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篇:把字写好 | 恕堂
写字,对过去的读书人来说,既平常不过,又甚为紧要。趣味、学养、性情、交际等等,全在横竖撇捺之间。by 恕堂
文 / 恕堂
编辑 / 云在
朗读 / 恕堂
海豚书馆丛书中有董桥先生的一册,十七篇文章,五万字,无序无跋。这样的小书看第一遍时适宜随手翻。一翻就是《周作人妙品》,文中提到了一幅周作人的立轴被拍卖的事。那是周作人送给金性尧先生的。“文革”中被抄没,就此没了踪影,直到金先生过世,才又神奇出现。周作人不仅送立轴给金先生,还送了扇面和一本《儿童杂事诗》。
上世纪五十年代周作人抄了好几本《儿童杂事诗》送给友人。我曾有幸见过其中一本,通篇行楷,灵秀飘逸。钟叔河先生编辑出版《儿童杂事诗》时大概没有见过这部手抄本,否则也许会用它来做出版的底本。
董桥先生的这本书名为《墨影呈祥》,让读者见识了不少文人字画、雅致文玩。我总觉得,物件只是表面,作者真正在意的是物件背后的人事、情谊,是老派人物令人神往的风仪,是岁月匆匆的脚步,是渐行渐远的文化芬芳。董先生的文章很像江南园林,方寸之地,移步换景,曲径通幽,气象不凡。我特别喜欢看那些被精心摘引进文章的小资料。它们好似庭院里一处处玲珑的假山。单看,是一景。与别的合在一起看,又有另一种味道。比如:
许姬传说他少时见过梁启超去看他外公徐致靖,身穿黑缎团花马褂,蓝缎团花袍子,头戴美式呢帽,还拿一根文明棍,谈完正事谦然掏出一个扇面求徐致靖随便写几个字。
写得真好——梁启超齐整的穿戴,配上“随便”两字,把“谦然”表现得淋漓尽致。徐致靖是光绪年间进士,维新党人。戊戌变法失败,即被捕,判斩立决,后经人营救,脱险。晚年定居杭州。许姬传是戏曲评论家。八岁随外祖父徐致靖读书,成年后对京剧发生浓厚兴趣,长期担任梅兰芳剧团秘书,并致力于文物鉴赏和收藏,工书法,擅楹联。梁启超的字极漂亮,刚劲的魏碑里透着娟丽的隶意,“方整的气韵流露秀逸的气度”。
写字,对过去的读书人来说,既平常不过,又甚为紧要。趣味、学养、性情、交际等等,全在横竖撇捺之间。幼时,先父常督促:“字是‘出面宝’,要把字写好。”他的书柜里有不少字帖。我喜欢苏轼的《丰乐亭记》、褚遂良的《孟法师碑》、智永的《千字文》还有赵孟頫的《止斋记》。说来惭愧,稍微用点心思练的,只有《曹全碑》。见我练字,父亲会提醒,临帖前一定要读帖背帖。他感慨,年轻时玩排球,手掌肌肉受伤,再也写不出像样的毛笔字。不过,父亲的硬笔字还是好的。他那本泛黄的黄若舟《汉字快写法》我至今还常看。
《墨影呈祥》中最打动我的是作者对师友的回忆,写得那样淡然、节制,却又回味无穷。
该是十七岁生日,亦梅老师送了我一套汤显祖作品集,嘱咐我多读戏词,说白话文要写得好,宋词、元曲、明剧不可荒废。我真的埋头苦读了好几个月才到台湾升学。大约一九六三、六四年,有一回去师范大学听演讲,一位教书先生谈起徐志摩的白话文,梁实秋先生笑笑说:“要写志摩那样的文字非熟读元曲不可!”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冷冷的春雨,我格外怀念亦梅老师,他年轻的时候相貌七分像徐志摩,老了写的白话文尤其不输徐康桥。八十多岁从厦门来香港小住,老师话不多了,神情也落寞,有一天忽然对着我微微一笑:“还是明朝好,”他说,“王阳明的东西不妨多读!”
读书写字,像走迷宫。独自摸索,兜兜转转,难免事倍功半。找不到出路时,如有师长点拨一二,金针度人,让你豁然开朗,何等快意。记得有一次在先师的书房里,说起周作人与日本。老师忽然站起身,找出一本《“高陶事件”始末》,说,当年北平沦陷后陶希圣派人去考察情况,还看望了周作人。周作人对来人这样讲——说到这里,老师指着几行字读给我听:
“日本少壮军人跋扈而狭隘善变。一个宇垣一成大将,被他们抬高到九天之上,又被他们压到九地之下。他们对本国的军事首长尚且如此,对于外国政客如何,可想而知。”周作人托武仙卿带回来的口信,是“干不得”。
读罢,老师不再说什么,听我释然地“哦”着,笑眯眯地把书递给我。那时,天色已暗。窗开着,微风拂面,书桌上的稿纸“簌簌”作响。书柜里的书层层叠叠,门楣上挂着王蘧常先生写的“真积力久”,是笔力健朗的章草。
(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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