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报道 | 京城修表匠:困在时间里的人
面对表盘与机芯,林平一生都在与时间打交道。他对微观时间极为敏感——秒针行走,他凭肉眼就能感知是否走慢了。但他却对宏观时间感到迟钝,时代潮水不停更迭,他缺乏追逐的兴趣,在修表台前坐了四十多年。
采访、撰文 / 卫诗婕
编辑 / 何瑫
视觉 / 张楠
摄影 / 苏里
微信编辑 / 尹斯微
单目放大镜戴在右眼,脖颈前伸,与躯干折成120度的夹角。这些年,工作场景从及膝高的破烂矮桌、北京街边的玻璃罩子再到高档写字楼的进口工作桌,不变的是林平的修表姿势。一件事做了四十多年,他在京城修表圈是号人物。
北京城里的表,常有怎么都修不好的。送到他手边时,同行客气地招呼:林师傅给瞧瞧。林平总是笑眯眯的,接过表来,埋头仔细用一番功夫。表修好了,装回表盘之前,他会拿出手机,对着机芯拍一张照——前年儿子送了他智能手机,容量比从前大多了,已经存下三千多张啦。
钥匙钻进链条锁里,扭了90度,咔一声,开了。锁链从门环上解下来,一圈,两圈,林平打开了屋门。这处月租2000元的老北京平房里,最贵的是花300元从二手市场淘回的冰箱,专门上一把门锁,他觉得不值当。
“没人偷。”林平笑着解释,语气里带些自嘲。他与儿子一起住在清华街这间10平米的平房内,卧室和厨房相连,每天下班后,他习惯了将青菜浸在盆里,煮一碗面条作晚餐。
1983年,揣着工商局颁发的个体户证明来到北京摆摊修表时,林平也是租住在这样的平房内。那时,外来人口入京刚刚放开,颐和园的漆画长廊还在画,故宫还没对外开放。在那之前,“改革开放”的字眼从福州乡下的广播声里传遍街巷,人心浮动。“呆在家里没出息”——村里人还在地里挣一天一毛钱的公分时,父亲塞给林平一个行李箱,将他送上了开往省外的火车。
刻章、宾馆、修手表是当时的三大特种行业,在哪都受欢迎。修表匠林平只需扛个板凳和工具箱,走街串巷。有时住宾馆,在窗外挂块牌子,就有人来。
只花一年时间,林平就成了头一拨“万元户”。在福州老家,劳动力强的人一天才赚8毛钱,他的一笔修表买卖就能赚二三十块,那相当于一名教师一个月的收入。
“用现在的话叫创业”,他说。那时候手表稀缺,走遍全国才有修不完的表。个体户林平挑着一担行李,怀揣一本中国地图,先是坐火车到上海,沿着铁轨一路西进,入了新疆,又转而北上,直达鸡冠子佳木斯,再贴着中朝边界往南走,直到在中国地界上画个三角形——最终停留在北京。
一留就是35年。租处由前门、王府井、积水潭再到前门,周遭环境全变了,只有胡同还与原来一样。好像林平的生活一样缺乏变化,每天往返在住处与工作地,两点一线。
每天早上,吃过自己熬的大米粥,骑半小时电动车,林平九点准时来到位于西单大悦城写字楼的钟表维修部。65岁的他是高级技师了,这是中国钟表协会认证的最高级别。坐在工作桌前,洗手,拿工具,打开一块手表的机芯,仿佛打开另一个世界。
一根健康的头发直径约80微米,而制表精度要达到7微米。最小的零件形同一只蚂蚁。放大镜下,各式齿轮紧密咬合着,就像一肚子的脏器,每个零件应在的位置、起什么作用,林平看一眼,心里就有数。
年轻师傅碰上微小的零件,常拿钳子翻了又翻,夹不起来。林平手势利落,看准哪颗,立刻夹起哪颗。他把机芯比喻为人的眼球,眼球有多娇嫩,机芯也是一样,要“尽量避免多余的摩擦”。
细小零件斜着夹,装饰纹理面的零件则要宽一点的镊子,平夹。几十年功夫练就了一双特殊的手,无论夏天多热,身上出汗,手不出汗。几小时工作下来,别的师傅手上难免沁出汗渍,一碰机芯都是痕迹,林平的手拂过金属,干干净净。
窗外的西单大街人来人往,维修部内却很安静,常常一整个下午没有人说一句话。游表器载着各式名表像摩天轮一样旋转,发出细微的“吱吱呀呀”的声音,是室内唯一的声响。
对林平来说,时间在这样的下午流动缓慢。他常常观察日头,光线从右侧的落地窗打进来,来上班时,光线在背后,临近下班,日头才跑到前面。每修两个小时,林平会站起来走走,透过玻璃窗,能够俯瞰到大悦城五层的大型泳池,人们在里头游得快活。
来到北京以前,走南闯北的日子里,每到一个标志性地方,他会去照相馆照一张相。交了钱,店家会帮他把照片邮寄到几千公里以外的福州老家,全村人都会来家里瞧上一瞧,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县城。人们会说,“阿平真有本事,好风光”。
那时,他离时代潮头很近。
在新疆哈密,林平为一个上海人修好一块表,被对方邀到家里做客,头一回见到了皮沙发。电视里正在放《少林寺》,林平蹭地坐直了,指着电视喊,“河南登封,我去过。”
他至今记得上海人露出的钦佩的表情。对方夸他“有胆识”。只读过3年书的林平没想过自己“能行万里路”——不止登封,改革开放之初,他便踏足了大半个中国。
他说自己因为手艺好,在一处呆半个月,往往把当地人的生意抢光了。同行会来劝,差不多了,可以走了。也有虚心来请教的,他也不见外。在新疆时,便因此结交了一个好徒弟,那人每天把家里的菜板、煤油炉、锅碗瓢盆都搬来,供着他做饭,这之后的很多年,徒弟每年都往林平的老家寄上好的哈密瓜干,甜。
这是属于那个时代的滋味。但没能维持很久。
手表行业衰落的信号是先从BP机的滴滴声开始传来的。街头、餐厅、公车……人多的地方,滴滴声响起了。有钱人们把手表收了起来,随时从裤袋里掏出手掌大小的BP机看时间,这是彰显身份的动作。紧接着是手机、石英表的普及,手表不再值钱,昂贵的名牌机械表又被人遗忘,不再时兴了。
最艰难的时候,林平转行修相机。90年代初,为了谋生,他从傻瓜机开始拆:一块电池和几个齿轮,自己琢磨出了门道。
日复一日,离开了表盘,林平对时间感到迟滞。三个孩子考上大学,是他对十年一晃而过的主要记忆。如果不是后来机械表的再度流行,林平意识不到,再次回归修表手艺时,那样的满足感,是修相机无法比拟的——只有凭手眼钻出微小的孔,测量精准的间隙,看见金属经过打磨闪现的光,手艺人的快感才会得到满足。
对他来说,表的机芯构造虽然复杂,却远比现实生活简单。
随着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入京,竞争愈发激烈,生意变得难做起来。2010年后,林平不得不结束了个体户生涯,转投到他人旗下。为私人老板打工后,林平每天都要修理价值上百万的名表。百达翡丽、积家、江诗丹顿越来越多,技术也更为繁复:陀飞轮、三问、万年历……工艺越来越精密,样式更为花哨,结构也越发复杂。他能感到,客人越来越有钱了。
但修表的成就感在减少。当林平笑呵呵地告诉客人,自己能让表的误差控制在一天一秒以内,经常有人丢下一句,“用不着修那么准。”他们不用表来看时间,“只要让它走起来就行了。”
几十年前可不是这样。林平自小就羡慕手艺人的风光。父亲林大业是新中国最早的一批修表匠。手表当时作为稀缺品,只为极少人所拥有。福建多华侨,林平从小看着各色衣着光鲜,粉面油头的绅士模样者进出家门。来人总是温和礼貌,毕恭毕敬地给父亲递上一支烟,表修好了,还要连声道谢。
如今的林平和父亲当年一样,常年梳着光光的三七分,身穿一件白衬衫,永远一尘不染。可时代变了,守着手艺,也就失去了弄潮的机遇。最早进入北京修表行业的福建人,手艺不如林平的纷纷转行。同乡们大多学着做生意,一些头脑灵、胆子大的甚至发了财——“福建人干走私的不少”,他说,失败的回了乡,成功的,身价不同了,不再和他吃饭啦。
他的现任老板,莆田人,深谙网络营销与百度竞价搜索,短短四年间,开起了七十多家分店,雇来了林平镇店————行业里有什么修不好的表,都送到他这来。弟弟们原本和他一样从事修表,但都不满足于打工的现状,先后试着做了几次生意:卖皮夹克、开餐馆、茶楼,都以失败告终。林平倒显得更知足,他评价自己“不聪明,又没有冒险精神,不是做生意的料”。
他的智能手机没开启网络,一天进不来一个电话,偶尔用起手机时,为了寻找图标,眉头皱在一起,手指僵硬地在屏幕上划动,拿起工具拆解机芯时的灵活反应消失了。
他搞不懂现在的一些事。去年回老家,老母亲用的电磁炉无端起火了,仔细询问,才知道是来人上门推销,母亲一口气买了四个。他感慨,骗子真多。回想起过去,生产大队的章,倘若假造一枚,“是要拉去枪毙的”。现在看电视,警方端了骗子的窝点,搜出一整包假造公章是常事。他看得又惊又气。
林平知道,修表匠的好时代已经过去了。唯一的见证或许是他手腕上戴的欧米伽手表——当年还是“万元户”时,林平花费1600元钱买下这件心爱之物。每年,他都仔细地将机芯拆开,洗油、护理,几十年过去,依旧如新。
他的背越发佝偻了,修表久了眼睛会花,他的工作时间在倒数。离开以前,他更愿意记住那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每一块表与它的主人。他为朝鲜人修过一块劳力士,表面印有金日成的肖像,主人遍访朝鲜的修表匠而不能,却在林平这里修好了,一连朝他鞠了几个躬。还有一块英纳格,主人是一位公安局长,特意买了礼品来答谢,“戴了20多年,从没师傅修过这么准的表!”
前些年父亲去世,林平回去奔丧。88岁的林大业曾是方圆百里内最出名的修表匠,手艺传给了6个孩子,林家成了修表世家。老家的修表生意已经不多,但林大业去世时,整个村的人都来送丧,有人特意写了追悼词,满满一张纸。
1981年,林平花费巨资在家乡新建了木房,在整村的土瓦房里格外显眼。三十多年过去,木屋淹没在了一溜崭新的砖房里。屋内,父亲50年前买回的德国座钟依然准确地走着,葬礼那天如往常一样,发出“咚咚咚”的报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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