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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波 2018-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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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7500-2500年前,中原大地上漫步着很多今天在动物园才能见到的珍禽异兽,除了犀牛,还有大象、野生水牛、貘、孔雀,以及大熊猫。


1 、“凛冬将至”


唐贞元十二年(公元797年)冬天,长安冷得出奇,还下了场大雪,“平地二尺”,很多竹柏被冻死。

彼时“人民诗人”白居易只有25岁,未及关心京师有没有群众殒于酷寒,却为皇家动物园一位新丧住客撰写了悼亡诗:“驯犀生处南方热,秋天白露冬无雪。一入上林三四年,又逢今岁严寒月。饮冰卧霰苦蜷局,角骨冻伤鳞甲缩。”

看得出来,白居易对这头犀牛是有感情的。

白居易哀悼的这头犀牛,来自海外进贡,而早在这些外来物种被引进皇家苑囿之前,中国也曾有过本土的犀牛,它们的栖息地甚至比上林苑更北,在今天的山东、山西、宁夏及内蒙古南部一线。

那是在商代。

那时就像《冰与火之歌》中持续几十年的长夏。中国华北一带,比今天的湖南还要温暖湿润。到处是茂密森林、竹林和湖泊,只有零星草原,才是人类的居所。

在距今7500-2500年前,东亚刚从一个冰期复苏,大量热带物种,随暖湿气候北伐,北方如同魔法国度异乎寻常生机勃勃。

当时在中原大地上漫步的物种,除了犀牛,还有大象、野生水牛、貘、孔雀,以及大熊猫。对,就是今天的国宝大熊猫。大熊猫在北方的分布区域虽然早于大象和犀牛开始收缩,却相当顽强,西汉《上林赋》书写时期,可能在西安附近仍有分布,并且到今天仍守住了西南一大块根据地。大象在中国的情况就差很多,基本已经只在云南边境地带活动。至于野生水牛和貘,已经没有人会认为是中国本土的野生动物品种了。

后来出土的殷商文物,证明犀牛曾在此栖息的实锤很多。殷墟中曾有犀牛头骨被发掘,甲骨文中也有关于殷商国王猎捕犀牛的记载。商代卜辞记载商王捕猎犀牛,少则1头,多则6头,有一次竟然捕猎到71头,可见犀牛在当时的中原多么繁盛。

还有“小臣艅犀尊”,这个青铜器是一个胖乎乎的可爱两角犀牛形象,肚子中空,可以作为容器,内底刻有铭文4行27字:“丁巳,王省夔京,王赐小臣夔贝,唯王来征人方。唯王十祀又五,彤日。”讲述了商王征伐夷方的往事,以及铸造它的缘由。犀尊造型和现存苏门答腊犀一模一样,绝非臆造。

小臣艅犀尊

现在中国历史博物馆还藏有一件犀牛骨做成的匕,相当于餐匙,上面刻的文字表明这件骨匕就是用国君捕猎赏赐的犀牛骨做成的,受赐人备感荣耀用作纪念。

那是犀牛与人类最初密集接触的时代。但是,犀牛与人类都不知道,凛冬将至。


2、仓惶南渡


从公元前2500年开始,中国北方的气候,总体趋势是温度明确向下降的。公元前500年,这个趋势变得更加明显。在这之后,又经历了多次小冰期,比如东汉末年,还有宋朝。

犀牛都非常怕冷。它们对气候的变化极为敏感。这种持续千年的变冷趋势之下,惟有选择向南迁徙。只不过,在局部小气候温暖的区域,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很久。

寒冷是犀牛第一个最大的敌人,也是它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哪怕是象征性的。

寒冷不仅是犀牛的敌人。几乎每一个小冰期,都会给人类社会带来麻烦,东汉末年长期的寒旱,就造就了黄巾军,以及进一步的分裂动荡和战乱。这对犀牛可不是好消息。

犀牛的敌人不止寒冷的天气,还有……人类。

犀牛是陆地上仅次于大象的巨兽,自然界中其实没有天敌。但在人类看来,犀牛恰好是那种最合适的狩猎目标,庞大,笨拙,有一点危险,而且“全身都是宝”。

犀角曾经用于制造酒器。这种风习沿袭久远,直至据信历史背景是在明朝前期之后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里,祖千秋还传播了大通酒具文化,关于犀角杯,祖千秋是这么说的:“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

宋 蟠螭纹犀角杯

除了那些小玩意,犀牛还能大批应用于装备军队——或者说,帮助人类屠杀同类。犀牛最主要的用途是用它的革制甲,铁甲兴盛以前,犀甲是春秋、战国时各国武士所羡慕的装备。

可以想见,特别是在饥荒战乱时代,人类对军事用具的急需,必先导致对犀牛这种生殖率很低的大型兽类围追捕杀。

不过,与帮助人类“杀人”这一功用相比,造成犀牛灭绝的更重要原因,是它们的角被认定可以“救人”。无论是“救人”还是“杀人”,对犀牛都是致命的功能。

对犀牛角药用价值的神奇想象,早在东汉就已经出现。《神农本草经》赋予了犀牛角神异的药效,认为它可以“杀邪气之虫”,是寄生虫克星。晋代道士葛洪在《抱朴子》中说它不但能杀灭一切毒虫,还能清热解毒,让人精神百倍,简直就是神药。

犀角也是中土人士入岭南避瘴的良药,卢仝二《寄萧二十三庆中》:“就中南瘴欺北客,凭君数磨犀角吃”。

猎杀不断上演,甚至没等到李时珍出现,中国本土犀牛数量已所剩无几。对犀角入药的需求有增无减,缺口由外贸补充,至今不绝。输入犀角主要来自东南亚。唐朝时,犀角已经是重要输入药品,宋朝贸易量更是大增。

现代药理学证实,犀牛角的成分主要是角质蛋白,和黄牛角、水牛角甚至人的指甲一样,种种神效,俱属胡闹。真是冤枉。

天灾人祸,寒风刀剑,皆欲杀之,君将奈何?


3、彻底败亡


作为一个寒冷时期出世的圣人,孔子对犀牛的命运似乎格外关注,多次在《论语》提到犀牛,最出名的一幕,当属写《春秋》“绝笔于获麟”。说的是鲁国人打了一只怪兽,孔子听说,掩面大哭,涕泪沾襟,“这是麟啊”。

没错,尽管有人认为“麟”只是个传说,但也有相当多证据表明,让孔子心伤的“麟”,正是犀牛,确切地说,是印度犀牛。

曾经生存在中国的犀牛有三种:大独角犀(印度犀)、小独角犀(爪哇犀)和苏门答腊犀(双角犀)。大独角犀生活在水边,在中国古籍中,也称为“水犀”。它身上“珠甲”突起,使它很容易被辨认出来。

大独角犀(印度犀)

小独角犀(爪哇犀)

苏门答腊犀(双角犀)

印度犀是三种犀牛中最怕冷的。毫不意外,气候变冷,它首当其冲消失于北中国,时间,不比孔子伤情的时候晚太多。

中国古书中,还有一个“兕”,出场率甚至高于“犀”。诗经中“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很凶悍的样子。《山海经》讲“兕”和“犀”,也分开说:“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兕西北有犀牛,其状如牛而黑”。

综合古籍记录,一般认为,“兕”就是“犀”,是三种犀牛中的小独角犀(爪哇犀)。其间误会,最大可能是古人缺乏动物分类知识,加之雌雄体形大小干扰,造成误判。越到晚近,人们能接触的犀牛实体越少,以讹传讹难免。

《西游记》九十二回:“三僧大战青龙山,四星挟捉犀牛怪”,曾有三个犀牛怪出场,分别叫辟寒大王、辟暑大王、辟尘大王。看似刚好对应中国的三种野生犀牛,但《西游记》成书之日,江南一带已经很难见到犀牛,相关知识恐怕也不可能那么准确,这种对应,只能说是巧合。

在《西游记》中,犀牛怪不只出现这一次。另一个非常厉害的妖怪名叫“独角兕大王”,本是太上老君的坐骑。小说里对它的描写是“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是一种跟犀牛和水牛(牯牛)都不太一样的东西。但在电视剧里,“独角兕大王”还是被搞成了两只角的青色大水牛。

电视剧中,浑身冒绿光的独角兕大王

“独角兕大王”因为太上老君的背景,结局有惊无险,但它事实上的同类,那三只犀牛怪,不仅战斗力弱爆,而且命运欠佳,被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四木禽星赶入海里,辟寒儿当场被井宿咬死,脖子都咬断了。另外两只被活捉,也给猪八戒杀了。全都剥皮锯角。4只犀牛角进献给玉帝,一只留在金平府县衙,另外一只说要进献个如来佛祖,貌似后来也被取经团队匿下了。与其他虎豹豺狼妖怪相比,犀牛似乎只能被当作价值珍贵的“经济动物”看待,因为要被人拿来给领导送礼,连命都保不住——这不也正是犀牛在中国的现实命运。

犀牛不断败亡。首先是印度犀牛,另外两种也迅速跟上。陕西关中一带,最迟到西汉晚期,犀牛巳经绝迹。长江下游,汉代以后已经没有犀牛记录。

然而,唐代时,长江中游湘鄂等11个州郡,加上四川盆地、云贵高原的4个州郡,仍是当时全国犀角的主产区。到宋代,这一范围已经缩小至湖南衡阳等两府。

在华南,唐代时,偏远的山区还有野生犀牛存在,很可能是苏门答腊犀。两广犀牛零星分布,直到19世纪30年代,方渐趋灭绝。

云南是犀牛在中国最后苦守的据点。滇西南在唐宋后,也长期是野生犀牛产地。但在人类持续捕猎和人口压力下,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云南野生犀牛基本灭绝。1945年,云南边界地区还有个别捕猎记录, 1950年代以后,没有人再捕猎到野生犀牛。

中国终于失去了曾经拥有的犀牛。

那么,今天的中国境内,是不是真的就再没有野生犀牛了呢?不见得。我本人1999年到西藏墨脱进行全国陆生野生动物调查,在靠近印度实际控制区的边界地带,曾听到当地多位居民提到见过犀牛。在那块湿地的南边,就是印度控制区内几处野生犀牛保护区。这一调查信息因为缺少实体证据而未作为正式记录。但假如今天中国境内还有野生犀牛,最有可能的,是在西藏自治区东南地区,而种类,就是最早消失于中国的印度犀牛,孔子口中的“麟”。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海蒂

这是第 186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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