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的电影《燃烧》结尾。
穷小子钟秀终于拿起刀,面对面,攮死了富家公子本。
替失踪的惠美,也替被压抑的自己,完成了复仇。
这个结局,从诱骗到偷袭,从补刀到烧车,最后到钟秀全身赤裸,在豪车和富家公子尸体一起燃烧的火光中,从容离开。
既对应了片名,也让压抑许久的观众得到了释放。
很爽吧。
但。
结尾之前,钟秀在出租屋里幻想着惠美帮他自渎,以及逐渐拉远的伏案写作镜头。
现实里,穷人依旧是穷人,他们只会慢慢消亡,永远没法翻身。但不论是电影《燃烧》,还是原著《烧仓房》,其来源的日韩社会,毕竟还是发达国家,有精英视角。这是在去年被伊朗选送参加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评选的作品。在2022年的威尼斯电影节,拿下了地平线单元的最佳影片和最佳男主。随后又在东京电影节,拿下了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会大奖。Sir知道,看到这个片名,看到伊朗这个国家,很多人会直接联想到国际局势,地区冲突,好奇剧情会不会与现实政治、宗教等紧密相关。它的故事很小,视角更小,甚至连真实性,都一度模糊不清。
集中营里,一群人穿着囚衣的犯人,排着队被送进了一个阴暗闭塞的小房间里。镜头来到室外,在吵杂的敲门声中,随着一声“cut”,工作人员入镜,一边道歉,一边打开了锁着的门,把他们放了出来。被关着的这群人,并不是集中营的囚犯,而是制片方从当地找来的群众演员。
虽说是群演,可他们的体验,却和历史上的集中营受害者们没什么区别。在满是泥泞的荒地上做重活,在逼仄的坑道里刨坑挖土。按照汇率,30万伊朗币,换算成人民币,还不到50块。
我们的主角沙基卜(莫森·坦纳班德 饰)就是其中一员。他的妻儿在地震中去世,制片人可怜他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允许他可以住在片场,除了当群演,还得负责各种杂活,比如安保,建筑工,厨子……相比于其他零工,群演已经是他们这群人眼中,相当不错的工作了。饰演希特勒的演员,突发心脏病送医,后续也无法继续拍摄。
作为群演的沙基卜,不由分说地被安排剃了头,刮了胡子,做了试妆。明明是一个沧桑的中年大叔,换了装扮后,居然颇为神似。
可以说,《第三次世界大战》这部电影前半段有着一些荒诞喜剧的元素。一个穷途末路的底层中年,在片场这个最专制且等级森严的地方,因为导演的赏识,突然得以翻身。虽然还是住在片场,但从漏水的毒气室,变成了豪华的红房子。
甚至在拍摄间隙,相比于那些衣不蔽体还淋着雨的“囚犯”,他有体面的衣服穿,休息有椅子坐,还有人给他倒茶水。
但这个优待,依然足以让沙基卜对相好的妓女拉丹打电话自夸。如果故事顺着这个脉络走,可以想象,沙基卜有极大可能,会因为这部戏的“精湛演技”被观众看到,甚至因此走进电影圈,成为无数群演们羡艳的对象,完成一个底层的逆袭传奇。即便沙基卜可以住红房子,演希特勒,但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于是就在沙基卜向相好的拉丹自夸后,后者却直接从妓院逃跑出来投奔他。
之前给他提供住所的朋友,是一个非常反感妓女的人,不可能收留她。
可沙基卜当初能够留在片场当保安的红线就是,不能带人来片场。这有着被人发现的风险,惹恼了制片人,现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打水漂。拉丹是个聋哑人,而沙基卜恰好会手语,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上,他俩几乎是对方唯一的倾听者。所以当拉丹诉说妓院老板虐待她,沙基卜就实在做不出把她送回去的决定。在片场那间红房子的地板下,给拉丹先安置了一个藏身的地方,试图先蒙混过关。恰恰是很多二战题材电影里,犹太难民为了躲避纳粹搜查藏匿的方式。
而在这部电影里,藏人的居然是“希特勒”,不得不说也是一种调侃。
白天,沙基卜从食堂带盒饭给拉丹吃,晚上,他和拉丹就这样在片场过起了二人生活。可仅仅40个小时后,妓院老板就找上了门,不仅把沙基卜一顿胖揍,还开了条件:听起来不多,可要知道,即便演了希特勒,沙基卜的日薪不过才50元人民币。因为希特勒演得不错,制片人也好,导演也好,都无法接受中途换人的成本了。而作为底层人的沙基卜,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能够和他们谈判的本钱——
他用母亲病重的借口,从制片人那里骗来了2000万(大约3260元人民币)。又借此,在没戏拍的时候,逃班离开片场,找妓院老板拖延时间。注意此时的他,神采飞扬,喜笑颜开,嘴里叼着支票,高兴地自顾自跳起舞来。他已经开始幻想给拉丹赎身之后,两人一起过上幸福生活的样子。为此,做了饭,开了可乐,还让拉丹洗了澡,坐在火堆旁,两人一起畅想未来怎么过,会生几个孩子。现实世界中,如果你看穿了权贵者们的谎言与诡计,但又没有任何证据去揭穿,你该怎么办?
红房子的爆炸并不是意外,实际上是为了拍摄需要,按照计划毁掉,炸掉前会清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提醒,按道理说,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更凑巧的是,急着去给妓院老板还钱的沙基卜,因为请假溜号,完全没有注意剧组在这一天的工作计划。因为,当沙基卜找到制片人,说当时房子里还藏着人的时候。
从制片人、导演、副导演,甚至片场大部分人都认为,拉丹从来没有在片场出现过。人不会凭空消失,能让一个人消失无踪的,只有别的人。于是他发现制片人连夜找来挖掘机,清理事故现场,而这一切完全没有任何人通知他。
于是他发现制片人问了妓院老板的电话,之后等他打电话过去问,得到的答案是拉丹已经回去了。当他口口声声坚持“我们杀死了一个人”时,却没有人能够相信他。
每一个环节,在剧组其他人的眼中,沙基卜的话都站不住脚——你明明也参与了搬燃烧物的工作,烧房子的消息却说不知道?
他们宁愿相信沙基卜产生了幻觉,宁愿相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错,沙基卜是个胆小的人,他在爆炸时吓得要躲起来打电话,他在告诉别人废墟下有尸体时却有意不提妓女的身份。
电影片名叫做《第三次世界大战》,看起来有点无厘头。它更像是在前两次世界大战的主题上,往下续写了一个贫富差距,阶层对立会引发的悲剧故事。如50块人民币一天,剧组似乎在让这些群演毫无尊严地干活。
但注意,别的工作,也不一定会比这份工更轻松,这些底层人在就业市场上,也是被挑剩下的。但经历过拍摄现场就知道,究其原因,不过是为了保持效率,控制成本。为了拍这个电影,制片人自己已经付出了全部身家,因为意外(希特勒演员换人),基本已经确定亏本,而且这部戏关系到在场所有人的饭辙。可怜他在地震中失去妻儿收留他工,相信他的借口给他钱,一次次对他妥协。可他讨厌沙基卜的原因,是因为沙基卜抢了他表弟的工作,想把他挤走而已。心如死灰的沙基卜,从朋友那里偷来了老鼠药,利用对厨房的熟悉,给剧组所有人下了药。
他甚至还亲手打死了曾收留他的朋友,以避免下药的消息外泄。
他终于成为了他扮演的希特勒,也拉响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号角声。在Sir看来,是当下这个被资本浸透的世界,是金钱对于人的异化。在沙基卜看来,人命应该是无价的,拉丹的死,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电影里,就算是拉丹死于房子爆炸的事故,但顶多是意外伤亡,在场所有人大部分都是可以给妓院老板,也就是拉丹名义上的丈夫,交付赔偿来脱身的。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各省市交通意外事故、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的赔偿标准。甚至就在不久前的电影里《不止不休》里,贾樟柯饰演的矿老板,给矿难工人家属的赔付价格,就是当时当地的人命价。一个被金钱异化的世界,泯灭的人性,驱使着所有人自相残杀。
Sir觉得这才是相对于《燃烧》里,底层复仇上层的阶级冲突,更值得思考的东西。来自伊朗这个第三世界国家的声音,之于我们,是一个更好的参照物。当资本和市场的力量席卷全球,当所有东西都可以用价值来衡量,在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接受这些观念时。每个愤怒绝望的人,都会迎来自己的“第三次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