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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特健药 记张充和先生 | 高翔

高翔 四海书院USA 2022-06-26
充和先生

2011年,充和先生99岁生日前夕,我和白老师去她家探望。先生为我在《张充和诗书画选》的扉页题字留念,所写小楷腕力犹健。当时拜访先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先生已走了五年了。(此题字照片摄于2004年 高翔)







文 | 高翔

编辑 | 云在



我年少时耽嗜篆刻,读清代印谱,常见一闲语印:“特健药”。又有北京印人傅栻,自号“特健药人”。当时觉得此词颇为拗口,却不明其意,于是秉着“读书不求甚解”的态度,胡乱记了下来。

十余年后,也就是2004年,我在波士顿读博士。一日,白谦慎老师电话我,约我去耶鲁张充和先生家看字、赏印。张先生的大名,对我是如雷贯耳,于是忙不迭地答应了。翌日,白老师亲自开车,我们向耶鲁驶去。途中,白老师告诉我张先生诸多故事,我益发期待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民国最后的闺秀”了。谈笑间,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张先生家到了。

1940年代充和先生在云龙庵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满脸焦虑之色,后来知道他叫小吴。随着他,我们来到了会客厅,桌上摆满了卷轴、册页。张先生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白老师急问究竟,原来张先生高血压发作了。我是学医的,当仁不让,替张先生量起了血压,高压居然接近200毫米汞柱。我们于是劝张先生卧床休息,先生不肯,执意让我们先看字画,并用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为我们缓缓讲解了起来。

张先生拿出来的多是沈尹默先生墨迹,皆作于二战时的重庆。或写在绢上,或写在精致的笺纸上,细细看去,古雅异常。墨色也黝黑有神,如小儿之睛。我于是询问先生这些纸、墨来历。才知都是清代之物,不少还有清宫旧物。张先生很早就好收集文房,即使在重庆期间,也在颠沛流离间有闲情去淘宝贝,而且颇有收获。我们还看到张先生一张早年小楷,风格近明人王履吉,笔断意连,如林下美人,不胜婵娟。先生告诉我们,她的一个前辈曾经告诫她,写字要笔笔实接,不要学王履吉的断笔,那样不能长寿。说到这里,91岁的张先生得意地笑了。

沈尹默抄录他修改过的张充和词二首(1940年代)

这时,白老师命我再为张先生量血压,我惊奇地发现,已经完全正常了。张先生平静地告诉我,她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写写字,看看画,唱唱昆曲,往往有奇效。这时我脑海里突然冒出“特健药”三个字来。我终于懂了它的含义。无独有偶,古人笔记中有宋人秦少游观王维画而治顽疾的故事,当非妄言。

午饭结束后,张先生无一丝倦意,陪着我们聊天。我拿出《张充和小楷》来,请张先生签名。先生取一块清代的小端砚,色若马肝,一块5钱清墨,紫光隐现,用小铜勺点两滴清水,缓缓磨了些墨。墨成后,以小楷为我写下了一行字:“高翔法家正腕,充和。”字迥异于年青时候的风神灵秀,极为清癯硬朗,但无一丝衰气。我在回家的路上,把这行字给白老师看,并告诉他张先生应该能过百岁。

张先生给我题字时,我拍了张照片,并展示给她。先生看得颇为仔细,突然叹了口气,说“头发又白了些”。后来,白老师编写《张充和诗书画选》的时候,收录了这张图片。

《张充和诗书画选》白谦慎编

张先生奖掖后学不遗余力。那次去张先生家看过她的藏印后,我写了篇《四美具——张充和的印章收藏》,发表于当年的《收藏家》杂志上。先生对我大为褒奖,把傅汉斯先生生前用的一套13本的《大汉和字典》赠给了我,还把该文收入了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水》(张家家庭刊物)的精选集中。

先生所赠《大汉和字典》(高翔摄)


张先生90岁以后书法和其健康状态关系极大。2005年,我博士论文答辩前的那个周末,我和白老师去张先生家为其常用印做印兑。当时,西雅图亚洲博物馆要为张先生做个展览,并印行展览图录。为配合展览,张先生在每方印兑下用小楷书写释文,显得有些吃力。不知是否注意到我的惊异,她告诉我,她刚动了眼睛手术不久,写字只能用一只眼睛。幸喜的是,没多久时间,张先生又能娴熟地写小楷了。中国书法史上,明代吴门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八十余岁犹作蝇头书,笔笔工整,独步一时。四百余年后,张先生再以九十高龄作细楷,实是书坛之福!

2011年,张先生99岁生日前夕,我和白老师去她家探望。先生明显老了,但还每日临书不辍。张先生为我在《张充和诗书画选》的扉页题字留念。先生还是写的小楷,但对笔的控制明显不比当年。书毕,先生注意到白老师在该书上的细楷题字,很认真看了半晌,叹息道:“我以前也能写这么小的。”临行,先生送了我一套她临写的《汉华山碑》。回家后,我与原帖对看,发现漏字屡屡,颇为忧虑。我医学研究的一个主要方向是神经性疾病,许多老年人认知功能下降者,在疾病初期,都表现为漏字。

先生题字 (高翔摄)


2012年,先生百岁了。这时候,先生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也不能写字了,但每日唱昆曲。小吴还在,细心照顾张先生的起居。先生送小吴一把自制笛子,并手把手教他吹笛,为自己伴奏。先生那日非常高兴,为我们唱了曲《游园》。曲罢,我在屋角发现一张餐巾纸上有墨书大字,于是向先生询问,先生告诉我,这是她写的。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基本无法写字了,但兴致来时,还会偶然为之。

张先生曾自嘲不务正业,每日就写字、作画、吟诗、唱曲。可是,尽管一生鸾飘凤泊,经历战乱无数,先生不废书画,于浊世中留一丝清雅,而其长寿或赖于此。古来善书画者多长寿,“黄大痴九十而貌如童颜,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无疾而逝”(董其昌语);今之科学家亦严格按照西方临床研究之法则,做过一系列人群试验,发现练习中国书法能有效降低血压,延缓老年人大脑衰老(异日有暇,我会写专文详述之)。或可证我言有不虚处。

先生痴于书画,师友中有能书者,都会千方百计留下雪泥鸿爪,即使后学中愚钝如我,先生也曾嘱我写过两张篆书。先生视这些手迹如珍宝,虽屡经乱世而长相随,耽之玩之,乐以忘忧。唐人武延秀在所藏书画名迹中,择其善者,题上“特健药”三字,古人诚不我欺!

(高翔:四海书院副院长 美国宾州州立大学营养系教授,营养流行病室主任)






张充和先生纪念特辑

充和送我进耶鲁 | 白谦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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