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 | 改地名、改官名、改钱币,王莽的拆旧立新为什么没能实现“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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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招牌,换招牌;起名字,改名字;把华而不实的形式主义玩出花来;既丝毫没得到好处,又能玩儿得天怒人怨……两千前有个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他就是王莽。
一
西汉末年,王太后嫡亲的侄子,当时万人敬仰、才德兼备的一代大儒,王莽,一步一步地借用“民意”,篡了汉朝的位;改立了新朝,当上了皇帝。在史书上,王莽是个“大伪”的篡位者形象,有诗云:“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不过现在“反弹琵琶”的历史观,似乎更受欢迎。不少对历史略知一二的,都会笑说,王莽真是一个历史的穿越者啊,他的许多改革,许多做法,不挺好的吗,恨就恨在生得太早,不合时宜,所以失败。比如说,王田不得买卖,是想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奴婢不得买卖,是想解决人口买卖的问题——都很先进啊。
问题是,有立场没有用啊。我还想实现共产主义呢,光有“好”的愿望,最后却对全天下造成了伤害,能说这是好事吗?像上面的两条政令,没有解决的路径,没有赎买,没有安抚,没有补偿;靠行政指令强行压制,脑子没坑的人都知道,一定无法执行下去。
但是,王莽上位不易,是一路清除异己趟过来的,颟顸,强势,身边无人敢劝谏。所以一路干了很多一拍脑袋,想起哪出是哪出的事儿。
他最热衷的是什么呢?是改名,改制,改官名,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东西,重新确立阐释权。儒生出身,王莽对文字、对儒学,有着颇为精到的见解,并且,“名不正、言不顺”;另一方面,他又崇古、复古,所以,把西汉沿袭下来的各种名称都改了个遍。
王莽画像
二
比如说,王莽登基,首先,便把王子与公主的封号改了。除了皇太子王临之外,三皇子王安的封号为“新嘉辟”;女儿王嬿,前平帝皇后,被封为“黄皇室主”。孙子们都被封为“公”;他与侍妾的女儿,被封为“任”——无规律,无厘头。
除了有创新意义的四辅、三公、四将这“十一公”之外,王莽又把官名几乎全都改过了。大司农更名为羲和,后来再改为纳言;大理为作士,太常为秩宗,大鸿胪为典乐,少府为共工,水衡都尉为予虞,与三公司卿凡九卿,分属三公。
又再更名光禄勋为司中,太仆为太御,卫尉为太卫,执金吾为奋武,中尉为军正,又置大赘官,位皆上卿。
还有,长乐宫为常乐室,未央宫为寿成室,前殿为王路堂,长安为常安。
更名秩百名为庶士,三百石为下士,四百石为中士,五百石为命士……
同一年里,又把最高宰辅的“十一公”称号,以“新”为“心”,后又改“心”为“信”。哎,这让我们这些写历史的很难办啊。年初的时候,你还是安新公、就新公、嘉新公、美新公……年中就变成安心公、就心公、嘉心公、美心公了;年末,再变为安信公、就信公、嘉信公、美信公……这书还写不写了?
当时的人,只怕比我们还头大。上个月的政令,几大元老还叫这个名呢;等到收到书信的时候,他们早就改封号了;等你知道改封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又换了第三个封号啦。
连首都名也说变就变,长安的“旧招牌”都被拆掉,变成“常安”了。然而,这种拆旧立新,真能让他常保平安吗?
三
王莽改名时,全都一本正经。他以《周官》、《王制》之文作为范例,置卒正、连率、大尹,职如太守;属令、属长,职如都尉。置州牧、部监二十五人,见礼如三公。监位上大夫,各主五郡……
设置繁复一点,倒还罢了,更烦的来了:改名。例如,他把河南大尹的官职,改为保忠信卿。河南所属的郡县,以亭为名者,一共有三百六十个,都要重拟,以配合符命文。
这还不算完,这些名称,还经常变,多的时候,一个郡改五次名字,过一段时间,又回到原来的名字了。
吏民们根本记不住这些。每次王莽下诏书,只能把这些地名的曾用名都列出来作为备注。拿一份文件举例吧:“制诏陈留大尹、太尉:其以益岁以南付新平。新平,故淮阳。以雍丘以东付陈定。陈定,故梁郡。以封丘以东付治亭。治亭,故东郡。以陈留以西付祈隧。祈隧,故荥阳。陈留已无复有郡矣。大尹、太尉,皆诣行在所。”
一份公文,倒有一小半是在注解,有意思吗?
四
不仅封号、官号、地名可以改来改去地玩儿,钱币的名也可以改。
王莽的币制改革,前后搞了四次,是历史上有名的闹剧。王莽篡夺刘氏天下之后,因为心虚,说“刘”字含有“金刀”凶煞之气,就把之前含有“金、刀”字样的“一刀平五千”、“契刀五百”和五铢都废除了。
币制虽然改了又改,不过每次都是以小换大,以轻换重,钱越改越小,价越作越大:一枚金错刀相当于5000枚“五铢”,两枚金错刀可以换取黄金一斤,以虚值钱币来敛财,物价飞涨,怨声载道。谁乐意啊,所以商品流通不畅,民间私自用五铢钱来交易。
王莽大怒,明令城内老百姓接受,每个人出入城必须出示“大布黄千”钱来作为通行证。没有这种“新”钱,饭店和旅馆不得让他住宿,关卡和渡口要盘问、留难。就连公卿大臣,也要携带它才能进入宫朝见。当时的京城流传着“没钱寸步难行”这句笑话。
五
王莽当初是利用谶纬和各种祥瑞来制造自己当皇帝的合理性的;等当了皇帝之后,身边此起彼伏的,都是利用这套东西来为自己谋利的官员。到了后来,他身边最亲信的甄丰也摆了他一道,向他索要更大的官职;甄丰之子甄寻,则想娶黄皇室主;王莽一怒之下,宣判他们为谋反。
以前地方官谁不上报祥瑞、谁就有革职之虞,大力宣传、大加鼓吹;现在,谁敢提祥瑞,谁没命。
王莽难道真的不知道祥瑞是什么玩意儿吗?当然不是。他能靠这个起家,他就会担心另有他人借着这套起家。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甄寻在外逃了一年,称自己手上的掌纹是“天子”二字,还号召了一群百姓信以为真,拉起了一支队伍。最后,甄寻被逮住杀了。王莽把他的胳膊卸下来,仔细研究说,“那不是‘天子’二字,是‘一大子’或‘一六子’也。六者,戮也。说明寻父子当戮死也。”这么一说,看来这个掌纹还真是“天子”二字啊。
六
这一次事件,王莽顺带把自己的铁杆支持者、国师刘歆的两个儿子和近臣也杀了,还仿效舜罚共工的先例,“乃流棻于幽州,放寻于三危,殛隆于羽山”,都一路用驿站载着尸体过去,告之天下。这么阴狠不留情面,王莽算是彻底把心腹大臣得罪光了。
再接着,王莽又干掉了自己的皇太子。前情提要是,王莽在登基之前,已经先后下令杀死了二儿子和大儿子了;三皇子身体不好,四皇子王临为皇太子。因为王路堂(未央宫前殿)被雷劈倒了,王莽就借口不吉祥,废了太子王临,把他封为统义阳王。结果这个事件一直滑下去,催促了王临谋反,被杀;身体弱的三皇子也吓得一命呜呼。现在,王莽除了两个扶不上壁的私生子之外,四个嫡子都被他自己搞死了。
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起义军四起,汉军一路杀过来。王莽对局势已无回天之力。他焦虑得不行。他派人毁坏渭陵(皇帝汉元帝刘奭、王莽的姑丈)、延陵(汉成帝刘骜,王莽的堂哥)的园门罘罳(门外屏风),曰:“毋使民复思也。”又用墨涂污其周边,意思是让人们不再思念汉朝。哎,这两位皇帝还算待你不错,没有他们,就没有你王莽啊,懂?
他还改称将军为“岁宿”,申水为“助将军”,右庚“刻木校尉”,前丙“耀金都尉”,又曰“执大斧,伐枯木;流大水,灭发火。”如此属不可胜记。——不要问我什么意思,写《汉书》的班固表示,他也没明白王莽发了什么昏。
但有一点是知道的,王莽借着这些来行厌胜之法。希望能通过改名字,来讨个吉利,赶跑敌军。
王莽的厌胜之法臻至极境的时候,是招纳老百姓当中最会哭的人,并从中挑了其中五千人,担任郎;希望哭走敌人。
在这里,我剧透一下:汉军攻入长安,新朝灭亡。
七
此中的乖谬,我只不过随意拈了其沧海一粟。王莽之所以能够准确无误地得罪每一个阶层,无论高贵还是低微;一部分原因是,触动了那个阶层的利益,导致了反弹;但关键原因还在,王莽及他的手下建立的这个新王朝,是没有制衡和纠错机制的,全部系于一人之身,系于一人之念。而人一旦失去制衡,又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时候,就绝对会出问题了。
翻云覆雨,随意性极强,除了皇帝,无人能为此负责。而皇帝,是什么时候都不需要负责的。
王莽是一位极为勤政的皇帝,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而他的平生所得意之处,尽在给予他缔造的这个世界新的游戏规则,给这个世界新的阐释。他觉得自己在开辟鸿蒙。所以,现有的东西,只要不入他的眼,就要拆掉、洗掉、改掉,重建,一切都按自己想要的规格来。
从理性人的角度来考虑,我们总认为领袖是为了要什么重大的目的和效果,才去干那些费心不讨好,得罪天下人的事。但也许在王莽看来,有什么后果?这个国家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那根本不关他的事。他就是图个痛快罢了。他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主义而战。
而且,谁能否认呢,王莽最开始想要的,就是让这个世界更和谐,更符合道德,更整齐划一。他的想法,好像也不坏啊。——这种思路,大概是我们对统治者无比的体谅宽容吧。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夏晴朗
这是第 4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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