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克公爵 | 上一次,伊朗人是这样闹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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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年前的今天。在抗议声中动荡了近一年的伊朗王国终于失去了它的国王。
城市里巷战的硝烟还未散去,在广场上人群的欢呼仍在回响,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以亡国之君的身份低垂着头,登上了逃亡他乡的飞机。在空中,俯瞰这片他最熟悉也最不熟悉的大地,尘沙漫卷,迷雾渐空。时至今日,我们依稀还能听见穿越时空的沉重叹息声。
他曾经懵懂即位,也曾失去自由,他一度小心翼翼,游走在国际政治风云的中心,他也曾慷慨拔剑,驱逐领土上的外国占领军。他一度取得过难以想象的治国成就,但最终却误判了人心向背……
法国作家维利埃在1976年出版的《巴列维传》的最后坦率写道:“伊朗孩子们要学会读和写的前三个词,就是:真主、国王、国家,说不定到了某一天,其中的第二个词儿甚至就可能给消灭掉了。”
一语成谶。
1979年1月17日。绵延两千五百零八年的波斯君主统治轰然倒塌。许多伊朗人一觉醒来,再见面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国王去哪了?
这一幕,其实并不陌生。
五十八年前,国王陛下的父亲,一位曾经饱尝贫苦,目不识丁的混血军人,礼萨汗上校,也曾经逼迫他的主君阿罕默德沙阿“出国考察”。
礼萨汗少时寒微,从小兵干起,凭借战功一路升迁,终于走上了历史舞台。
1911年,我国辛亥革命,一举结束帝制。与此同时国情类似的伊朗也爆发全国性革命,伊朗人民对于早已沦为英俄提款机的卡扎尔王朝不满久矣。作为高级军官的礼萨汗奉命镇压有功,继续着自己的升职之路。
如果这样下去,礼萨汗还真就是袁世凯了,可这位底层出身的军人首领,还真就有一颗爱国之心。沙俄控制伊朗军队,他利用一切手段暗中驱逐哥萨克军官。英国想利用他做代理人,他虚与委蛇,暗地里解散英军控制的南波斯步枪团。一面和新生的苏维埃政权改约为平等条约,一面对新分裂独立的吉兰苏维埃共和国强烈镇压,痛下杀手。一边和英国谈传统友谊,一面令英国外交大臣寇松在上院大倒苦水,说伊朗政府“竟甘愿放弃依仗大不列颠的帮助来巩固自己命运的机会,而准备向苏维埃攻府寻求善意和恩典……真是令人绝望”。
礼萨汗
政治平衡木上反复表演,礼萨汗的声望和实力都达到了顶点。几次政变后,已经虚弱不堪的卡扎尔朝彻底失去权柄,于1925年被议会废黜。1926年,年已半百的礼萨汗踌躇满志登上帝位,以古国安息的别称巴列维为国名。
想必,伊朗议会,人民,和礼萨汗自己都想以这个强悍的古国为榜样吧。
后来的十几年,礼萨汗以土耳其国父凯末尔为师,开企业,办教育,强军队,兴工业,收外企,揽投资,一度看见了些独立自主的机会。但再好的洋务首领,也抵不过纯正的帝国主义。
二战中,以雅利安人自居的礼萨汗国王,和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暧昧不明,最终触怒了反法西斯同盟。1941年苏军从北,英美军自南,彻底摧毁了礼萨汗的政权。礼萨汗本人被放逐到非洲,在三年后客死在南非约翰内斯堡。
父逐子继,新一代国王于同年即位,就是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这位年轻的国王自认找到了富国强兵的办法。在英苏之外,他决定投靠相对吃相最文雅的美国。可一个历史周期过去,父子两人却殊途同归,同样的去国怀乡,同样的成为异域之鬼。
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得同驰驱。腰下宝玦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
——杜甫《哀王孙》
落难王孙,永远是诗史中永恒的题材。可巴列维的后裔,比老杜的描述更为凄惨。
巴列维的子女中,小女儿莱拉自幼随父流亡,患上抑郁症2001年6月,在伦敦服安眠药自尽。他的儿子阿里,寄情学术,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高才生,但最终也是由于不堪抑郁症折磨,2011年在波士顿寓所内饮弹身亡。
左一莱拉公主
惊闻噩耗,末代皇后法拉赫匆匆赶往波士顿,以坚毅之姿面对着人生中的又一次狂风暴雨。
末代王后们,同样命运多舛。
巴列维一生有过三任王后。第一任,埃及法鲁克王朝福兹娅公主,因为性格不合且未能生出继承人,被废。
第二任王后索拉雅,年十六即母仪天下,惊艳世界。曾陪遭遇政变的国王经巴格达逃亡罗马,颇为传奇。终因不能生育为国王所弃。晚年在孤苦悲凉中客死巴黎。
法拉赫,国王的第三任王后。少时有惊艳天下之姿,年十九,邂逅国王于巴黎建筑学院,因前任索拉雅无嗣,遂取而代之。又十年,行加冕礼。王国为她通过了“国王若遇不测,王后法拉赫行使王权至王储成年”的立法,王后遂有副元首之称。晚年王后国破家亡,多遭不幸,女儿和儿子相继自杀,更是沉重打击,不过现居法国的法拉赫仍怀有一个执念:将亡夫骨灰带回伊朗。
王后法拉赫
从巴列维家族的视角看,一切的悲剧,都是伊斯兰革命造成的。而从历史的角度看,伊斯兰革命却正是国王引以为傲的白色革命引发的直接后果。何以至此?国王本人至死不悟。
灾难从巴列维王朝的建立起就一直如影随形。
礼萨汗少壮从军,老来称帝。经史子集全无概念,普世价值茫然无知。权术手腕应用娴熟,八面玲珑维持统治。因故国萎靡无道,外人日削月割,遂愤然黄袍加身,顺人心而救世。喘息在大博弈之夹缝,周旋英美苏德之力。乘一战欧人疲弊,黥卒暴起。因二战不忍背德,终遭废弃。
作为以一人之力开创的王朝,巴列维朝先天不足,无世家背景,无官僚班底,无部落支撑,无列强支持。其唯一可堪开国的强力资源,只来自于国王军队。这个王朝的统治合法性,来自于底层人民朴素的民族主义,来自于徒有其名,用来收买上层建筑利益集团的宪政主义,来自于十余年间现代化建设的成果。然而当1941年8月,苏美英以抗击法西斯的大义旗号武装干涉伊朗,一切统治基础都如沙滩城堡一样不堪一击。
经历这种惨痛事变,新国王巴列维外交上采取对美一边倒政策,但这又在五十年代的冷战格局下,带来了新的麻烦:野心勃勃的红色首相摩萨台与国王发生了严重的权力斗争。国王一方面试图收回其父王丧失的专制王权,另一方面则借鉴父王教训,在英伊石油争端问题上持保守立场。结果激起了伊朗社会各界的愤怒。首相借民愤组织民族解放运动,驱逐外国势力,没收外国资本,最终用“石油国有化”大旗团结了可团结的所有政治力量,又一次软禁了国王。大势已去的国王和索拉雅王后不得不经巴格达出逃罗马。
时代周刊的红色首相摩萨台
关键时刻,美国出手。中情局与石油利益受损正在咬牙切齿的英国势力一起发动”阿贾克斯行动”。1953年8月19日,美英武装起来的国王坦克军团面前,摩萨台首相俯首被俘。国王以胜利者的姿态返回首都。
八月政变恢复了国王的地位,但在反对派眼中,这是国王及其政治集团彻底沦为西方走狗的标志,王国的合法性也因此进一步下降。为了加强统治地位,国王与美国签订了一系列全方位合作协议。美国石油集团取代了英国同行,美国贷款填平了濒临崩溃的经济大坑,美国军援武装了伊朗的国家机器,而后来因指挥海湾战争一举成名的施瓦茨科普夫将军,则用自己五年的黄金岁月打造了臭名昭著的”萨瓦克”特务组织。一时间,伊朗成为美国冷战时期的中东政策代言人。
施瓦茨科普夫将军
美伊关系的热络,使国王战胜了一连串的政治对手,甚至包括肯尼迪总统安排的首相阿米尼。1963年一月,自觉时机已到的国王不再满足作为仲裁者操纵国政,而是走向了前台。他决定以一己之力领导伊朗从中世纪走向现代化,轰轰烈烈的白色革命开始了。这场革命以土地所有权改革为基础,王室带头转卖和出让名下土地给无地农民,以此改善民生,同时发展工业和金融,推广教育,引进西方文化,提高妇女地位……堪称全面改造了伊朗社会,加之赶上当时的石油行情,大量石油美元的流入,使得伊朗王国成为了世界的明星。
1971年,是居鲁士大帝建立波斯帝国2500周年,志得意满的巴列维国王在波斯故都波斯波利斯的废墟上召开盛大庆典,从欧洲、日本,到尼泊尔、莱索托,当时世界上的君主国,几乎都派出了高级别王室成员共赴盛会,有些国家还是国王亲临。美苏中等非君主制的大国,也派出高级代表,其中中国派出的是时任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郭沫若。
望着万国元首,千载辉煌,怀揣百代雄心,十年业绩。志得意满的一国之君不顾议会劝谏,挥霍数亿美元,搞了一场波斯历史上最大的COSPLAY秀。礼毕,巴列维国王在居鲁士大帝陵墓前向2500年前的波斯开国之君居鲁士大帝告慰:波斯帝国已经复兴!
自居鲁士大帝以降,古波斯帝国、安息帝国、萨珊波斯,乃至花剌子模、帖木儿帝国,几乎每个存在于波斯故地的政权,都会带上挥之不去的悲剧色彩。它们的灭亡,往往是本国地大兵强,国力上升时死于意外……
两千五百年了,本文的主角巴列维,也走上了相同的历史道路。
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
一百多位国王元首们吃好玩好,离席而去,留给伊朗的,是内部矛盾的进一步加深。什叶派保守教权势力,指着满地杯盘狼藉,教育人民道“他们腐败,他们堕落,他们荒淫无耻,他们在圣地酗酒,他们借居鲁士改变历法,放弃先知的神圣纪年,他们勾结外国,竭民脂膏搞面子工程。百亿军费和石油收入孝敬美国太上皇,再看看你们,勤劳善良的人们,你们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在国王日益强大的武装力量和特务组织面前,反对派屡仆屡起,而沉浸在胜利光环里的皇室奢侈腐败百倍于前。时间到了1978年,突如其来的审判降临。
1977年。那一年的伊朗王国,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国王的武装在百亿美元军购下依旧强大。施瓦茨科普夫将军建立的特务机关依旧残忍高效。经济危机和通货膨胀人民习以为常。大学生们和石油工人仍然时不时示威罢工。国家很不好,很糟。但另一面看,国家又安全稳定,看上去很好。地球那边的盟邦美国依旧坚定的支持国王,即便上台的是“民主斗士”吉米·卡特。
可一切似乎又变得不一样了。
既没有社会严重矛盾,也没有让人活不下去的经济危机,更没有急于表达革命诉求的先锋队把所有反对势力整合成起来挑战现政权。然而,革命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穿透每个人的呼吸。也像一本最平淡无奇的日记,记载着一些琐碎零碎的事情。最终它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所有的人指引到街头。
左翼,右翼,中产,贫民,少数民族,主体民族,知识分子,高级教士……一步步集结在丧子流放的宗教领袖霍梅尼名下。国事如同身患癌症国王的身体,一步步地恶化下去。镇压导致更严重的反抗,一贯严厉的国王优柔寡断起来。美国政府对他的无所作为也开始狐疑起来,准备培养新的代理人。而美国态度的转变,也让反抗者士气倍增。
白色革命培养的一切,开始反噬整个帝国。
石油美元成了腐败的润滑剂,渗透了整个国家机器,最大的蛀虫就是国王身边的亲信。
农业改革和城镇化让更多的人离开土地,改变命运,进入城市。农村对伊斯兰革命只有2%的认可度,但这个地区在政治斗争中没起到什么作用。
高比例的年轻人大大增加了政治上的不确定性,识字率提高扩大了知识分子的队伍。德黑兰的大学生是全地球最活跃的政治团体。
倒向美国的政策激怒了本国的传统势力。为了抑制通货膨胀打压的商人和为了统治打压的教士集团走向了一起,为恢复“传统的生存方式”而战。
高速发展的工业产生了强大的工人阶级。正是“世受国恩”的石油工人罢工,瘫痪了整个国家。
溯其远因,民粹主义、民族主义以及随着事态发展而牵涉进来的什叶派催生了这一次革命。这是保守派对西方化和受到西方支持而在国家进行世俗化的国王所作出的强烈反弹,非保守派的人士也对社会不公和旧制度的缺失作出回响。
最终,反对派在雄才大略的领袖霍梅尼纵横捭阖下合流,伊朗伊斯兰革命令伊斯兰教取代了君主政体。
在世人眼中,反对派的领袖霍梅尼成为了他所爱戴的先贤,7世纪的什叶派伊玛目侯赛因·本·阿里,是殉道和善良的象征。而国王对应的,自然就成了杀害这位伊玛目的暴君,倭马亚王朝哈里发耶齐德一世,人人喊打。
面对着高喊“烈士!烈士!”的庞大人流,也是伊朗国家一份子的武装部队和特务组织和国王一样不知所措,下不去手。
国王想不通,这距离他隆重祭告居鲁士,宣布“波斯伟大复兴”,不过才八年时间。可他引以为傲的政策下受益的良民,却统统变成了反贼。而本应奋勇勤王的军警宪特,和蔼可亲倚为强援的上邦美国,都在/作/壁上观。父子经营两代,最终都因为对本国国情民情的懵懂无知,被自己的国家和人民抛弃了。
1979年1月17日。巴列维王朝在莫名其妙的状态下灭亡,巴列维国王流亡美国一年后病逝于埃及开罗。从1941年上位到1979年失国,前后历时三十八年。
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在巴列维王朝的尸体上重生,并且,这个新政权开启了另一轮方向完全相反的革命:伊斯兰革命。
1979到2017,又是一个三十八年,又是一个轮回,还是那熟悉的味道。
当年万民敬仰,人民一张张选票送到台上的鲁哈尼政权,正在经历一次极为类似的危机。
伊朗革命卫队和民兵组织面对的,依旧是年轻的面孔。动荡的轨迹,依旧自西而东。依旧是万众参与,而运动的发起者依旧是世受国恩的既得利益集团。
三十八年来,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历经内忧外患无数,有战争,有制裁,一步步撑到了似乎看见希望的今天。
三十八年了,新的政权人均GDP终于追上了白色革命时期。伊朗本轮动荡之前,刚刚达成了伊核协议,看到了解除制裁,大力发展经济的机会。伊朗的军队,正在邻国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战场上攻城略地,追剿极端武装。其扶植的黎巴嫩真主党和也门胡赛武装,离染指各自国家政权也只有一步之遥……什叶派之弧,闪亮在中东肥沃新月的版图上。
然而历史的宿命如影随形。
又是地大兵强,国力上升时。特朗普威胁撕毁条约,国内鸡蛋涨价引发抗议。革命卫队和教士控制的地下金融突然崩溃,导致了新一轮的危机。而这次最吊诡的,是宗教保守势力居然打算借助动荡,赶走温和自由派鲁哈尼。而危机爆发时,伊朗的名义经济增长率高达7.5%,而年轻人失业率几近四分之一,和末期的伊朗王国统计数据基本一样。
游行队伍里,有年轻人高呼:礼萨汗万岁!
从巴列维王朝的覆灭过程中,伊朗人民和世界又会学到些什么呢?
编者按:本文小标回目,调寄《双翠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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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夏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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