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Q访谈 | 足球比赛是“不用开枪的全球战争”
采访、撰文 / 吴呈杰
编辑 / 何瑫
微信编辑 / 尹斯微
供图 / 未读、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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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是一种仪式性狩猎
GQ报道：在《为什么是足球？》中文版封面上，写着“我们踢足球、爱足球、恨足球却又离不开足球的原始根源”，如果让你用一小段话来总结，你觉得这种“原始根源”究竟是什么？
德斯蒙德·莫里斯：足球很重要，因为它让人类的原始狩猎模式都发生了变化。一百万年来，我们的祖先通过狩猎大型猎物生存下来。猎人用武器瞄准猎物，当他们将猎物带回家时，会有一个盛大的庆祝宴会等着他们。当我们不再将狩猎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到城市中居住以后，我们的生活缺少了一样东西：瞄准猎物并在狩猎中大肆杀戮的刺激。
因此我们必须找到狩猎的替代品，它得是能让住在城市中的广大人群都能享受的东西。在古罗马，人们建造了斗兽场并举行狩猎仪式。今天我们不再那么嗜血，而是用足球比赛来取代斗兽场的屠杀。
GQ报道：为什么足球比赛能取代斗兽场的屠杀？
德斯蒙德·莫里斯：足球可以被称为一种仪式性狩猎。这是足球诸多被遮掩了的面孔之一，它被两支球队互相对抗、努力破门得分的表象掩盖住了。虽然表面上球员们似乎在激烈战斗，但实际上他们的意图并不是消灭彼此，而只是越过对手，将球射向球门，以完成象征性的猎杀。因此当我们赢得一场比赛时，它会带来很强的满足感。
GQ报道：将足球运动比作部落，这个类比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两者的共通之处在哪里？
德斯蒙德·莫里斯：当你加入足球俱乐部时，你就成为了一个部落的成员。我们以狩猎部落成员的身份生活了100万年，今天当我们加入一个足球俱乐部时，自然也会产生一种根深蒂固的情感依恋。
GQ报道：那你认为人类对足球的情感会发生波动吗？
德斯蒙德·莫里斯：如果你加入一家足球俱乐部，你的感受永远不会改变。曾经有人说你可以慢慢改变你的妻子，但你永远不能改变你的足球俱乐部。
GQ报道：在过去，为足球比赛观众提供的看台条件非常简陋，甚至不得不站着观看比赛，但这丝毫没有削弱观众的热情。这是什么原因？
德斯蒙德·莫里斯：很多传统主义者会觉得，因为球员们在场上经受着严酷的考验，作为观众，为了更好地投入到比赛当中，也必须经受些许考验。如果我们度过了一个充满“强硬”考验的下午，那么足球就仍将是一种强硬的运动。
足球还会一直保留仪式性的特点，作为一种对男子气概的考验。不仅是考验那些代表我们的球员，也是考验我们自己。有了舒适的座椅和现代化的便利设施，这些考验就被缓和化了，足球仪式的力量感就减弱了。这样的话，部落长屋里庄严的男性集会就将堕落为安逸的家庭郊游。
GQ报道：但现在大家都是坐着看球了。
德斯蒙德·莫里斯：是的，到今天，坐着看球的舒适感逐渐占据了上风，站立看球的老习惯已经基本上消失了。
GQ报道：一种常见的故事是，夫妻在家中争夺遥控器，丈夫想看足球比赛而妻子想看肥皂剧。相比女性，足球的确对男性更具有吸引力吗？为什么？
德斯蒙德·莫里斯：足球更受男性欢迎，因为它是男性狩猎模式的象征性等价物。现在电视机的价格变得越来越便宜了，所以许多家庭的解决方案是在不同的房间里安置更多的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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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以安全的方式
纾解了人类的攻击欲
GQ报道：你曾谈到过足球比赛成绩和城市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二者是怎么挂起钩来的？
德斯蒙德·莫里斯：如果主场球队赢得了一场比赛，当地支持者就会在心理上占据优势，换句话说，就是能够感受到社会地位的提升。每一支球队都在当地社区中有着强烈的认同感，所以球场上的胜利就等同于这座城市的胜利。
大部分足球部落的成长都和当地的工业发展状况息息相关，这就意味着足球场上的胜利实际上也变成了当地工业的胜利。关于这一点，有一个显著的证据：人们发现，当地足球队的成功确实提高了附近工厂的效率和产量。当地工人占球队支持者的绝大部分，人们感受到优越的地位则容易转化为更高的工作效率，这使得地方经济更加繁荣。
GQ报道：这一现象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
德斯蒙德·莫里斯：这与竞技体育的“安全阀理论”有关。通过参与或观看比赛，我们能以一种无伤害的方式让暴力的情绪得到满足、逐渐消散。
对于生活在城市的当代人而言，日复一日的乏味工作缺乏强烈的情感刺激。但在足球比赛中，你可以看到运动员和球迷们都在疯狂发泄情绪。每周都有这样一个时刻，球迷可以体验到他日常生活中感受不到的强烈情感。
GQ报道：能否再具体展开讲讲？
德斯蒙德·莫里斯：试想一下，如果一个高声大吼的足球观众在日常工作中或者是与家人、朋友相处时也表现出类似的行为方式，会怎么样呢？他大概很快就会遇到大麻烦。但是社会默许人们在足球比赛中吼叫、咆哮、表达对对手的不满，“冒犯者”也不会因此被送上法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疯狂释放情绪的的观众是“获准”在足球赛事的情境下这样做的。他们的怒吼不再被压抑，而是被释放出来。他们的侵略性情绪可能会因此消散，内心的紧张也得到缓解，他们会觉得自己的恶毒心理得到净化，最终身心更加放松，在社会生活中也不再表现出暴力的那一面。
GQ报道：除了足球，其他运动就感受不到吗？
德斯蒙德·莫里斯：其他运动虽然也有这样的特性，但足球之所以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项目，是有其原因的。因为它简单而又流畅，几乎没有停顿，并且还会出现形成情绪高潮的射门动作。
GQ报道：从人类史的角度来说，足球的诞生是否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
德斯蒙德·莫里斯：足球最好的一点是，它是一场“不用开枪的全球战争”。它通过一种安全的方式纾解了人类的攻击欲。
GQ报道：在足球比赛开始前，每个球员都会牵着一个身穿球队队服的小男孩或小女孩走上草坪。这种仪式是怎么兴起的？
德斯蒙德·莫里斯：这是作为反对足球流氓行为的一部分而引入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在足球比赛中就发生过严重的暴力事件，人们希望能够将足球比赛变成一项老少咸宜的赛事，因此将孩子带入其中，希望能够缓和气氛。这样做似乎是有效的，近年来足球场上的暴力事件要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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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员并不总是把球
传给最佳位置的队友
GQ报道：教练都有哪些用于激励队员的方法？
德斯蒙德·莫里斯：有一种技术被称为“自信训练”。如果一名球员丧失自信，在场上的攻击性不足，那么，引导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仇视的对象”身上，这个方法也许会有帮助。
一种类似的方法是在脑子里想象“打硬仗的情景”。在比赛进行不顺利的时候，可以用这种方法来降低球员惊慌或者沮丧的情绪。球员们被要求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比如他在之前的比赛中一记精妙绝伦的进球，接着，在一场艰苦卓绝的比赛之前，要求他在脑子里不断重现这个片段。
GQ报道：如果采用了这种方法，情况却变得越来越糟呢？
德斯蒙德·莫里斯：这时候还一种可选的方法叫“心理预演”。球员需要想象他在比赛中可能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之后，他在赛场上真的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应对起来就不会那么惊慌失措。
GQ报道：当一支球队遭遇失败时，球迷的常见反应往往是“让主教练下课”，这是什么原因？教练的确应该为球队不尽如意的成绩负主要责任吗？
德斯蒙德·莫里斯：教练或经理决定让哪些球员上场，以及对应的比赛战略是什么，因此失败时他必须承担责任。有人必须牺牲，他们不能解雇整个团队，所以教练或经理只能成为替罪羊。
GQ报道：球员总是会把球传给场上最佳位置的队友吗？
德斯蒙德·莫里斯：并不是，比赛中有“友情因子”。匈牙利研究者发现，球员会把球传给平时关系不错的队友，而不是那些交情很浅或者他们反感的队友。
GQ报道：这听上去很有意思。会和场上形势有关吗？
德斯蒙德·莫里斯：会。在他们这一方顺风顺水的情况下，友情因子起作用的概率很小。可是，一旦他们在比赛处于极度不利的情况下，或者突然被一种恐慌感攫住，友情因子就要大行其道了。为了稳妥起见，球员们会把球传给他们信任的密友，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即便他的密友在场上的位置并不理想。
GQ报道：球队在选择球衣颜色时有什么讲究？
德斯蒙德·莫里斯：针对英格兰、苏格兰、法国和意大利顶级球队的一项调查显示，在这四个地区的联赛中，最流行的球衣图案都是纯色的。英格兰和苏格兰最流行的颜色是蓝色，而法国人和意大利人最喜欢红色。红色在英格兰位居第二，意大利第二流行的是蓝色，苏格兰和法国则是白色。
GQ报道：这样挑选的原因是？
德斯蒙德·莫里斯：作为一种视觉信号，球衣必须让穿着者看起来更显眼。除此之外，颜色还要赋予穿着者心理上的优势。比如红色是所有颜色中最醒目的一种，代表鲜血、能量、生命、力量、权势和紧张；蓝色给人的感觉虽然和红色截然相反，但它会让队友感觉舒适，安抚球员的情绪，帮助他们建立自信，这足以弥补它缺乏攻击性的弱点；白色的流行似乎让人难以理解，事实上，除了死亡、恐惧、寒冷等象征意义外，白色还是英雄的标签——这就足以解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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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明星的魅力很难一直保留
GQ报道：很多人会将足球明星和电影明星或流行偶像相比较，在你看来两者有什么区别？
德斯蒙德·莫里斯：电影明星可以基于一些早期的优秀影片保持许多年的魅力，音乐界也是如此。但是当足球明星的巅峰岁月过去之后，他的魅力很难保留下去。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与“产品”的性质有关，演员拍摄一部电影，作曲家编写一段乐曲，歌手录制一首歌曲，他们制造的都是有形的东西。年复一年，他们的最初的辉煌时刻总是保留在那里，可以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可以让粉丝的记忆永远保持鲜活。
但一场足球比赛只有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才会产生自己全部的魔力，很少有球迷会津津有味地一遍又一遍反复观看几年前的比赛录像。到了第二年，所有球队都将回到相同的起点公平竞争，积分榜变得干干净净。足球部落的英雄崇拜是一件变幻莫测、转瞬即逝的事情。
GQ报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不同？
德斯蒙德·莫里斯：还有两个因素也不利于足球追随者形成忠诚、持久的英雄崇拜：球队和转会。
被偶像化的球员是整只球队的一员。他或许拥有很大的个人魅力，就像一部电影中的大明星。但是，一位著名影星完全有可能带动整部电影，但可以凭一己之力主宰整场比赛的球员少之又少。与电影明星相比，他更依赖于与搭档的配合，他们或许缺少他所具备的光辉，但他们的才能对他的成功也至关重要（看看梅西和C罗在这届世界杯上的命运吧）。
另外，球员转会也会对球迷的心态产生很大影响。即使是最痴迷的球迷，也很难在球星转会到其他俱乐部时心态保持平稳。球员转会不只是抛弃了自己的部落，还意味着为某个潜在对手贡献自己的才能。即使球员仍然停留在原来的俱乐部，追随者内心深处也知道，他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宣布离开。所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一直能够预料到他的“背叛”。这一点最能摧毁球迷对球员的长期希望，只将它限制在当下。
而对于电影明星而言，他的粉丝们是不会被这种情绪影响的。如果他从华纳兄弟“转会”到了米高梅，影迷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对任何一家电影公司都没什么归属感，他们的感情只是跟电影本身相关。但是对球迷而言，“影片和工作室”——球赛和俱乐部——是不可分割的。所以除非将来所有足球队都只能使用本地球员并且禁止转会，否则足球世界的英雄崇拜毫无疑问地将继续保持它现在短暂易逝的形态。
GQ报道：但历史上也诞生了不少跨越时代的足球巨星。
德斯蒙德·莫里斯：只有少数超越普遍存在的例外。确实存在一些超凡脱俗的球员，他们克服了所有艰难险阻，成为超越俱乐部、超越国家、超越地方忠诚的真正的世界级巨星。但他们的数量用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他们是贝利、马拉多纳、贝斯特、贝克汉姆、罗纳尔多、梅西这样的人物，他们属于自己独有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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