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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庆杰 2018-05-26

       闫凤娇第一次看到李长庚时,是1944年的7月。

       那是一个清晨,凤娇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洗漱完毕,就打开厚重的檀木大门,然后开始卸门板、窗板。

       凤娇家的米店,叫“闫记米行”,是从凤娇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在古镇小有名气。店不大,临街只有两间门脸。房子坐北朝南,是明末清初的时候建的,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后面是一个小院,有三间北屋,一间是凤娇的爹娘住着,一间是凤娇的闺房,闲下的一间,是客房,平日里也放些杂物。院子的一角,是厨房兼餐厅,因靠山,又恰临近一条常年不断的溪水,凤娇的爷爷在世时,就用一根长长的竹杆,将溪水引到厨房里,平日里烧水做饭,洗洗涮涮,早晚还能洗澡,方便得很。

       凤娇自幼勤快,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早晨开门、卸门窗板、挂幌子、清扫门店、擦拭柜台这些活儿,全是她做。

       这天清晨,凤娇刚刚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穿一身青色长衫,留短发,一双黑亮的眼睛和凤娇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那青年笑了,露出一副整齐洁白的牙齿,整张脸也显得明朗生动起来。凤娇平日里并不是个腼腆姑娘,却没来由的脸红了。

       青年问,打扰一下,请问这里住有一个李长庚先生吗?

      凤娇愣了一下,坚决地摇了摇头。她从小在这米店里长大,店里还从来没有住过外人。

       青年有些失望,他后退了两步,抬头看了看门头上面的招牌,放大了声音,又重新问了一遍,打扰一下,请问这里住有一个李长庚先生吗?

       凤娇觉得这人有些不可理喻,正想叱责,背后传来爹的声音,您是他亲戚还是他朋友?

       青年眼睛重新亮了一下,接口道,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是多年不曾联系的老乡。

       凤娇听到爹的声音有些颤抖,爹说,进来说话吧。

       那青年进门后,爹的双手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然后,拽着他直奔后院。

       看得凤娇一头雾水。

       那青年以伙计的身份在客房里住了下来。

       有趣的是,后来,凤娇知道这个青年就叫“李长庚”,李长庚来找“李长庚”,这是什么事儿呢?这事儿真好玩。很多年很多年之后,凤娇才明白了这是“什么事儿”,而且明白了这事儿非常的不好玩。

       凤娇不明白,店里的生意本来就不太忙,为什么还要雇伙计。她私下里问过爹,爹郑重地告诉她,这不是她一个女孩该知道的事儿,出去也不要乱说。

       凤娇更不明白的是,李长庚除了每天早晨帮助她打扫一下店内外的卫生,对米店里的生意基本不插手。他每天都要背上一个褡子外出,不是说去谈生意,就是去讨账,有时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躲在客房里,门关得紧紧的,不知在做什么。问爹,爹不让管,问娘,娘也不让她打听,只让她做好自个该做的事儿就行了。

       闲暇时,李长庚也在店里走动一下,问一问各类米面的价格,有时也逗凤娇说笑。凤娇觉得这个人和平日里接触的人不一样,有些让人吃不透,却特别愿意信任他。以后店里有了什么重活儿,只要李长庚在,凤娇再也不喊爹娘来帮忙了。和李长庚在一起,凤娇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

       这一日上午,天晴得没有一丝儿云彩。米店里来了一个邮差,送来一封信。信上写的是:李长庚君亲启。

       凤娇端详信封上的字,字迹娟秀隽雅,明显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凤娇瞅着这字,就像瞅见了一个仪态万方的女子站在面前,一时竟有些发呆。她想也没想,就要动手拆这封信,旁边的爹眼疾手快,一把夺了过去,叱道,别人的信!如何拆得?

       委屈像水一样漫了上来,爹还从来没有这么叱责过她。为了这个李长庚的信,爹竟然这样对她。她擦了擦涌出来的泪,一拧身子,跑回了后院,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哭起来。

       这天晚饭前,李长庚回来了。他接过凤娇爹递过去的那封信,略显疲惫的眼睛顿时活泛了,他立即跑到客房,反锁了门,半天没有出来。

       直到晚饭上了桌,李长庚还没有出来。娘让凤娇去叫,凤娇“哼”了一声道,爱吃不吃,饿死倒省了粮食!

       嘴里说着狠话,脚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客房门前,她用力敲了敲门喊,大少爷!吃饭了!

       门开了,李长庚一脸惊愕地出现在门口,问,凤娇,我如何成了大少爷!

       凤娇不理他,转身回到厨房。

       李长庚讪讪地跟了过来。四个人坐下来吃饭。凤娇看得出来,李长庚非常高兴,但他一直压抑着,只匆匆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说“饱了”,仿佛刚才那信,已经让他当饭吃了一顿。

       这之后,每隔几天,就有信来。李长庚每次收到信,都会躲到屋子里看半天,然后,他把写好的回信封好,托凤娇爹让邮差捎走。

       凤娇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每次看到有李长庚的信来,便会感到一阵莫明的烦燥,脾气也格外地糟,一整天都不愿理人。

       这天早晨,李长庚像有急事,吃过早饭,就匆匆出去了,门也忘了关。

       凤娇便存下了一个心思。

       快晌午时,是店里最忙的时候,爹娘都在前面忙得脚不沾地。凤娇便悄悄回到后院,蹑手蹑脚地进了客房。客房内只有一张床,床头上有一张书桌。凤娇一进门,就看到了书桌上整整齐齐的码着一摞信。她的心忽然跳了起来,她忽然感觉到好害怕,又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她的手打着颤 ,拿过来最上面的一封信,又哆哆嗦嗦地打开,一行行娟秀的字便呈现在面前:

       长庚君见字如面:

       我们分手已经两个月零十二天了,这些天,我无时不在想念你。南方的空气潮湿,你腿上的伤又发作了吗?胃晚上还疼吗?我乞求你,为了我,为了我们,好好照顾你自己。

       这一次写信,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老家”已经批准了我们的结婚请求,等你回来,我们就可以举办婚礼了……

       凤娇……凤娇……死哪去了……

       前面店里传来娘焦急的召唤。凤娇一边应着声儿,一边赶紧将信原样放好,小跑着跑回店里。

       从这一天开始,凤娇做事经常走神儿,卖东西时常常忘了收钱,再不就是收了钱忘了找零。做饭也是丢三拉四,有时灶下烧了半天火,锅里冒了半天热气,吃饭时打开锅盖,锅里却没有下米。气得娘骂她,魂儿被野鬼勾走了……

       凤娇见了李长庚,再也不似往日那样随得,常常冷了脸,有意地躲着他。弄得李长庚见了她就加着小心,仿佛欠了她二百吊钱。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李长庚刚刚出门,邮差送来他的一封信,凤娇接过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有些潦草,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和以前的字大相径庭。凤娇也没多想,把信从客房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这一天,李长庚回来后直接进了客房,进去后就没有再出来。吃晚饭时,凤娇的爹娘也没有让她去叫,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害得凤娇纳闷了一个晚上,却不好问什么。

       第二天一早,李长庚很晚才出了客房,眼睛又红又肿。凤娇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但她猜不到,也不敢问。

       从这一天起,再也不见有信来,李长庚也变得沉默寡言了。以前,他总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换下的衣服当天就洗得干干净净。眼下,他像变了个人儿,连续几天都不刮脸,胡子都快一揸长了,换下的脏衣服也堆在床头不管了。

       后来,凤娇的娘悄悄告诉她,李先生的未婚妻被日本鬼子杀害了。

       凤娇的心被扎了一下,那娟秀隽雅的字体在眼前恍然一现,就永久地消失了,她感到了一种彻骨的痛,从心底漫延到全身。

       凤娇开始细心照顾李长庚的生活,帮他洗衣服,整理房间,早晨还把热水端到他房间里,催促他刮脸。

       李长庚默默地顺从着她,既不反对,也无所表示。倒是凤娇娘告诫她,一个姑娘家,做事要有分寸。凤娇像没听见,依然是我行我素。

       秋风凉了的时候,李长庚要走了。凤娇听爹讲,他已经办完了这里的事情,要换一个地方了。

       李长庚走的那天,凤娇坚持送他,爹娘也劝不住。

       凤娇和李长庚并排走在古镇的街上,俊男靓女,引得无数路人侧目。凤娇不管,一直将他送到渔港上,才依依惜别。

       临上船时,凤娇对李长庚说,李先生,你不管走多么远,要记得给我写信……我、我会一直等着你回来……

       说完这些话,凤娇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一般,毅然转身向家的方向跑去,任泪水汪洋恣肆地洒在青石路上。

       古镇的人都知道,“闫记米行”老板的女儿,有了一个英俊儒雅的意中人。古镇民风淳朴,几个原本中意于闫家小姐的男子,也都知趣地死了那份心。

       李长庚走后,凤娇每天都盼着他的信。可是,那信差就如和她结了仇般,再也没有上门。

       凤娇日渐消瘦,每日里仍端坐在米店的门口,向街上张望。隔几日,她还要步行去码头上,在海边站半天才回。

       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李长庚没有半点儿消息。

       凤娇仍“待”字闺中,任爹娘如何苦劝威逼,死活不肯嫁人。

       爹见女儿已经无可救药,只得把实情告诉她:李长庚离开古镇的第二天就牺牲了。因为汉奸的出卖,他在接头地点刚一出现,就被十几个日本特务团团包围了。见突围无望,他迅速拉响了腰间的手雷……

       这天晚上,凤娇在后院为李长庚烧了一大堆纸钱,她看着漫天飞舞的纸灰说,李先生,我这辈子等不上你了,那我就等你下辈子……

       闫凤娇终生未嫁。



       邢庆杰,男,汉族,1970年5月出生于山东禹城。国家一级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文艺报》《小说界》等报刊发表小说作品200余万字,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杂志转载近百次,入选《2008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等100多种海内外选本。获过“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优秀短篇小说奖”等30多个文学奖项。已出版小说专著《白貔记》《屠蛇记》等23部。现为德州市文联专业作家,系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全委委员,德州市作协主席,德州学院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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