨。
楚门,他最常说的话是:
“如果再也见不到,那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而他不管在小镇上遇到什么人,对方一定都是友好、温厚、豁达。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半永久的笑容。
你说楚门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所有的美好,都是为了他一个人设置的。
但又只有他一个人,是被隐瞒,被豢养,被监视的对象……
桃源镇天空是假的,太阳月亮是假的,风和海浪是人造的,从自然到社会的整个环境,都由总设计师在顶层调度。
一个小镇,是怎样封住人的一生的呢?
让你永远摸不到围栏,你就会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囚禁的。
楚门怕水。
父亲因为幼年的自己坚持出海而溺亡。
楚门害怕坐飞机。
海报、广播每日都在宣扬飞机有多危险。
但他的害怕,和“原生家庭”的影响,都是被安排的。
即——
你以为你是你。
其实你是被认为养成的你。
被谁呢?
一个主导全社会的,“上帝”。
起码,他自诩是上帝,他至高无上,宣称自己掌握了所有的真理,并且告诉你你的全部幸福都来自于他。
于是。
桃源镇是最好、最安全的地方。
世界上其他地方都是危险和动荡。
就像上世纪五十年代菲利普·迪克的小说《幻觉》一样,主角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泡沫里。
这个泡沫如此美丽,以至于人们深陷其中,流连忘返。
不同的是——
《楚门的世界》还多了一重含义,就像电影名的谐音,“真人秀”。
桃源镇既是欺骗楚门的背景板。
也是一个精美的托盘,将他的人生秀色可餐地呈递到全世界观众面前。
他需要“被”选择,“被”保护,“被”爱,“被”展示——但从来不存在自主权。
一个细节是。
最初,哪怕楚门生活的一切都会被直播,但这并不包括他与妻子的房事。
然而,当制作人发现楚门父亲的“复活”带来了从未有过的高收视之后。
楚门的性爱,立即成为了下一个卖点。
幸福吗?
幸福。
可是你可以选择“不幸福”吗?
对不起,不能。
但楚门突然消失在摄像机镜头前的时候,一切的岁月静好都变换了嘴脸。
好脾气的邻居变得凶狠起来,就连狗也冲着空气龇牙咧嘴。
每日和楚门寒暄的双胞胎,现在对他口吐芬芳。
所有人手拉手围成人墙,试图拦住黑暗中不知躲在哪的楚门。
——这一点倒是和白天一样。
出奇的齐心协力。
你幸福吗?
你必须幸福。
02
人人都是天生的演员
别以为《楚门的世界》太夸张。
其实那时,早就有电视台想这么干了。
1998年,《楚门的世界》上映之时,在遥远的日本,有一档叫做《前进!电波少年》的节目。
他们找了一个叫滨津智明的喜剧演员,把他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十几个月,靠写问卷抽奖为生。
剥夺了他一切与外界联络的方式,甚至衣物。
事无巨细地直播了出来。
全日本的观众看着赤裸的滨津智明在屋里写字、唱歌、跳舞、发疯。
上万的观众在现场看着他突如其来的一丝不挂,出糗,惊愕,懊恼。
节目组,只需保证演员不被饿死不至病死,便能获得超高的收视率。
而《楚门的世界》呢?
更真。
制作人从自己的表达、欲求与观点体系出发,制造了一个微型社会。
一个他认为“正确”的社会。
就像他说的,这里的一切,必须是“生活实录”。
以往的虚假已经满足不了。
现在必须用鲜活的真实才能达到。
怎么“真实”?
规训、洗脑、约束。
封锁、监控、利用。
小镇内外的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他们组成了共谋,组成了枷锁,组成了一套自发的运转体系。
就拿楚门最亲近的两个人来说。
妻子与马龙。
他们都知晓真相。
妻子,是规则的执行者与维持秩序的人。
她从这套体系中获益,因此全心服从与支持。
而马龙,他认为这套体系压根不算虚假,只不过经过“设计”而已。
他比楚门的妻子更进一步认可了这套体系所代表的价值观。
这也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更能融入楚门的世界——既是节目,也是楚门本人的生活。
但你选择了樊笼。
哪怕是既得利益者,也不可避免地被笼子困住。
就在妻子说自己“不分公私”的工作,是高尚的,可转眼她的眼神里便出现了一丝落寞……
也许是她的良心触痛了一下。
也许,是想到了自己被祭献的人生——没有真实的爱情,没有坦陈的亲密关系,只有一个迎合丈夫与全世界人的娇妻人设。
每个人都从这个谎言中获利。
每个人又都深陷其中。
最后,维护这个谎言成为了所有人的本能——
演都演了这么久了,怎么好结束呢?
两年前,金·凯瑞在接受采访时说过。
楚门离开。
将面对的是更大的孤独。
出去那堵墙之后
我意识到他在外面的世界里也会很孤独
因为墙外的人反而想“进去”
某种程度上,这也契合了制作人曾经的那句名言。
外面和里面。
真的没多大区别。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电影最后的神来之笔。
两个保安看到楚门脱逃,先是为他鼓掌喝彩。
下一秒。
他们换台,继续看别的节目。
这当然可以解读为娱乐至死。
但在批判的另一面,却是无可躲避的现实——
节目之外还有其他节目,其他节目之外还有其他娱乐,其他娱乐之外还有其他生活……
我们如同一个个客体,永远不知道自己是逃出牢笼,还是逃入了另一个牢笼。
权力,边界,那都是“制作人”才可以行使的。
也正是这无数的制作人,无数的执行者,无数的有名字/没有名字的配角。
他们占据上层。
并用无数个楚门秀,为下层的我们,搭建了庞大的规则帝国。
03
越吹越厚的泡泡
初看《楚门的世界》,我们无法不憎恨那样的虚假,为楚门的脱离欢呼。
但今天看来,我们真的能说桃源镇很糟糕吗?
它制造出幸福。
但起码那日子的确挺幸福,而不是让你在匮乏和辛劳中,嘴上唱着幸福的合唱,苦独自往肚里咽下。
它欺骗着楚门。
但无法使用暴力囚禁,一旦楚门发现了真相,他走出了那扇大门,制作人便再也无可奈何,无法指挥警察把楚门再捉回桃源镇。
也就是说。
楚门的困境,其实是一个挺不接地气,“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困境。
他并不是在自由与奴役中进行选择。
而是——
你要养尊处优的假象。
还是要真实,但同时面临更多的风险与悲惨。
当年,我们都无法不选择后者,无条件为楚门高兴。
可是今天,多少人想争个安稳无忧,挤破脑袋想要进入一个被保护的温室当中。
哪怕我们已经知道了,里面有多少言不由衷,逢场作戏。
我们无法简单批判这样的人,只是,时代的潮流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面对楚门为何三十年来从未怀疑过眼前的真假的疑问时,制作人说了一句在今天看来仍不过时的箴言——
你要知道
这节目需要整整一国的人来维持运转
桃源镇困住的并不只是楚门。
它所制造的巨大泡泡,同时也包裹住了桃源镇外的人。
理想的生活,主流的价值观,成功的标准……
想逃?
楚门当初对自由的渴望多激烈。
妻子一句话堵过来,他立刻没了底气。
也许你会说。
即便如此,楚门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开啊。
是的,但那是在发现妻子的虚伪,邻人的谎言,整个世界都合谋相欺之后了。
为了爱情,他才敢放手一搏。
但,如果有人告诉你,你的妻子是假的,你的邻人是假的,整个世界都合谋相欺的——
你会相信吗?
Sir想到柏拉图的《理想国》,2400年前的巨著,也是《楚门的世界》灵感来源。
柏拉图提出了一个著名的洞穴寓言。
他说有一个洞穴,关满了囚犯,但囚犯们一直是绑着身子,面朝墙壁,一生所能接触的只有墙上的影子。
这时,苏格拉底问葛劳康,如果给一名囚犯松绑,让他站起来,转身向出口望去,能否想象这时会发生什么?
这个人可能会在强光刺激下痛苦不堪。
这个人可能希望重新返回自己习惯的位置。
这个人不会去相信一个善意解救者的说教。
他会相信,自己这一生看到的影子,才是真相。
洞穴寓言的成立,前提是——
你知道自己在洞穴中。
因为你能看到影子的破绽,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到洞口有光。
于楚门。
他能发现破绽,并且追问破绽。
他的光是初恋,是引导他走向真实的动力。
24年后呢?
那个鼓舞过我们的楚门,或许正在变成当下的异类。
那个泡泡好像不仅越吹越大,越吹反而还越厚了。
它不再是由电视节目造就。
而是每一个人自己,用更开放、更快捷的网络,为自己织成的信息茧房。
认知出现了破绽怎么办?
那就用阴谋论、用非黑即白的站队来自圆其说。
洞口外传来另一束光怎么办?
那就无视、遮挡和诋毁——外面的光都是死光,只要洞里才最亮堂。
追求真实或许太遥远了。
毕竟,就连眼前的安逸,那个作为幸福模板的桃源镇,都那么令人垂涎……
真实与谎言,里面与外面,好像也没那么界限分明。
甚至,还有精心维护这份易碎的假象。
万一有天,连戏都没得演了呢?
于是安于现状的人们,便也只有满足于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哪怕其中充满了伪装、演戏与作秀。
《楚门的世界》也并不只是一则1998年的成人童话。
镜头拉出桃源镇。
进入宇宙,遥望地球。
那是另一个桃源镇。
还不过瘾?试试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