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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小荷 | 灵魂骑在鹅背上

2017-12-14 易小荷 骚客文艺


本       文       约       510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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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书《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从今天开始在各大平台预售,编辑杨晓燕老师追问过我几次,人生当中有没有“叮”一下那种改变时刻,我想了很久,这个文集当中,已经写下了那么多的故事。有时候我在人物旁边,有时候我在人物里面,那些跑过的路,打过的仗,流过的泪水,只能说,作为一个行将中年的中年人,或许需要这样一种“寻找”,需要残留这么一点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足以安抚我对所有不可知的生活的惶恐。39元,就像是订阅了一份我这样的人生清单,你会看到彷徨,看到迷茫,看到沉重的肉身,一起从崎岖的山路一路轻下去,直到跃跃欲试。

哪怕只是看见了河对岸的光,也要坚定不移地跑下去呀。



我是在外公山一样高的杂物里发现它的。

那年,外公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闯入我们的生活时,我大概七岁。

外公的书太多了,大部分我看不懂的。有一天我想撕几张纸折纸鹤,翻开了它,发现有几副有趣的插图,其中一张,是一个小男孩骑在一只巨大的鹅背上。

当晚我面临一个重大决定:是把时间花在阅读一本妈妈口中“没用”的书,还是看几页永远都看不懂的数学题?

我恍恍惚惚地捧起它,然后读了第一页,接着是第二页——那是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城市,城市的名字都充满了异国情调,还有那些会说话的小动物,从大鹅背上领略的风光,任何地方都似乎充满了美,即使当中也会有带着阴影的情节,但是总能让人充满信心,那双飞往天涯海角的羽翅,始终反射晨曦的金色。

突然间,闹钟响起,我才发现自己看了通宵,在那一年里,我将它读了不下六七遍。有些段落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直到有一天,我藏在书包里的书被同学发现,他嘲笑我像封面上的那只呆头鹅,随后老师也嗤之以鼻地从我身边经过,我像无数次的日子一样,流着眼泪回到家,把那本书又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



我出生在四川的一个小城市自贡,因为父母都不是当地人,我印象中的全家人就是爸爸、妈妈、姐姐和我。

1986年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一堆人围在我家窗户前,言笑晏晏。我奋力地拔开人群,看见一个老头正坐在桌前吃饭。

那天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节假日,一贯节俭的妈妈却炒了好多菜,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老头完全当窗外围观的人是透明,他每拿起筷子夹起一道菜,都会由衷地感叹一句:“太~香~了~”,那声叹息像是从自贡的千年盐井深处传来一般悠长,现在回想起来,我会把他吃饭的样子和保罗·奥斯特《月宫》里面那个怪老头埃奉联想在一起——“他的嘴巴碰上汤匙的第一时间,他会使力大吸一口,一举破碎宁静,然后是拉长的尖锐噪音,汤滑下喉咙时所产生的猛烈骚动,似乎把液体变成了沙砾和碎玻璃的混合物,吞咽,接着暂停,汤匙击中碗的当啷声,然后嘟起嘴巴双唇外翻不停地抖动,这个时候他会咂咂嘴……”,没有什么比这段话更能形象地表达出他对食物的那种衷心热爱了。

他——像是从西伯利亚来的人——那个我刚刚从地理课上学到这个地方,光是看到这四个字的造型就足够让人心生畏惧。妈妈扭着手,站在一边看着老头吃喝,那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也如同一个陌生人一样手足无措。

外公身上永远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冷的东西,不是让人打喷嚏的那种冷,而是需要保持一定距离的冷,类似一种怪癖。比如他从来不用指甲刀,他总是拿把大剪刀,坐在门前的大树下,像是剪去半截手指那样咔嚓有声,然后那些在他身上艰难长出来的物质就像暗器一样飞溅了出来。

他教我读唐诗,还拿来许多大部头的世界名著,让它们像卫兵一样整齐地站立在书架上。他说那些写得好的名著是抵御妖魔鬼怪最好的武器,有了它们就能守护我有个安稳觉。还有我生命的第一本书,《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蓝色的封面,厚厚的上下两册,那时候我识字还不太多,外公经常在我临睡之前,坐在我床头,把那些我不太明白的地方拆开来给我细讲,我被那个变成小人的孩子迷住了,他去过的那些高山、湖泊,遇到的那些会讲话的乌鸦,花草,黑家鼠和褐家鼠的斗争,但是奇怪的是他从来都不叫我“尼尔斯”,他总是叫我“茅帧”——那只硕大的鹅先生。

那时候我已经比同学高出许多,他得意地觉得这更加验证了他所说过的话:孩子啊,你就是茅帧,总有一天你会在世界的上空飞翔。

然后有一天,他的床铺空了。被子被叠成了砖块一样的,有梭有角,四四方方,看着像拥有扔下去就能砸死一头大象般的硬度,床单上面连个褶皱都没有。

外公消失了,像他出现一样突然。或许爸妈觉得我们的年龄太小,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外公没有任何的告别就消失无踪了,连同他带来的那些物件,一箱箱的书、唱片,那本《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也不知道消失在哪个角落。

此后很久,我再也没有听过人提起他,我把他想象成凡尔纳《地心游记》走出来的人,只不过又回到了他的地底世界;又或者他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项宗教的隐密语言,甚至不能启动嘴唇念叨出来,他和所有人都是永不交集的平行线。

又是很多年过去了,有天早上七点,我被电话铃吵醒,摁掉;再响起,再摁掉。

他死了,在一个不合适宜的秋天,妈妈打电话来告诉我:他在重庆乡下一个破落的房间里度过了最后的日子。

他缺席这个家庭太久,早在他去世之前若干年,他就已经自动放弃了所有的权利和义务。妈妈长到34岁才第一次见到他。而后他用了生命最后的岁月来拒绝每个人的靠近。

后来,我用了几年的时间去重庆资料馆、档案馆、图书馆查询外婆和外公的资料。外公只是外婆生命中的一个男人——出生于大家族的他爱上了她,去参军,误传为阵亡,被发配到甘肃酒泉,一个和家乡遥不可及的地方。

这个曾经的富家少爷,热爱骑马喝酒的政法大学高材生,到后来为何会选择远离喧哗,一心一意在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活着。哪怕那意味着他将一直处于生命的黑暗中。



很多年后,我彻底地遗忘了那本书。San Diego、LA、San Jose、SanFrancisco,我一程接一程地将所有的国家、城市、乡村、树、人群扔在脑后。那些年,我的人生就是沿着公路一个城市一个城市探索下去的模式,我在全世界东奔西跑的那些年,曾经对无数城市肮脏的楼道,无数场馆黑暗的角落展开过刺探,我探入过这个国家的最深处,与出租车司机、服务员、球员、陌生人展开过无数的对话……我把我的生命中的一部分遗留在那里,却带着不明所以的东西逃之夭夭。不明所以——我想,这正是我十多年的一个冬天上午要找而没找到的那个关键词。那天我拖着一只疲惫不堪的箱子,鼻尖发冷,僵立在曼哈顿的街头一动也不能动。

但我终于对这种人生感到厌倦,我见过那么多的城市和人群,却从来没有体会到当初那本书里的惊奇与神秘。

我有时候在冬天的夜晚,也会裹紧毯子,想想是什么造成自己这种谁都进入不了的孤独。如果要拥有一个知己,首先得找到一个愿意为他牺牲的人。倒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可在脑海里浮现的,总是那段失败的初恋。

初恋男友来自一个离异家庭,所有父亲的责任、母亲的温暖,一个完整家庭应该给予小孩的爱都落到了他外婆身上。难免会有些爱得过猛。

他外婆觉得我不好看,胖,蠢,还找不到工作,拖累了他最心爱的孙儿。于是我需要低眉顺眼,去遵守所有为我一个人制定的家规,比如做我之前从来不会的家务,早餐只能吃三分钱一个的馒头,吃饭的时候不能吃肉……等等。

他家挨着一座桥,水流带着淡淡的腐臭。有一次实在喝腻了只有咸菜的稀饭,听不下老太太一句一句砸在我脸上的数落,就一个人慢慢走出去,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为止。有一次走了很久,来到城郊结合部的一个荒废的小院子,在坏掉的窗户上坐了一个小时。

还有一次因为不堪忍受外婆每日必说的“挑错了人”,前男友终于不像往常被骂时候那样沉默,和我大吵了一架,任由我哭着冲出了家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倔强,每一封写给父母的信都说我过得很好,即将要结婚。明明我发出一声请求,我爹一定会立即赶来救我。

那天我走了很远,自从到了他家,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过,漫无目的地想着这样回家是奇耻大辱,于是径直走到荒凉的、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盏灯的地方,完全不觉得恐惧,平时在深夜前男友睡着之后,悄悄拉开窗帘,流个不停的眼泪终于有了汹涌的出处,我对着遥远城市的那一扇扇窗户,那一扇扇屋子里的人点着的、有着家的寓意的、明亮的窗户嚎啕大哭。

那年我才二十岁出头,我失去了爱情,接着是外公,然后是自我。

又过了几年,我去了《南方体育》做记者,去美国采访NBA。为了阿根廷球星吉诺比利的独家采访,在酒店的门口守了一整天,被风吹被保安驱逐被饥饿轰炸,直到成功地完成了任务。

过了一段时间,报纸很快扩版,我和同事小慕拎着报纸坐公车,厚且重,最后一页,总编辑龚晓跃写到:“我们这里有三个全国最好的记者,张晓舟、王勤伯,还有易小荷。”我俩在车上手脚舞动,路过的建筑在舞动,广告牌上的豹子和美女在舞动,鸟、树林、河水、大地都在舞动,那种不可言传的光芒,穿越了千百个不同的物体,像一只特别大的金色羽翅轻微地覆盖到了身上。



2015到2016年,抑郁高峰期。

就像蜗牛躲进了壳里,我整月呆在家里,不出门,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地方停了下来,硕大金黄色梨子般的太阳正在头顶,一丝风都没有。快递员来送货,我坐在屋里接电话,我说:你放门口吧,我不在家。

有一次我开始没完没了地清理杂物,花了我几乎三天的时间,第三天收尾的时候,窗外已是天色黯淡,我无意中看向窗外,星星多得令人吃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仰望过星空了—突然,我看到了一颗真的流星,一瞬间划过了星空。我差点就叫了起来。

我想起了那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我曾经向往过的去往世界的梦想似乎实现了,但又似乎全不相同。

那么,我的未来会是这副样子吗: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一辈子不婚,不为人所知,一事无成地坐在窗前,一生中的惊奇时刻只剩下一颗流星?

我找出来那本书,那本被我摩挲到卷边的旧书,那段曾经被我耳熟能详的段落:

“那些灰色野鸟就像披云带雾一样飞了过来……他们的舞蹈奇异而别具一格,就像灰色的影子在做游戏,使人目不暇接。这种舞蹈好像是从荒凉的沼泽地上空的云雾那里学来的。在他们的舞蹈里有着一种魔力……他们的舞蹈显得粗犷,而激起的感情却是一种甜蜜的憧憬。此时此刻再没有人想到斗争。相反,所有的动物,有翅膀的和没有翅膀的,都想无限高飞,到太空去进行探索,想遗弃自己笨重的肉体,飞向天堂。”

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冲动,我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脚,想象自己努力地在沼泽里面拨出沉重的身躯。

第二天凌晨,我从睡梦中醒来,梦见自己在美国西部一个硕大无比的体育馆里面,里面坐满了人,热热闹闹地看乔丹在扣篮,然后突然,坚固的场馆像是被小行星撞击了一样,就连地板都开始摇摇欲坠,我踉跄着勉强站稳,在一片混乱的废墟中走过,到处都在抢救,而我就像过去无数年那样,寻找一切有生命迹象的人、动物、植物,和他们没完没了地交谈、记录,还在昏暗中拧亮录音笔的小绿灯。

从那个奇怪的梦里惊醒之后,再也没有睡着,一看时间才三点钟,便又回忆起了无数个细节,尤其是那些年独自一人前往世界各地,飞机像孤零零的雨点,驶向每一个人世间,每次降落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之前都会害怕得颤抖起来,有那么多不可知的彼岸,不可知的落日和不可知的未来,然后我有时候会试着用手掌贴着机舱的玻璃,只一会的功夫,手的温度似乎足以融化掉舷窗上的雾气:摇晃的水滴、开满山坡的晚樱、浮在空中的鸟影——万物从未如此清晰而深情。

今年四月份,当我写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字,再一次浑然不知地看着天亮,如同我初次读到《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一样,完全忘记了时间。我随着书里的故事和人物,仿佛又重新活了一遍,然后我试图以他者的目光再看看自己,感觉书里的文字就像当年那本书一样,把我狭小世界之外的窗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亮了。

所有的荣光都应该归于命运的用意:我猜想世界上也有像我这样的人,曾经缺乏自信,曾经一无所有,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完蛋。但正是那些我曾经看到过的风景,降落在我肩膀上的雪花,让我成为今天的我。如果那样的我,都可以,那么你的某些激情,也能在你的肉体里活得好好的。那应该就是属于有趣的灵魂之间,共同享用的“叮”那一刻了。



小学六年 被当作“白痴”、“学渣”,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长大了只能去扫大街”。

初二 开始深度厌学。

大学 青春叛逆期。

大学毕业 整整一年找不到稳定工作 在北京的人行过街天桥看车流的时候想过,一个月八百块钱,连冬天的长靴都买不起啊。

此后做过前台文员、行政助理、翻译、私立学校教师、总经理助理、网站记者、记者。

呆过中体网,离开后 中体网 卒

新华社《体育快报》 离开后《体育快报》卒

《南方体育》 离开后 卒

2002年 首本体育报道类随笔《亲历NBA》出版

2007年 离开《体坛周报》

2008年 《体育画报》,之后转型去《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 出版《NBA七宗罪》

2015年前 离开《南都周刊》两次,最后离开的时候,“传统媒体”大厦将倾

2016年 抑郁

2016年3月 开始写诗,6月创办《七个作家》

2017年3月 《七个作家》卒

2017年4月 完成首个文学作品《我们是否拥有灵魂》

2017年6月8日 创办《骚客文艺》

2017年11月6日 创办《搜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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