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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空像打翻了黑墨水,转眼间黑暗浸染了一切。一根烟的工夫,远处的山峦就只看得见模糊的曲线了。秃鹫依旧翱翔着,虎视眈眈地盯着地面。小李和大牛趁着最后一点光,将柴油机电线拖斗车铁锹镐头等东西搬进毡房。天刚黑,气温骤然冷了下来,猎猎的风刮得头皮痛。
查勇叼着烟,缩了缩脖子,往道班方向走来。
“东西都搬进来了?”查勇问道。“快了。”大牛回答说。
“扎西打电话来说接我们去喝酒。听说巴桑快放出来了,老才旦家族都等着呢。”
三人站在马路边抽烟,等扎西的昌河车来接。烟头在漆黑的夜空中倏忽地闪亮着。夜风中有股马粪和牦牛的味道。两年前修路队刚驻扎这里,闻马粪牛粪味时,查勇会犯恶心。现在这种气味变得亲切多了。要没这些动物的粪便,没人能挺过歌乐沱寒冷的冬天。
“不会真的要杀人吧?”
“怂卵,又不冲你来。”
“今天我路过老才旦家,那包钱还在房梁上挂着呢。风一吹,晃晃悠悠的,瘆得慌。”
钱用白哈达包裹着,鼓鼓囊囊的,像人头。傻子才打这笔钱的主意。那包钱是老才旦用儿子次松的命换来的。十五年前,年轻气盛的巴桑和次松为了争一块牧场干了一架。为了这块牧场,两个村已争斗过几十年了。有了牧场,就有牦牛,有了牦牛,就有票子。一头成年牦牛值万把块钱。何况还是那么肥美的牧场,牦牛见了都眼馋。十五年前的巴桑和次松放牧时相遇了,一番口角之后,两人各自掏出了佩刀。巴桑的刀子先于次松进入对方的身体。看到次松倒在刀下,吓坏了的巴桑逃回村里,打算连夜逃亡色达,半路被扎西他们追了回来。
扎西说,要不是他们抢先一步,巴桑落在次松家族手里,骨头都不会剩一块。这一带民风彪悍,有仇必报,杀人偿命。有仇不报,做人抬不起头,背后会遭人耻笑,戳脊梁骨。且奉行家族连坐制,家族里死一条命,必须得去对方家族中拿一条命相抵。按规矩,只杀青壮年男子,不伤及老弱病残和女子。
巴桑被抓后,被判了二十年。他家族央求活佛出面,请求次松父亲老才旦的宽恕。那天活佛亲自去的老才旦家。活佛说,老普布家只有巴桑一个儿子,现在他罪有应得,坐了大牢。老才旦沉默地望着活佛。活佛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巴桑家答应赔,东拼西凑了十万块钱,二十头牦牛,已经倾家荡产了,这事就不要再计较了。老才旦看着活佛依然不做一声。活佛走后,老才旦家将那十万块钱用哈达包了起来,悬在梁上。每个路过老才旦家的人都看得见那个包裹。起风的时候,房梁上的包裹被吹得左右摇摆,晃得人心里直发毛。这事渐渐成了巴桑家族的一块心病,虽然老才旦家族暂时没表示什么,但谁都晓得这事没完。
一会儿,扎西的昌河车就来了。上了车,扎西说,今晚有好东西吃。查勇问是什么。扎西故意卖了个关子,说等下就晓得了。扎西是警察,认识查勇后,他多了一个名字,叫老查。扎西是嘉绒藏族,比煤矿工人还黑,敦实的个,壮硕得跟头牦牛似的。他娶了个四川老婆,讲得口流利的“川普”。
查勇承包的这段路,两年多以来,工地上贵重物品一件没少过,唯独常丢石头。藏族人盖房,石头是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修路队没来,他们建房子,得去河谷捡卵石,再用背篓一块块背回来。现在现成的石料就堆在马路边,等于送到嘴边的肥肉。
查勇抓到过几次。起先藏人半夜里来,声音还蛮大。他被响声惊醒,急忙去追,人赃俱获。藏人理直气壮,不就几块石头嘛,值几个钱,又没拿你们其他的。查勇说,这些石头是给你们铺路的,要是每人都来搬一点,路就没法铺了。训走了几个,照旧有人偷,屡禁不止。把他们惹急了,干脆大白天来背。连藏族女人都来。藏族女人身材高大,浑身是劲,一两百斤的背篓,起身就走,拦都拦不住。
查勇只好报警。
每次报警,扎西都来。扎西看了看,压低了嗓子说,没得办法嘛,他们盖房子嘛。查勇说,他们要盖房子,那也不能来我这要啊!他们这么搞,这路还怎么修嘛!扎西表示会警告。咕噜咕噜,说的藏语,查勇一句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真说了没有。抢石头的事倒再没发生。偶尔的偷盗依然有,比之前是收敛了些。
那晚,查勇请扎西和另外两位警察在道班喝酒。酒是他上次去色达买的青稞。煮了一大锅牦牛肉,用洋铁皮桶盛了满满的一桶,蘸着盐巴吃。喝到后半夜才散。那场酒不光喝倒了查勇,还把号称千杯不醉的大牛也顶翻了。第二天中午,查勇才醒,头痛欲裂,大脑一片混沌。打电话给扎西,人家早就上班了,一点事没有。
一来二往,查勇和扎西彼此都熟络起来。空闲的时候,他们就凑一起喝酒。扎西酒量远胜查勇,但藏人并不劝酒,没沾染内地的酒桌习气,能喝多少,全凭自己本事。查勇喜欢扎西身上的豪爽,加上他的老婆是汉人,能做手地道的四川菜,他嘴馋的时候,就去扎西家,权当改善伙食。藏人没有姓,只有名,扎西问他姓什么,查勇说姓查。扎西说,那我也姓查,跟你姓好了。查勇笑,以为他喝了酒开玩笑,并没当真。第二天,扎西认真对他说,以后就叫我老查,记住喽?他的大手沉得像一头成年牦牛,重重拍着他的肩说。
老查这名字就这么叫上了。
到了扎西家,查勇看到老才旦也在,有些惊讶。他想看来传闻也许是真的,巴桑真快出狱了。女人端上来一大锅肉。查勇问是什么肉。扎西才说,昨天不小心撞死了一只羚羊。见查勇有些疑惑,扎西就说,一只倒霉的羚羊,踩中了猎人的夹子,弄断了一条腿,逃了好几天才找着,一路都是血……已经请过活佛了,放心吃吧。
老才旦五十多岁,戴一顶脏兮兮的毡帽,裹着灰色的棉袍,看上去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歌乐沱高寒海拔,紫外线强,风大,人容易出老。但像老才旦这样出老的并不多见。笑起来,慈眉善目,如得道高僧,一点也看不出身负血海深仇。老才旦的牙几乎快掉光了,他用藏刀将羚羊肉切成细细的一条,蘸上盐巴,塞进嘴里,像山羊那样慢慢地嚼着。
老才旦吃得很少。默默地喝着青稞酒。额头上几股抬头纹挤出一个“王”字。酒到七分,老才旦放下碗,望了眼扎西,说,“巴桑活不长了。”语速缓慢,却有种不可置疑的力量。
没人接话。都安静下来,房间一下变得死寂。过了会,扎西说,“我看这事还是算了吧,他已经坐过牢了。再说,你答应过活佛放他一马的。”老才旦摇摇头,额上的“王”字更深了一层。“即使我放过他,我看次加也不会。他必须死。”他喝下杯中酒,目光依次从查勇、大牛和小李身上扫过,“我昨晚又梦见次松了。他正赶着一群牦牛回家。模样一点都没变。那十万块钱和二十头牦牛,我会加倍还给他。”
扎西叹了口气,说,“你这让我为难嘛!”老才旦说,“我不为难你。你什么都不管就行。我只要巴桑赔次松一条命。”扎西不说话了,闷声喝着酒。老才旦起身说,“扎西,你可是我看着长大的。”扎西说,“我知道,但我现在是警察。”老才旦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警察,别忘了你也是这个家族的一份子!”
老才旦走后,查勇说,“巴桑必须得死吗?”扎西沉默着。查勇说,“巴桑已经坐过牢了。”扎西摇摇头说,“你们不会懂的。法律是法律,除了这个,这里还有法律之外的东西。”查勇说,“既然这样,还需法律做什么?”扎西苦笑说,“要没了我们,你指望活佛来给你们守石头?”
二
巴桑即将获释的消息传得众人皆知。查勇他没见过巴桑,巴桑入狱的时候才十九岁,算上减刑的五年,共服了十五年的刑。他想起十五年前,自己还在高中读书,谈起女孩还脸红,现在老婆儿子热炕头,还包揽了一个工程队的活,就觉得十五年过得很漫长。
老才旦家房梁上的钱包依然没有摘下来。这两天,老才旦又换了条新哈达,隔老远都能看得见。风从草原刮来,将梁上的哈达吹得左右摇摆,那里面包裹的仿佛不是钱,而是次松的亡魂。不知次松的魂灵是否已经原谅巴桑?老普布家只有巴桑一个儿子,要不是他们家族其他青壮年男子全逃跑了,说不定老才旦家族早就动手了,也不至于等十几年。
查勇刚来的时候,歌乐沱隔壁甲学乡,一个外地来的四川小商贩杀了两个人。甲学乡有三兄弟,性格暴戾,欺负小商贩是外地人,在他的小卖铺拿东西,烟酒零食方便面,从未付过账。旁人忌惮他们几分,都不愿做声。这三兄弟欺凌惯了,觉得不过瘾,盯上了小商贩那有几分姿色的婆娘。小商贩气得脸色铁青,嘴上一句话不说,心里却起了杀心。他先将小卖铺易手,打发老婆和儿子回了娘家,然后弄来一杆猎枪,坐等杀机。
原计划是等兄弟仨凑齐,一窝端掉。等了两天,一直没机会,失了耐心,还没等聚齐,先动了手,当场崩了哥俩。最小的不在场,幸免于难。小商贩并没慌乱,提了枪上街四处寻老三,没找着才逃。从此踪迹全无。没谁晓得他去了哪。老三怒火攻心,急于要给兄弟俩报仇雪恨,找了两年,半点音讯都没捞着。小商贩人间蒸发,连警察都找不着他。几年下来,老三渐渐失去信心,彪悍的汉子,变得颓然丧气,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之前惧怕他的人,现在都敢当他面耻笑他了。白死了俩兄弟,连个仇人都找不着,成了窝囊废。这事让他很失面子,不久就悄悄走了,去寺院当了喇嘛。
查勇认得次松的弟弟次加。次加是歌乐沱的头号骑手,骑术精湛,极其骁勇。去年八月赛马节,次加骑着一匹白马,后半程发力,从群马中奋起直追,越过所有对手,拔得头筹,出尽了风头。那是一个有名的霹雳火,他老婆常被他酒后打得鼻青脸肿的。次松被杀那年,次加还只有十岁。少年目睹了哥哥倒在血泊中的全部过程,从此变得沉默起来,性情大变。他等了十五年,从弱不禁风的少年变成了矫健勇猛的男人。每天刀不离身。发了毒誓,要用这把刺死次松的刀割下巴桑的头。
有人看到次加又在磨刀。每隔一阵子,次加都要拿刀出来磨一磨。那是一把华丽的藏刀,锋利无比,牛角刀把上缠绕着银丝,刀鞘上刻有飞禽走兽,镶嵌着绿松石。想到这么漂亮的艺术品,还要再沾一次血,不禁让人脊背生寒。
查勇曾见过老普布一回,几年前赶牦牛时,老普布从山崖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从此身体每况愈下,听说已卧床不起,恐怕时日不多了。老才旦家族的人要找老普布算账易如反掌。瘸了腿的老普布连狗都欺负他。但这么多年来,他们不但没动过老普布一根指头,而且偶尔帮衬接济一下。老普布身边孤独无依,那些逃掉的族人没一个敢回来的。逃了那么多年,他们早不耐烦了,也盼巴桑早点儿出来,将这事来个彻底的了断。巴桑不出来,就没人敢回歌乐沱。巴桑入狱的这十几年里,老才旦家房梁上的哈达都不知换多少条了。那洁白的哈达散发着血仇未了的怨怒,每个人心里都绷紧着一根弦。
晚上扎西来道班喝酒,聊起巴桑。
“那是个老实人,跟老普布一个德性。谁都不相信他竟敢捅次松。次松比他弟还精悍,当年歌乐沱他说第二,谁敢说第一……他竟然倒在巴桑这小子脚下,我到现在都不愿相信这个事实。”
查勇看扎西似乎并不担心巴桑。
“要是他们真把巴桑怎么着了,你会不会管?”
“你说我该管不管?”
“我们是外人。不好说。但你是警察。”
“我也烦这事,歌乐沱每隔几年就会来这么一出。也该变变了。”
“难道每次都是这样解决的?”
“也不是,四年前也出过一条命案,两个男人喝了酒发生口角,都拔了刀子,捅死了人……”
“后来呢?”查勇问。
“凶手酒醒后就吓跑了,留下一个烂摊子交给他家里人来处理。死者和凶手双方家族都请了活佛来出面,凶手家族赔了一百万,另加一百头牦牛。”见查勇有些惊诧,扎西说,“现在一条命基本是这个价。死者家要是强势,还能多要点。”
“赔那么多钱,事情了结了吗?”
扎西抿了口酒,小眼睛聚集着光,“你猜怎么着?”
“死者家族拿了钱也牵走了牦牛,并没说什么,但当天夜里,他娘的全跑了!”
“谁跑了?”
“凶手家族的成年男子都跑光了!”
“你别笑,这事是真的。连在县工商局的干部多吉都被吓跑了!多吉吓得到现在都不敢回来呢,听说跑到西宁去了,工作都丢了。”
查勇摇摇头说,“太匪夷所思啦,冤有头债有主嘛,跟别人有什么干系!”
“这边风气就是这样,法律也管不着。死一个人,不赔条命回来,是誓不罢休的。”
“法律不管吗?”
“当然管。但换你们汉人的话说,人不惧法,又奈何以法惧之? ”
关于怎样处死巴桑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连处死他的地方都选好了,就在当年刺死次松的那片牧场。牧场离查勇他们住的道班不远。那是歌乐沱最好的一片牧场了,水草丰美,能供上千头牦牛放牧。次松死后,关于牧场的争议暂时搁置下来,现在两个村的人都不敢在里面放牧。查勇想象着几百上千的人站满草甸,围观处死巴桑的情景,心里就犯怵。他见过公审,黑压压的围观者站在操场上,被五花大绑的犯人站在台前,面色苍白地接受审判。罪有应得地接受法律的制裁,和用私刑处死巴桑是两回事。这事他无法接受。
上午查勇跟随货车司机去县城买生活用品,在街上也听到人们在谈论此事。空气中饱含着躁动的因子。谈到巴桑时,每个人眼中都闪闪发亮。他问司机,巴桑出狱后会回歌乐沱吗?司机是本地的汉人,一听就乐了,说傻子才回歌乐沱啊,回来不等于送死嘛。但他不回歌乐沱看看他父亲?司机说,这就难讲了。听说老才旦家族已经派人去监狱外边等着他了。这儿离监狱三百多公里呢,监狱在荒漠深处,只有一条路去。查勇说,看来这回巴桑插翅难逃了。司机笑了笑说,也难说,巴桑也不至于怂成这样,搞不好还会出大篓子。
三
半夜查勇被人推醒。睁眼看时,扎西不知何时进来了,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裹着一件脏兮兮的外套,光头,畏畏缩缩的,不敢看人。扎西说,帮我个忙。扎西不说,查勇也大概猜到了。问是巴桑吗?光头男子拘谨地抿了抿嘴唇,手脚并得笔直,眼中流露出哀求。查勇想象中那个青年,和眼前的巴桑相去甚远。巴桑低着头望着脚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他的肩微微地颤抖着。
“你让我干什么?”查勇望着扎西说。
“天一亮,你开车带他去马尔康。马尔康他有个远方侄子在那开拉面馆,他去那还能帮忙干点活。”看查勇犹豫的样子,扎西说,“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他了。他们盯得我紧呢,我离开歌乐沱他们就会知道。我也受够了。”
查勇看了下表,刚好凌晨四点。巴桑的突然出现,让他忐忑,又有些莫名的兴奋。他往门外瞅了眼,秋夜的星空寥廓深远,星汉垂阔。查勇站在外面抽了根烟,认真想了想,决定冒险帮一把。
扎西的主意是将巴桑藏在小货车的车厢后面,上面用木板架空,再盖上层毡布。“他们不会盘查你的,要问你,你就说去县城办事好了。”
“我走了,阿爸和那些逃跑的亲戚怎么办?”巴桑的声音沙哑而苍老。他依旧保持着刚才拘谨的样子,一直不敢正眼看人。
“你不能让他们抓去,你已经坐过牢了。”查勇说。
“刚才带你见你阿爸的时候,你可是答应过他的。”扎西说。
“只要阿爸在,我还会回歌乐沱的……我对不起人家。”
巴桑的话让查勇感到诧异。他不知道巴桑说的“人家”是否也包括了次松。
“你说说怎么个了断?”扎西瞅了他一眼说。
巴桑就不说话了。
“你真是个怂货,人家巴不得你死呢。抓紧时间,赶紧走吧!”扎西有些不耐烦地拍了他一把。巴桑身子晃了晃,神色有些尴尬。四周静谧极了,能听见几里之外的狗吠声。“你还是听从扎西的吧,天一亮我就带你走。”查勇打圆场说。巴桑突然努了努嘴,混浊的眼球闪过一丝光泽,似乎想说什么。两人都把目光迎向他,巴桑哆嗦了下,眼中刚燃起的光亮又暗淡下去。扎西有些失望,说,“别磨蹭了,赶紧收拾下吧,等会天就亮了。”
这时狗吠声似乎更近了些。天快破晓,朦胧的晨雾中隐约能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和杂乱的马蹄声。扎西皱了皱眉说,“他们来了,我给派出所打电话,你们赶紧走吧!”
从道班出来,几辆摩托车和几十匹快马迅速围了上来。查勇听见人群中有老才旦的声音,“扎西,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玩的鬼把戏,你太让我失望了!”扎西说,“人你们不能带走。”人群中站出一个精壮的汉子,正是次加。次加手里提着一只包裹,劈头盖脑地扔向巴桑。“钱拿去,还我哥命来!”一把抓住巴桑的衣襟,轻松一扔,将他抛去几米开外。巴桑没有反抗,摔得灰头土脸的。他刚爬起,又被一脚踹翻在地。扎西说,“别打了,等会派出所的人就来了。”马背上的人都笑,朝他喊道,“你以为姓了查,就不叫扎西了吗?”
扎西要去阻拦次加,被人从身后推搡了一把,差点摔倒。“扎西,你这个叛徒!”扎西回头瞪了推他的人一眼说,“谁也甭想带走巴桑!”
“带不带走巴桑,你说了不算!”次加黑红的脸上放出逼人的光芒。
“都不要争了!”巴桑突然挣脱次加的手,喘息着说。所有人都停下来,望着巴桑,期待他接下来怎么说。等了许久,只听见冷冽的空气里传来马匹的响鼻声。这时巴桑走到老才旦面前,朝他跪下来,“求求您宽恕我吧!次松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我很后悔,求求您了!”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你这个孬种!”次加怒不可遏地喊道。
老才旦不置一言,鹰隼一样端详着他。过了一会,有人递过刀来,交到老才旦手里。老才旦目光落在刀刃上,手指在刀锋上刮了刮。
“巴桑,还认得这把刀吗?”
巴桑的目光顿时萎顿下来。
老才旦说,“按照歌乐沱的老规矩,一命抵一命吧!你是自己来,还是我们动手?”
巴桑慢慢地退步,被次加顶住了,没了退路。巴桑置身刀的寒光里,浑身发着抖。老才旦往前逼了逼,将刀递到他手里。人群发出“哄”地一声,受惊的马嘶叫着舞蹄乱翻,践踏着新鲜的泥土。扎西想制止,却被人牢牢扼住脖子,动弹不得。
刀还是十五年前那刀,早磨得锋利,吹毛断发。巴桑瘦小的身子缩在外套里显得更加单薄。他朝四周望了一圈,想寻找点什么。敌视的目光将他围得严严实实,他什么也没找着。除了老普布,没谁盼他还活着。
巴桑抿了抿嘴唇,绝望地举起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把藏刀上。刀像件活物,带着催命般的杀气,颤巍巍地朝巴桑胸口递来……然而刀尖逼近肌肤时,巴桑动摇了。他扔了刀,狼狈地跪下来求饶。
“快点啊!”次加不耐烦地催着。
“胆小鬼!”
“怂货!”
人群中骂声一片。老才旦坐在马上,平静地望着他,丝毫不为他的苦苦乞怜所动容。巴桑心如死灰,泣不成声地叫了声“阿爸,我先走了”,然后高高举起刀子。电光石火的瞬间,空气中传来一声凌厉的鞭响。老才旦依旧坐在马上,巴桑的刀已被击落在地。老才旦用皮鞭指着巴桑的头,冷冷说道:
“我已经杀死过你了。你滚吧!”
巴桑惊恐中夹杂着一丝错愕,半张着嘴,眼泪混合着泥土,依然没敢相信被饶恕的事实。
“贪生怕死的怂包,你们家族的脸都被你丢光了!”次加心有不甘地骂道。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壳而出,在地平线划出一道殷红的伤口。马背上的人欢腾起来,他们朝巴桑吐口水,一边羞辱一边发出哦哦的呼号。老才旦神情松弛下来,佝偻着背,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他俯身抚摸了一把马脖子,像抚摸小孩的脸。马打着响鼻,微微侧着脸,用余光回瞥主人。老才旦双腿一蹬,马小跑着向前,人群渐渐散去了。
巴桑尚未从颓败中回过神来,继续坐在地上。查勇想过去劝劝,被扎西制止了。
“让他先静一静吧,大概吓坏了。真是个怂包。”
查勇和扎西回道班取暖。刚才虽然一波三折,但结果皆大欢喜,没出什么篓子。两人抽着烟,空气冷冽,冻得人直打寒颤。扎西又讲起那只羚羊的故事。“找到它的时候,羚羊还没断气呢,躺在草坡上,看着人来,昂起头,猛烈地扭动,挣扎着往前挪,右后脚给夹铙全夹断了,血肉模糊,骨头都露出来了,不忍目睹,每走几步就回望我们一眼,那眼神……哎……”查勇想着羚羊那双惊恐明亮的大眼睛,夹烟的手就忍不住微微颤抖。
一根烟刚抽完,外面又传来马蹄声,出门看时,隐约可见一个人骑着白马飞奔过来。扎西一眼就认出那是次加的马。白马跑得飞快。“得得得”的马蹄声鼓点似的敲击着地面,饱含着一股怒气。扎西扔掉烟蒂,说,“我就知道次加不会放过他的。”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次加已经飞身下了马,朝巴桑后背狠狠踹了一脚。
“阿爸饶了你,我可没饶你!我的刀呢?”巴桑被踹倒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巴桑手里正抓着那把藏刀,肚皮上不知何时划开一道口子。他浑身颤栗着,衣襟被一大片殷红的血染红。没人看清到底怎么回事。
次加更加愤怒,抓小鸡似的将巴桑一把提起来摇晃着:
“操你奶奶的,谁让你死的,快给我起来,我还没让你死呢!”
巴桑依旧抓着藏刀。浑身是血,眼里闪抖着一丝光,含糊不清地说,“……救救我吧……”次加泄了气,将他丢在地上,气冲冲走了。
巴桑躺在地上,身躯扭动着,抬头疲惫地扫了他们一眼,手上仍然握着那把藏刀。藏刀随着他身体的幅度有节奏地抖动着,像遭遇寒风的枯叶,随时都要飘落。查勇倒希望他永远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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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编 | 董啸 值班编辑 | 李星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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