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节故事 | 老城脚的无花果树
人近中年。心只要静穆下来，世事覆盖的记忆就会悄然启开，尘封的往事慢慢地流淌出来。我小时候住在古道路时，隔壁惠家龙门的无花果树就不停地摇曳心海里，龙门里当年的那些人和事总是挥之不去，不断闪现。
小时候我家与隔壁的惠家龙门，仅隔一道黄泥巴土墙。惠家龙门那时也有点破旧，仅保存一些龙门结构的残缺原貌。而没有街上瓦家龙门、颜家龙门、邵家龙门的气派。从土墙绕进去，只有靠右的这边有两间一层的木制瓦房，靠左的这边仅存一道土泥墙。土墙内堆放一些断瓦残垣且杂草丛生，这败颓的空地属于惠家所有，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未修起房子。
泥土墙上用破旧的沙罐子、烂盆子、沙锅等裁上一些土三七叶和菊花，墙面上兀长着一些狗尾草在风中摇晃着。走过木屋墙壁与黄泥巴土墙形成的巷道，就进入惠家龙门。龙门靠右边是三间泥木瓦房，左边靠城墙脚这面是两间木瓦房一间茅草房，临街一面是横排的三间房。这间茅草房原是惠家用来喂马的，后来改堆杂物。
整个龙门由临街四间房(其中靠近我家这间泥巴房1952年下大雨淋垮后就未重修了)龙门里两边各三间房组成。院内由青石板铺成，由于年代久了，有的石板已松动而且还长出一些杂草，夏天还有蟋蟀在杂草里“居居”地叫唤和跳出。
龙门左边三间房椽下摆放着石磨和磕糯米粉的石碓子。整个龙门面向虎踞山，临威宁路的这边是空着的城墙脚，只是在斜坡上靠左栽种青菜白菜萝卜和大葱，坎上石缝里长着蒲公英和喂兔子的米汤菜。另一边栽种一棵花椒树和两棵无花果树，树旁边是两间茅厕。
惠家龙门临街的两间屋子，一间租给从四川来编织竹器的聂大爷家居住，另一间是惠家长子蕙伯伯家自住，院里右边三间分别租给邓姓兄弟和被从省城下放来改造的于伯伯家住，剩下一间惠伯伯自住；院里左边安放石碓子的这间租给聂司机家住，中间是惠姨奶二老居住，另一间是租给哑叔家住。
龙门住着六七户人家，大小有几十口人，如逢节日或晴天洗晒衣服，凉洋芋片，做大头菜，又或是春节前夕推豆花，磕糯米面，舂糯米糍粑熏腊肉时，街上的人们纷纷来到这里，龙门就热闹起来了。但是对我们少年来说，记得比较清楚的还是龙门尽端处，栽在老城墙脚下的那两棵无花果树。至今还忘不掉那撇开无花果时流溢的芳香和入口时的甜甜味道。
整个惠家龙门据说是惠老爷解放前靠做石匠工和做生意置办的，因那时古道路属老毕节城外，买地容易。所以除了龙门外，惠老爷还在其他地方购买了田地。
解放后，土地改革和私营改造中惠姨奶积极响应政府号召，主动将自己在唐家水沟买的田地，和城里的两个打石器的工坊捐献给政府。后来划成份时，她家划为小土地出租。惠姨奶还被政府定为土改中的积极分子，选为我们这条街的街代表，与史代表，李代表一道为管理居民们积极工作。
春天站在惠家龙门院坝的青石板上望着对面的虎踞山，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那山坡上犹如下大雪般盛开的梨花，山上裸露的地方长着荒凉的野草，沧桑地述说着千年的忧伤，随风起伏的绿草泛起绿波，荡漾着少年的心田。
惟有这老城墙脚的花椒树结着一粒粒青涩的绿果，那紧裏着的麻素似乎还在睡梦里。与之相邻的无花果树，阔叶始终碧绿大方地长着，阔叶上偶有麻雀歇脚，留有黑白相混的鸟屎凝在上面。两棵无花果树无拘无束地长着，不仅给这龙门添置郁绿的景致，还给我们带来香甜的果实。
无花果树的碧绿还自然地烘托着旁边后院灼热盛开的桃花，点燃了春的情怀。偶有泥土掺杂茅厕大粪的味道传来，竟有蚯蚓从果树下潮湿的泥巴里爬出，样子十分丑陋。
已有五六十岁的惠代表，总是穿着灰蓝色斜棉纽扣的老式父母装，头上包着至少四层的黑头纱巾，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双手反背在身后，一双三角眼总是冷冷地张望着，她迈着坚实的步伐从土墙的巷道走出，走到公寄处大门外就高声卖气地喊道：“今天晚上七点半，各家带上小板凳到公社开会喽！”见有人答应后又往落水洞方向一边走，一边喊。看着惠代表远去的背影，感觉到街代表还是比较辛苦的，街政府是否发钱给她们不得而知。
但她们都是一些五六十岁的老奶奶，除了通知开会外，还在街支书领导下传达街政府的工作安排，带头组织居民们大扫除，清理街道卫生。逢打防疫针和卫生检查时，还要挨家到户通知。如政府春节组织拥军爱民活动就要积极帮忙做准备工作。有时街上有吵架的人家，也要找街代表去劝和解决矛盾。
惠代表在老百姓中威信很高，如果发现地富反坏右或被管制的“四类分子”以及小偷小摸的，只要她一往公安派出所反应就会被抓。小时候调皮捣蛋，妈妈打骂我们时总会讲：“再不好好读书，整天只晓得煽烟包，赢钢珠就叫惠姨奶送你们到派出所去教育”我们听后，心里害怕，就吓得不再吭声了！
其实，惠代表是一个心直口快较为善良的人。尤其对街上的“五保户”老人特别关心。记得街上曾二奶是“五保户”，政府发的救济棉衣，她总是亲自抱着衣服送到曾二奶家。有时叫住在惠家龙门的哑叔帮曾二奶家挑水搬煤，惠代表还多次跑到曾二奶家，服侍照顾生病时的曾二奶。
不过，小时候我最寒心的，是据说惠代表去街政府反映我爸爸养鸽子，说鸽子把周围人家房上的瓦踩得稀里哗拉，害得下雨天漏水，事后父亲不再养鸽，使我们再也吃不到清蒸鸽肉。但长大后才明白，惠代表这样做也是为老百姓着想。所以对惠代表，大家还是很尊重的。
对惠代表家栽在城墙脚的一棵花椒树两棵无花果树，我们最喜欢的是摘无花果吃。每逢包谷成熟的季节，树上的无花果由碧绿渐渐的长熟变为深褐色，从生硬熟成软和。只要摘下熟透的无花果把薄薄的皮轻轻剥去，那芳香就散开，放进嘴里满口都是甜丝丝的，像喝了蜂蜜水一样，浑身舒畅。
如遇无花果未熟时我们去摘，被惠代表碰见，她就会拿着竹条子，凶巴巴地吼道：“幺们，熟都没熟你们害命，快下树来，不听，我就打”。大家听后偷偷一笑，赶紧跳下城墙脚，从四街跑回家了。
住在惠代表隔壁茅房的朱哑巴，我们称之为哑叔。他听到叫他哑叔心里十分高兴，平常恶狠狠的双眼会变得柔和起来，脸上笑的时候那丝丝横肉就化开了。
哑叔，不仅哑还背驼，脸上有几颗麻子，厚厚的上嘴皮总是往上翻着。哑叔心地善良，每逢磕面春推豆花推包谷面时，哑叔都会帮忙，遇着在龙门熏腊肉他还帮着烧火搬运翻动。有时惠代表还叫他帮街上五保户挑水搬煤，他只默默地做从不发火。
左邻右舍对哑叔也好，有时煮碗面给他吃，有时还会提点包谷酒给他喝。无论给啥，他都是点头微笑，不再有什么其他动作。只是有一次，街上被遣送下放到乡下劳动改造的周大伯回家时，由当地的两个民兵送回来，正遇上搬东西时，哑叔看见已六十多岁的周大伯抬不动箱子，就上去帮忙，可来的民兵不让帮忙。哑叔眼睛一瞪把箱子一砸，嘴里伊里呱拉地吼着好似要动手打人，围观的人急忙把哑叔家的人喊来劝。
哑叔用手比划着指指周大伯，又拍拍自己胸口。他家里的人对两个民兵解释说，哑叔是看见周大伯搬不了东西，他可怜周大伯帮一下忙又有何错，那两个民兵听后才知道哑叔不能说话，也就不再多说，然后就赶快离开了。哑叔看到两人离去，手舞足蹈好似打架胜了一般发出欢快的声音。
我们每次去偷摘惠家龙门里的无花果时，哑叔都会悄悄帮忙摘了丢在坎上，让我们去捡后用手示意，叫我们快离开免得惠代表发现，小伙伴对哑叔很亲切，从不会叫他哑巴，而左一声哑叔，右一声哑叔喊得他很高兴。
哑叔对面住的于伯伯，据说是从省城下放到山城改造的。他平时喜欢读书看报，每天起得很早跑到军分区操场，回到家就将龙门扫得干干净净的，他家妻儿老小共有七口人。五个娃儿学习很好，从不与街上娃儿些玩耍。于伯伯还懂中草医术，面目仁慈，待人小心和气，街上有的人生病，总会找到他帮忙开个方子，找点草药，就医好了，大家从不计较他是不是右派，他本人也是乐呵呵的，爱找龙门里开汽车的吕伯伯搬上象棋杀上两盘，哑叔站在旁边看的时候嘴里念的他们都听不懂的时，哑叔一急就会用手去动指，引得下棋的两位伯伯哈哈大笑。
有的时候我父亲还有惠伯伯他们也会聚在龙门，下下棋或摆龙门阵。总之，那些年龙门里的人们都很和谐，遇见时会相互打招呼，遇到做菜豆腐，做新包谷粑等好吃的东西时，会互相舀过来端过去不相互嫌弃，大家在院坝里拉绳子晒衣物也不会丢失。
后来我们一般大小的小伙伴们都慢慢长大，上了初中后都忙于读书便不再去城墙脚摘无花果了，惠代表就会摘下熟得紫红的无花果，一家送几十个让大家品尝。她家前面两间房已卖给一个单位建公司，后面龙门里的人相继搬走。于伯伯家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就回了省城，吕伯伯家已在单位分得宿舍搬走了，哑叔的妹妹嫁到了水城，一家人也搬走了。
龙门里惠代表二老相继去世，唯剩下惠伯伯，惠伯伯重新修建了三层楼的砖瓦房，一家七口人在里面居住，其余房子作了处理。只有城墙脚的那两棵无花果还在长着。没有几年，我家也搬走后，就再也没有吃到惠家龙门的无花果了。
有一天，听说原来住的古道路要拆迁。我在星期天时回到那里，走到祖宅一看。祖宅已拆得只剩下残瓦断垣，再走进惠家龙门，看到的已不再是原有龙门的景象。
那墙城脚的花椒树和无花果树已不见踪影，竟然连一丝丝痕迹都未留下，不知哪个时候已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连原来站在城墙坎上看见的虎踞山，现也被威宁路一幢幢高楼遮掩，再也看不到。
望见浅灰色云层下的一栋栋水泥森林，我只有深沉的叹息。那少儿时的惠家龙门流动着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身影，那如大家庭似和睦相处的情景，那一张张真心笑容的面孔，已成美好回忆。
我只有在心中祈愿那龙门里的人们就如枝繁叶茂的无花果树，虽没有鲜花绽放的绚丽，却有香甜的硕果，平实地生活着就好。也不枉于我在无奈的岁月里珍藏这么的长久！
编辑/任佳丽
编审/秦 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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