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林小札:蔡襄其人其书 | 李跃林
"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竭,加以唐末喪乱,人物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国初,李建中号为能书,然格韵卑浊,犹有唐未以来衰陋之气,其余未见有卓然追佩前人者。独蔡君谟言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 by 苏轼
文 | 李跃林
编辑 | 宛在
作为“宋四家”之一,蔡襄的书法风格最为模糊,而且不时有被踢出宋四家的危险(图一)。
从人生历程上看,蔡襄仕途基本直线上升,至三司使(财政部长)并端明殿学士(国级荣誉称号)等。和苏轼的乌台诗案、岭海八年,黄庭坚的客死穷壤,和米芾久沦下吏几成弄臣的经历,也都不具备任何的可比性。而他的书法,其实正是他的人生的镜像。
图一、宋四家书风比较。左起:蔡襄《郊燔帖》,苏轼《李白诗》,黄庭坚《寒食诗跋》,米芾《箧中帖》,蔡京《宫使帖》。相形之下,蔡京的书法与苏黄米更加合拍,蔡襄则是平淡无奇。所以,即使蔡襄是正宗的四家之一,也难免会有人腹诽。
科举是古代士人仕途的大门,但大门开后,还要正确的选择自己的政治朋友和决定自己的处世三观。蔡襄在宋四家中是唯一一个顺利的敲开了科举大门,又选对了朋友,且保持了正确的价值观的典范。
蔡襄十九岁甲科第十名考中进士,座师是大词人晏殊。比较一下,欧阳修、苏轼和黄庭坚,考中进士的年龄则分别是二十三、二十五和二十三岁。
仁宗景祐三年(1036),二十五岁的蔡襄,名扬天下。事情的起因是范仲淹上书言丞相吕夷简用人唯亲被贬,欧阳修等为之争而谏官高若讷无所作为,欧阳等俱被贬(事见《宋史·蔡襄传》)。蔡襄作《四贤一不肖诗》,褒扬了范仲淹和欧阳修,也为自己选择了政治盟友。
即使遇上了宋仁宗这样的谦厚仁君,做臣子的也必须要认识到,谁才是自己最终的主人,怎样利用其感情。在这终极目标下,加上政治上的考量,一些似乎模棱两可的选择,就会立刻清晰起来。
喜欢传统戏剧的读者,一定都知道“猫狸换太子”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是包青天察明了事实,却不知道历史上是蔡襄是挥出了最后一刀,砍倒的,是自己的座师,时任丞相的晏殊。
“猫狸换太子”的故事的史实,是宋仁宗出生后即为章献皇后(以下简称刘后)所养。仁宗即位,刘后垂帘听政。直到刘后去世,仁宗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刘后的侍女李宸妃(以下简称李后),其时也仅去世一年。生而不识一直就在左右的生母,当然是人间至痛(设身处地,我亦涕零!)。所以知道真相之后,
仁宗号恸顿毁,不视朝累日,下哀痛之诏自责。尊宸妃为皇太后,谥壮懿。(《宋史·列传一后妃》)
为此,也迁怒于卷入此事的晏殊。苏辙《龙川别志》述此甚详:
章懿之崩……晏殊撰志文,只言生女一人,早卒无子。仁宗恨之,及亲政,内出志文,以示宰相曰:“先(李)后诞育朕躬,(晏)殊为侍从,安得不知?乃言生一公主,又不育,此何意也?」吕文靖曰:「殊固有罪,然宫省事秘,臣备位宰相,是时虽略知之而不得其详,殊之不审,理容有之。然方章献临御,若明言先后实生圣躬,事得安否?”上默然良久,命出殊守金陵。明日,以为远,改守南郡。
说的是,刘后去世,仁宗亲政之时,对为生母李后写神道(悼词)的晏殊深为不满——因为晏殊没有提到仁宗是李后所出。虽有时任宰相的吕公弼(文靖)为晏殊的开脱(宫廷秘事非人人清楚,刘后垂帘事有不得已),晏殊仍被贬黜出京。至此,晏殊已经为“猫狸换太子”之事件被罚,此事似乎应已成定论了。
而蔡襄为了朋党之争,用了这把最为锋利的刀,再次砍向晏殊:
殊初入相,……及(欧阳)修出为河北都转运使,谏官奏留修,不许。孙甫、蔡襄遂言“章懿诞生圣躬,为天下主,而(晏)殊尝被诏志章懿墓,没而不言”……殊坐是黜。……时以谓非殊之罪云(《资治通鉴长编·卷132》)
说的是晏殊想把欧阳修调到河北,时任谏官的蔡襄为了保持范仲淹一派的在朝势力,谏言为“才非所用”(蔡襄《乞留欧阳修札子》)。在晏殊不许的情况下,蔡襄则重提“猫狸换太子”之事,直击仁宗母子不得相认的痛点,而导致晏殊罢相。注意仁宗即位在天圣元年(1023),章懿李后去世为明道元年(1032年),仁宗亲政在刘后去世的明道二年(1033),晏殊入相则在庆历二年(1042),蔡襄弹劾晏殊则是在庆历四年(1044),已经是仁宗即位之初晏殊为此受黜之后十二年了!此时蔡襄三十三岁。其用术之道,其实可畏。
当然,蔡襄的政治嗅觉十分灵敏。范仲淹新政失败,蔡襄于庆历五年(1045)上言反对陈执中入相不准,立刻请求外任出守福州。
当我们感叹苏黄因元佑党祸而备受磨难时,很难想到,蔡襄的时代,正是北宋朋党之争的之始,而深深卷入其中的蔡襄本人并非受害者而已。
苏轼的诙谐豪放,黄庭坚的酸腐倜傥,米芾的诡行大言,让同时代以至后人,茶余饭后,口颊留香。不难理解,蔡襄的轶事,也和三家大为不同。一个有名的是他的胡子的故事:
伯父君谟,号“美髯须”。仁宗一日属清闲之燕,偶顾问曰:“卿髯甚美,长夜覆之于衾下乎?将置之于外乎?”君谟无以对。归舍,暮就寝,思圣语,以髯置之内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寝。(蔡绦《铁围山丛谈》)
说的是蔡襄是个美髯公,一次宋仁宗问他胡子在睡觉时是盖在被子下面,还是放在被子上面,弄得蔡襄一晚上胡子怎么放都不合适了。这故事只能是蔡襄自己说出来的。其目的,无非是借仁宗以自重而已。
另一件事为茶迷们所盛传的首创“密云小团”贡茶之事,更被名相富弼所讥:
君谟初为闽漕时,出意造密云小团为贡物,富郑公闻之,叹曰:‘此仆妾爱其主之事耳,不意君谟亦复如此。’(费衮《梁溪漫志》)
就是说造出这样昂贵的茶,只是蔡襄为了献媚皇帝而作的“仆妾爱其主之事耳”。而蔡襄的书法和内容都百代流芳的《茶录》,也是因宋仁宗夸奖了蔡襄“所进上品龙茶最为精好”后,献给皇帝的关于如何烹试茶品的文字,是仆妾爱其主的产物。
图二、蔡襄各体书法比较。左起,行书《自书诗》,小楷《海隅帖》,草书《入春帖》,大楷《泉州万安桥记》。
一个聪明透顶,体察时事、谨于法度的人,一旦用心笔墨,自然会成果不凡。作字也必然习气相因。他写《昼锦堂》记:
韩魏公昼锦堂,欧阳公为记,蔡忠惠书之,每一字必写数十赫蹄,俟合作而后用之,世所谓“百衲碑”也。(王世贞《四部稿》)
赫蹄就是零碎纸张。这里说的,就是每一字反复地写,然后碎纸拼全碑。这样写出来的字,自然只能是规规矩矩,不逾法度。同时,味尽人间宦游的法度,行为又被讥为“仆妾爱其主”,则书法中仆妾之态,在所难免。这已经为黄庭坚和米芾指出:
蔡君谟书如蔡琰《胡笳十八拍》,虽清气顿挫,时有闺房态度。(《山谷题跋》)
蔡襄如少年女子,体态妖娆,行步缓慢多饰名花。(《宝晋英光集》)
官场技能的全面,也导致蔡襄成为历史上少有的诸体皆能的多面手之一(图二)。苏轼评说他的各种书体云:“行书最盛,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隶小劣。又尝出意外飞白,自言有关心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苏轼《东坡志林》)。
最后,谈蔡襄,必然说到宋四家是谁的问题。这个问题,提出其实很晚。明代书画鉴赏家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云:
宋人书例称苏、黄、米、蔡者,谓京也。后人恶其为人,乃斥去之而进君谟书耳。
就是说,苏黄米的地位无可置疑,而蔡则应是蔡京。
但要得出正解,需要了解宋人对蔡襄书法地位的理解。苏轼总结了唐末到宋初的书法历史,对蔡氏书法的地位,评论精准:
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竭,加以唐末喪乱,人物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国初,李建中号为能书,然格韵卑浊,犹有唐未以来衰陋之气,其余未见有卓然追佩前人者。独蔡君谟言书,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
就是说,蔡襄在书法史上的功劳,是改变了唐末以来颜真卿、柳公权去世后笔法衰竭的局面,而重新将书法引入正确的笔法和轨道,使唐末五代以来已经断绝的脉络,重新接通。和同时的士人书法相比较比较,这一结论,是不难印证的:蔡襄的书法地技术水平,超越时流之远非常明显。而其笔法,方于唐楷,也无遑多让(图二、三)。
图二、蔡襄与同时代人书法的比较。左起:蔡襄《澄心堂帖》,李建中《同年帖》,周越《跋王著千字文》,欧阳修《灼艾帖》,范仲淹《远行帖》。显然,蔡襄在技法上远远超过当时的文化精英欧阳修和范仲淹,在风采上又临驾于技法一流的李建中和周越,诚可主盟一代。
而蔡京的书法,如果放到蔡襄的时代,最多也就是一个令人耳目一新,其笔法要起唐末五代之衰,显然是不能的。同时,如果真要书以人论,则蔡襄在北宋朋党之祸发源时的角色、其挑拨人主而在晏殊身后下刀的史实,也是足以令人齿冷而将他踢出去的。
其实,宋四家这个概念,是在宋代就提出而被元人所肯定。考证文字甚多,就不一一举例了,只引用元初王芝的说法:
蔡君谟……笔力疏纵,自为一体,当时位置为四家。窃尝评之,东坡浑灏流转神色最壮,涪翁瘦硬通神,襄阳纵横变化,然皆须以放笔为佳。若君谟作,以视拘牵绳尺者,虽亦自纵,而以视三家,则中正不倚矣。
就是说,蔡襄在宋四家中,因“拘牵绳尺”,本受歧视,“虽亦自纵”,还是和其余三家不同的。但蔡京,从来和四家无分。
附录
蔡襄,字君谟。其先本光州人,居仙游(今属福建省),迁甫田。官至端明殿学士,知杭州,谥忠惠。工正、行、草、隶书,又能飞白书,尝以散笔作草书,称为“散草”或“飞草”。世人评蔡襄行书第一,小楷第二,草书第三。与苏轼、黄庭坚、米芾,共称“宋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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