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女孩:一则全职太太的离婚新闻
我记得我妈那个不确定的收尾:“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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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拖了,这个婚肯定要离的。”
这是顾强深夜11点半从酒桌下来、回到家听到妻子张晓梦说的第一句话。当他接到那通电话,传来她“你今天给我回来”的命令——以往他决计不会搭理,但这次的语气尤为严肃——他就预感到将有坏事发生。妻子换上了睡衣,倚靠在床上。正上初中的女儿在一旁睡着了,呼吸声平缓。奇怪,女儿明明有自己的房间,今天怎么和她妈一起睡了?他坐到床边,听见了张晓梦开口。
五年前起,张晓梦就频繁把“离婚”挂在嘴边。起初,他以为是“一时的想发发牢骚”,就回,说的好像你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说精神交流太少,他想,反正你就是我的人了,在一起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提得多了,他总在话题刚被挑起之时,就用宣判的口气说,我不想离,就这样蛮好。
离婚了你就是真正的快乐吗?他问。
我受不了你了啊,我不想再忍受了。她看向他的脸。
有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背对背,张晓梦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顾强给她递了张餐巾纸,还打趣她了呢,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哭鼻子的?又有次,她没来由地打了下他的头,说,我跟你过不下去了。他以为她在和他打情骂俏,就把她反手摁住,喊女儿,快来救我,你看你妈在发神经。女儿“蹭蹭蹭”跑进来,却是帮着她妈一块制服他,三人在床上扭作一团。——那时候,她是不是已经不快乐了呢?
那我就放手吧。
谈话的后半程,他只反复在说,你不用考虑离婚以后的经济问题,我有能力一定会照顾你。
“离婚了你一个男人还在说这种话”,张晓梦心底涌现出一股柔情,这感觉似曾相识——当年顾强追她,在她回绝他的第三还是第四次,她说得重了点,你真的不要来了。他走出她家门口,坐到摩托车上,转过头说,我走了,希望你找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
那晚,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想虽然我对他没感觉,但他对我挺好的。她给顾强发去短信:你到家了吗?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柔情仍在,但这晚,她又想到,顾强的承诺仍是物质。你能给我的只有钱了,可我要的不是这个。你为什么不承诺,以后多照顾的是我的感受?你不懂。
她狠狠心说,既然我决定离婚,你没有义务来照顾我了。她目送他起身,走进另一个卧室。
这个苏南小镇位于三市交界处,地处偏远。小镇的一条主干道至今未装上路灯,夜间出行要驶得谨慎,提防随时从两侧田间蹿出的蛙蛇。镇中心的购物广场曾在开业之初轰动一时,又在始终稀少的人流中破败下去,贴在店铺门口的“转租”字样在风中晃荡,已是这座巨大遗迹里最具生气的点缀。
小镇没有咖啡馆,我和张晓梦坐在一家奶茶店里。一个故友向我走过来。“相亲啊?”他笑嘻嘻地问,目光钉住我。在这个小镇,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人们想到的第一种可能就是相亲。
张晓梦离婚后,有天医院的两个人敲门,说做糖尿病的走访调查,进来就问,你们家现在住几个人?她愣了一下,说,两个。这时她又害怕别人知道她离了婚,于是改口说,三个,我老公回来也要住住。做了三十道医学题,到最后一道,问,你是单身、已婚、离异还是丧偶?
早知道有这题,我就不接受了,她暗暗叫苦。斗争了片刻,她给“离异”的选项打上了勾。
关上门,她想象那两人在路上私语,难怪问几人住她还犹豫,原来是离婚的啊。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了——管别人怎么看,我就是离婚了,我得承认。从此之后,“我就大大方方了”,大小文件,她一律填上“离异”。
顾强和张晓梦离婚的新闻风一阵吹过小镇。一说有小三,另一说顾强公司欠了债,他俩是假离婚。女儿去饭馆吃饭,老板突然问她,你跟的谁啊?女儿懵了。又问,你爸妈都做什么的?女儿答,爸爸做生意,妈妈没工作。听罢,老板讲,把你爸马屁拍拍好,将来他的钱全是你的。
相较往常,这阵风刮得更久一些,大概因为主人公是一对体面的、堪称般配的夫妇。顾强可说是镇上混得相当不赖的那种人,在乡镇企业做到经销商总代理,后自己创业,常年住在上海。他穿一身剪裁妥帖的西装,戴5万块的欧米茄手表,发量略低于四十岁男人的平均水平,但胜在打理得仔细,几缕刘海扭出最大弧度,遮住脑门。
毫不意外,这样的男人会搭配一个做全职太太的妻子:买菜做饭洗碗拖地接女儿放学,闲暇时光和闺蜜们喝喝茶,保养和买奢侈品是需要被记入备忘录的头等大事。在这桩十三年的婚姻里,张晓梦就扮演了这个角色。
镇上开了家时兴的火锅店,张晓梦带我和她阿姨一同去吃。毛肚下到一半,阿姨忽然放下筷子,压扁了声音,问坐在对面的她,有没有复合的可能?
别想了,不可能的,张晓梦说。
阿姨51岁,爱笑,一头黄发染得抢眼,自称“黄毛阿妹”(去过一趟北京后,改名叫“北京阿妹”)。她用过来人的口吻讲起,她家三口坐在饭桌前,她和儿子讲笑话,丈夫从不回应,独自在那扒饭,吃完就着急忙慌地去打斗地主,回来她已睡了。两人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没有什么过不下去的”。
张晓梦一直在听,这时候才开口:“说白了,也就在凑合着过。”她打量了一眼阿姨,挑了挑眉。
“他又没你老公能赚钞票。”阿姨眯起眼睛,劲儿一下散了,两道法令纹陷了下去,露出一种迟暮的茫然。“你以前过得挺自在的,每天就是到哪里喝茶,现在这样去超市上班下班……”她瞥见张晓梦暗沉下去的脸,及时截断了话头。
在超市,张晓梦是“保洁课长”。有天店长叫她,小张,男厕所脏了,去找你的人清理一下。空不出人手,她就自己上。她戴上皮手套,往蹲坑里倒洁厕液,再倒地面、门板墙壁和顶上的排风机,用钢丝球刷,刷完用毛巾擦。她边干边想,我最讨厌搞卫生,竟然来了这个部门。
两个同事经过了,看着稀奇,你开个大奔到这里扫男厕所啊。她笑笑说,你们没有福气来扫男厕所,只有我轮得到。
那顿火锅的末尾,阿姨不忘交代:要多少钱顾强都给你的,还是他适合你。
送走阿姨,张晓梦对我说:“她觉得我那样舒服呀,其实我是因为过得没劲才去喝茶的,她了解不到的……别人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婚后不久,顾强被公司派去上海,一周只能回一次家。张晓梦第一次去上海看他,说起她的心愿,想上东方明珠看一看。走到底下了,看到墙上贴着“150元/人”的票价。他说,你一个人上去,我在下面等你。张晓梦说,我一个人上去有什么意思?她在路边拦了辆的士,独自去了火车站。那天,顾强跟自己说,以后要赚到足够多的钱,东方明珠随便上。
他兑现了诺言,最多的一年赚了180万。张晓梦跟着他去澳门。他到赌场里赌钱,没两天就输掉了20万。她去奢侈品店血拼,1万5买下了LV那款最经典的挎包。闺蜜们记得,有两年见到张晓梦,只是去镇子的街上转转,肩上都要挎着她的LV,旅行包那么大,连绵不断的logo缠绕住整个包身。
LV里装的是Gucci的钱包,鼓鼓囊囊的,少则五千,多则一万。百元钞十张一沓,再用另一张包起来。有一阵子,她们迷上邻市一家香辣蟹,周周开近一小时车去吃。一次去吃香辣蟹的高速上,朋友看到指向上海的路牌,说,要不要去上海吃白斩鸡?好,走,就直奔上海去了。
一坐定,张晓梦就要说,来吧,喝点小酒。她平日斯斯文文,在歌厅只充当听众,喝了酒,就把鞋子脱掉,跳上沙发的靠背,抢来话筒,一首接一首唱。一顿饭总要五六百,要是开两瓶红酒,那就上千了,每回都由她来买单。有时候她喝醉了,朋友会翻出她的钱包去结账。
等到婚姻解体,这个圈子也散了。留下来的闺蜜想起来,后几年和张晓梦出去,她喝两口就醉,醉了就倒在桌上,说,我苦,内心苦,你们没人理解。闺蜜想,顾强那么能挣钱,怎么还说内心苦啊?
和顾强谈上恋爱时,张晓梦二十出头,在镇上一家饭店做服务员。饭店号称是“小镇的百乐门”,仪态是必修课。我看过她当年的照片,薄唇、细眉,长发垂至胸口,一张鹅蛋脸生得饱满。
顾强来饭店等她下班。她和同样年轻的同事们打闹,一个男生拍了下她屁股。顾强瞧见了,从座位上跳下来,冲到那男生面前,吼,你干吗?不要再让我看见。一刻钟过去,最后一桌客人离席,顾强拉上张晓梦就走。到了家,她说,你用不着这样吧,我还得上班。
顾强坐在沙发上,仰起头,用小动物似的、受伤的眼神望向她,你怎么这么不自爱?男同事来拍你屁股,那我的脸往哪放?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她想着,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顾强常和她讲,女人不要抛头露面,赚钱是男人的事,我养你一辈子。他也说到做到,他那时月薪1000多块,悉数上交。她觉得这个男人有担当。恋爱不到一年,她意外怀了孕,结婚潦草地提上日程。
婚礼那天下了暴雨,宴客都被困在顾强家里。热空调吹着,小孩子跑来跑去,顾强和客人在外头打麻将,他想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张晓梦躺在床上看了一下午电视,奇怪的是,她在人前竭力绽露微笑,却没办法真的感到开心。这是2005年的冬季。
婚后,张晓梦从饭店离开,按顾强的意思,做起了全职太太。像多数新婚夫妇一样,他们度过了最初的热烈的日子。但几月过后,女儿降生,想“干那个事情”的时候,女儿哭闹起来,她就得起身去哄。他看到她套了沾上洗洁精味道的家居服,头发蓬乱,在半明半暗的暮光里擦桌子;她看到他敞开厕所门,或是在她洗澡时闯进来,一手夹根烟,一手刷手机屏,在马桶上枯坐一小时。
对彼此的身体太熟悉了,抚摸的时候,“就像自己摸自己一样”。两人都不忍心说破,一床被子下布满谎言。
“你看他很卖力,那你也得配合他一下吧……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男人,我都没有这种欲望和冲动,一次都没有,真的是这样。”——张晓梦
“我蛮阴暗的想法是,我觉得我们彼此吸引力是已经消失了。”——顾强
顾强的生意做大了,打来的电话少了,就算回家,也要和这个总那个总打麻将。有次在上海,两人坐公交,他手机一直在响“滴滴滴”的提示音。张晓梦问,有人发短信怎么不看?他说,算了不要看了。
她坚持,你不拿出来不要下车了。顾强捂住手机。乘客一个个下去了,直到车里只剩他俩,司机喊了一句,终点站到了。
在终点站,张晓梦终于要来了手机。一个女人的名字,先是两条嘘寒问暖的短信,顾强没回,接下来,女人连发了几十条,每条都只有两个字:
“顾强”
“顾强”
“顾强”
你看没有什么吧。
这叫没什么吗?你打电话过去。
她给我发的短信,是我的问题吗?
电话给我,我来打。
顾强这才说,我和她就是避风塘吃吃饭、发发短信,没有那种关系。
回到家,张晓梦向他表明了态度:你外面有女的了你和我说,我不是不愿意和你离婚,你找你的幸福去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顾强说,我考虑考虑。过了两三分钟,他给那女人打去电话,以后不要和我联系了,我还是选择我老婆。
张晓梦和我说,她相信顾强只是在暧昧,并没有真的外遇。她也承认,那是第一次有离婚的念头在她脑袋里飘过,但她又想,他断了就算了。
两性关系有时只要求女性具备特定的“美德”。另一次坐公交,邻座的男人睡着了,脚掌靠到了张晓梦脚边。顾强越过她,上去就给那男人一巴掌。男人一下惊醒。顾强指着下面,喊,你脚。张晓梦没做声,她看这男人长得高大,害怕两人打起来。下车后,她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的,他又不是故意揩一下油,那样你不说话我也会说话。
多年之后,张晓梦仍记得他的回答:你就是故意让人家揩油的,人家揩你油你开心。
她跟着顾强参加酒局。五对男女,男人快要秃顶,女人短裙、吊带,睫毛翩飞。酒杯伸到男人跟前,身旁的姑娘迎上去,含着笑,我来替某某哥喝吧。香烟发了一圈,女人们都吞云吐雾起来,就她摆摆手,我不抽。她浑身不自然,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男人搂了姑娘一把,瞟到张晓梦,像想起了什么,又讪讪地松开手。她心里有了数。回去路上,她问,她们都是老婆吗?顾强笑,都是小三啊,歌厅女。
后来顾强总和她说,你去接个假睫毛吧。她想起酒局上的姑娘们,感到一种被贬低的愤怒。她说,你在歌厅看多了,我不是去歌厅上班。
在顾强的圈子里,男人一面周旋于各种女人中间,一面表达对离婚的轻蔑:家都散了,还算什么成功男人?女朋友们都对张晓梦说,人家带个小三小四,他还带着你的,你老公真的很好。
“他们说我幸福,可能我还是幸福吧。”她劝说自己,又闪过一丝迟疑。
你厌烦他什么?
他找个东西,要把家里所有抽屉都拉开,又忘记关上,说了多少遍都没用。
还厌烦他什么?
半夜12点,他心血来潮要洗澡,一放水,热水器“咣咣”的在响了,那我也睡不着了。
还有什么?
他洗手要把水全放满,洗完又不放掉,等我去洗的时候,满满一盆水。夏天还好,冬天呢,你把手伸进去……我只能拿一根筷子戳一下。
在清洁卫生上,顾强显露出一种颇为戏剧化的性格。他通知张晓梦哪天到家,她的大扫除战争即刻吹响了号角。腰椎间盘突出的缘故,她得分两天打扫,一天扫四个房间,另一天扫客厅和厨房。她能预测顾强的某些古怪举止:比如他会把床头柜拉开来,检查底下是否不洁,那她就先拖上一遍。但她还是很怕他进门的那一刻——
有次,顾强搬了张凳子到门前,站上去,擦拭门的上沿。怎么这里这么脏?在家也不知道打扫?她看到他蹙紧眉头,啃着牙齿,原本柔和的五官皱成一团。当他这样厌恶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感受到对他的更深的厌恶。
“今天这样明天这样,这个礼拜会来,下个礼拜会来,我都忍了,”张晓梦和我说,“但是总有一天就忍无可忍了,我不可能忍到四十、五十、六十岁,忍不下来的。”
谈完离婚的那天晚上,她难得睡了个好觉。以前她睡不着,就会想,要是离婚了,我找个新老公,他找个新老婆,女儿结婚了该叫谁去?现在她真的要从这桩婚姻里抽身了,反倒统统不想。她只觉得有件事值得庆贺:“现在离了嘛,我不怕他回来烦,我想擦就擦,我一个礼拜不擦地我就不擦。”
婚姻最后两年,顾强开了自己的公司,日程可以自由支配,两人相处的时间多了起来。张晓梦却发现,能和他聊下去的只有他的生意,哪边钱没到账,哪个单位签合同了。她说起最近的烦恼,顾强就会鼓起腮,长出一口气:你想想现在的生活多幸福,以前皇帝不开心就要灭九族。
她没说话,心里在想:“我只要你安慰我一句啊。”
“我觉得夫妻之间应该交流‘好像你的发型不行,你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啊’,越来越活成对方心目中理想的形象,但是我们很少沟通这件事情。”——顾强
“他一直要让我留长发,包括到现在还说,他说女人就应该长发飘飘。他觉得你都要听我的,最好希望你变成他要的样子。”——张晓梦
张晓梦说她也搞不明白,明明他不赌了,不暧昧了,她也不出去玩了,安心带女儿,为什么离婚的念头却越来越强了?你要是在外面找个女人,我就能提出离婚的理由了。她甚至这样想。
他们形成了新的默契:上一秒在家吵得凶猛,出门赴宴,“在人家面前还得演一对恩爱夫妻”。回到家,门一关,顾强拐进书房,张晓梦走去客厅,“看似是一间屋檐下两个人,我觉得我比一个人更孤独”。
我想起电影《婚姻生活》里的一段独白:“我丈夫是个可靠的人,善良、有责任心。我们有一间舒适的公寓,还有从我婆婆那儿继承来的消暑小屋。我们都喜爱音乐,参加了一个室内乐协会,一起合奏。只是我们之间没有爱,从来没有……离婚后我可能会孤独,但陷入一段无爱的婚姻更孤独。”
有次聊天,张晓梦说到她有一个男闺蜜,相识十年,“完全可以了解到你心里”。但她不愿多谈,同时强调,她既没有和他上床,也不想和他结婚。她担心顾强知道了,生出是非。
我们回到车上。车载音响自动播放她的歌单:“喝下吧醉人的酒/忘了吧那些忧愁/情到深处覆水难收……”男歌手的嗓音暗哑,有几处像是呜咽。
听至一半,张晓梦忽然讲起,她和顾强也像这样坐在车上,放了一首歌,她感叹,如果我一个人,我可能会流泪。顾强则说,你也太矫情了吧,我什么都没听懂。他的车里从不放音乐。
窗外,冬日的淡而薄的阳光漂浮着。她直视前方,嘴角掀起一丝波澜。又讲,当她坐男闺蜜的车,她同样感慨歌声动人,他就默默调高音量。下车了,他把光盘抽出来,送给了她。下次去歌厅的时候,他点了这首歌,她接过话筒,“两个人都不说”,自然地合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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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张晓梦离了婚,一位女朋友跑来称赞,我蛮佩服你的,至少你家的比我家的好。他们几对夫妻出去,从不见这位女朋友。她问,怎么不见你老婆?这丈夫说,她要带小孩的。张晓梦火气就上来了,谁都有小孩的,不光你家有。
女朋友讲,丈夫是“嫌她不会说话,嫌她丢他脸”。男人失业了,19万补偿款一分没给她,就扔她一张每月1000块失业金的银行卡。她做家庭主妇做到40来岁,别无所长,只能煮了银耳羹和南瓜粥在朋友圈卖,10块钱一份。她对张晓梦哭诉,我也想离婚,但离了婚我就没房子了,难道住回漏水的乡下老家?
如同菲茨杰拉德的那句名言,张晓梦意识到,即便是离婚,也不是人人都拥有像她一般的优越条件。她只好和女朋友说,要是我,去外面要饭也不会要他,但你不行,那你只能自己看。
2019年底的这天傍晚,顾强和张晓梦去朋友家做客。离婚两年,两人都没有再婚。在必要的社交场合,他俩仍旧成对出席,亲友也在面上收敛起揣度关系的好奇心。
在这场聚会里,顾强照例喝起了酒,红晕从额头一路烧到脖颈深处。酒足饭饱,他点起烟,和男主人一起仰靠在椅背上,从特朗普聊到“北方人因为吃面食才更长寿”。屋里烟火摇曳。张晓梦低头玩手机,过一会,又踱进厨房,陪正在洗碗的女主人聊天。在顾强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她像听到老师宣布下课的学生,露出解脱的表情。
几乎每次,我和张晓梦聊天的中途,她都会接到顾强打来的电话,你在哪、和谁在一块。他偶尔回来,说要看看女儿,一待待到晚上,也就留下来住了。毕竟你是孩子她爸,张晓梦想。听说有男人在追她,他打电话过去,把对方痛骂了一顿。她觉得好笑,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去骂?
我采访了顾强4个半小时,但并不成功。我试图探寻他在婚姻中的感受,他大多先报以“嗯”“对”,然后很快岔开。他讲2017年公司如何陷入低谷,讲现在唯一的乐趣是“怎么把这个单子拿下来”,讲未来的事业规划:两年内生意重上一个台阶,五年内不用为资金发愁。
“我在上海就是跟客户应酬、想怎么赚钱,机械的、盲目的在这种生活当中,根本没有家庭生活……在家就待不住,就像小孩子一样,玩了这样东西,把那样东西忘了。”——顾强
“像他经常跟朋友喝酒到深更半夜,因为他一个人没事做,朋友一叫自然就去了......我想想他在上海是孤独的,你有没有问过他?”——张晓梦
谈定离婚两月后的一天,张晓梦送顾强去医院做个检查。做完,她说,我们去办了吧。到了民政局,发现要结婚证的,两人又回家取了过来。离婚协议是现签的,写的“无共同财产”,意味着财产不需要分割——房子是两个人的名字,两辆车则在张晓梦名下。女儿是“抚养权归男方,随女方共同生活”,两人谈妥,顾强每月给她一万抚养费。但签协议的时候,他改成了五千。
怎么少了五千?张晓梦半开玩笑地问。这是随便写写,有嘛多给你一点,没有嘛少给点,顾强解释。她笑笑,没有说话。
张晓梦之前反复和我说,在物质上,顾强对她是无限满足的。但当婚姻契约解除,那份丈夫的担当也失了法律依凭。离婚前一年,她未雨绸缪,开始记账。伙食、水电煤、物业费、油钱、汽车保险和商业险,这些雷打不动。衣服用笔圈出来——这个月买多了,就提醒自己下个月少买。今年双十一前,她两个月没打开淘宝。但也并非时时奏效:女儿这一年从1米55窜到1米63,去年的衣服全穿不上,购置冬装就花了好几千。
她的iPhone7被偷了。她到手机店,让店员推荐“性价比高一点的”,买回来一个三千块的vivo。如今这手机已用了一年半,多次磕碰,屏幕四裂,一开屏,就闪烁着一道诡异的绿光。阿姨看到了,说,丢脸。她回呛,我又没丢你脸。
离婚后,张晓梦去各地散心。越南、山西、云南,她每月都出去,在外心情畅快,可剩下的二十多天,日子却照旧难过。她晚上睡不着,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时针指向11点半。然后,“嘭”,准会听到外头车门一下关上的声音。她从未见过车主,但她猜测,这人一定是每天11点下班,半小时开到家。她真羡慕他。不管赚多少,他有事情做。她又反问自己,我呢?
她不是没试过出来工作。她去企业做过一年质检员,那时玩心重,嫌这工作没有自由。又开了家服装店,一条裤子卖250才有赚头,顾客压到220,她也就卖出去了。顾强说,你就是开开玩玩,结果当然是失败。
服装店倒闭了,张晓梦就往返小镇和上海,给不会开车的顾强送送货。和朋友吃饭,他招呼大家,你们喝酒好了,叫我老婆送你们。她坐在那附和似的笑,心里想,当我是什么,你的司机吗?
她经人介绍去了超市。第一天上班的路上,横在她脑子里的是:这么多年没上班了,我行不行啊?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她放缓车速,发了条朋友圈:“2018.2.1-2019.1.2”——分别是离婚和上班的日子。
张晓梦去超市的决定,顾强是事后被告知的。这是十几年来的头一次。虽然离婚了,他还是忍不住发表了意见:超市的活有什么好干的,拿着几千块钱,烦都烦死了。而那位男闺蜜说,你需要的是几千块钱吗?不是。他说,好好想想,你的人生价值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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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门口,一块柠檬黄底的“招聘启事”立着:“仓管员,42周岁以内;团购外勤,40周岁以内;生鲜技术手,42周岁以内……”傍晚五点,张晓梦下班,经过“招聘启事”,向我走来。过去见她,总穿白衬衫和小西裤,齐肩短发,细框眼镜,很像个职业女性。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她上班的样子,一身海蓝色劳保服,爬满细密的纹路,看久了,让人想起浮世绘里的海浪。
我们坐直梯上天台。风起了,张晓梦扣上外套,一身海浪骤然退潮。黄昏正在消散,小镇的天际线低矮,最高楼的尖顶染上金边,其余建筑没于夜色。天台改建成了停车场,吉利、帕萨特和桑塔纳肩靠着肩,她穿过去,走向一辆银白色的奔驰。
张晓梦为这桩婚姻做的最后一件事,是逼顾强去考驾照。她说,离了以后我不可能随叫随到的,你去亲戚家喝喜酒,难不成你载着女儿摩托车,你爸妈电动车?
考到驾照后,顾强开走了家里原来那辆车,又资助张晓梦一半,买下这辆奔驰。他说,不要让别人以为你离婚了就没好日子过了。可效果恰好相反,连最好的朋友都跑来问她,你哪来那么多钱买奔驰,是不是外面的男人买的?
她去阿姨家吃饭,浅浅地说了句,我在上班了,超市。阿姨和表弟对视,阿姨说,她能干一个月。表弟说,我赌两个月,谁输了请一顿火锅。后来阿姨又当着我面说了一次:“她做哪样事情都做不成,没有成功的。”她提着一口要向别人证明点什么的心气。
起初,张晓梦被分配到电商部做“新进课员”。她给同事跑腿,10分钟一趟,沿扶梯跑上跑下。一个顾客来找茬,手指戳到她鼻尖,她没搭理。招来了客服课长,课长教育她,服务要微笑。她有点委屈,而后感到不甘。
做了八九个月,保洁课长的职位空了出来,店长流露出想提张晓梦的意思。她主动约店长吃了个饭。为了“表明我的诚意”,一杯接一杯敬,每杯都干了,一人喝空了一瓶葡萄酒。转场歌厅,几口啤酒下肚,实在受不住了,她抱起旁边的垃圾桶就吐。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吐完,她又叫店长,来,我们继续喝。
这晚结束前,店长冲她笑了,你主导得还可以,蛮有气氛的。她扮演了一个顺从的、又能活跃场面的女下属,正投所好,“人家看你是个女孩子,会有一种保护欲”。她争到了课长的位子。
空降了一个主管,12个保洁大妈个个不服。这个把对讲机关掉了,怎么呼都呼不到;那个要和谁一班,不这么排她就不来了。有一个不肯上早班,对着张晓梦,从鼻子里吐出两声笑:课长,你能不能搞清楚?
张晓梦没吭声。过后,她在群里发:3点交接班时开会。她早早吃过饭,到办公室坐下,列好要讲的一二三点,背诵课文似的默记了一遍。大妈们一进来,她立时合上笔记本,清清嗓子,换上了一种威严的、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口气:
我适应了你们两个月,接下来得你们适应我。某某你不拖那块地,我不会硬让你干的,扣你一小时工时。某某你要周末休,你知道周末最忙的,那等元旦三倍工资的时候你也休。你们早上6点来,虽然我是8点半的班,我也6点来,我不怕起早——她把“我不怕”咬得极重,心里已笑了场:我怎么可能起得来?
隔天,她把自己拖起来,5点55分到了超市。她盯准那个当面拆她台的大妈,洗到哪里跟到哪里,也不说话。大妈们躲进卫生间隔间刷短视频,她就一间间查,蹲下来,透过门隙辨认鞋子。等她们出来,总能撞上门口守着的张课长。课长摇晃食指,板着脸说,这是“首次发现”,数到三就一起扣三个工时。
“像她们这个年纪,都是喜欢钱的”,张晓梦颇为老到地告诉我。惩罚措施一出,大妈就都乖乖听话了。
以前,张晓梦在家没劲,上街和开服装店的女人们闲聊。头一两次去,听这个讲老公不陪我,那个讲生二胎多烦,她还听着新鲜。去到十次二十次,仍是那点牢骚颠来倒去,她就坐那玩消消乐。
她没想到,职场里头的社交话题还是这些。电商部的同事多不到三十岁,孩子年龄也相仿,头抵着头就聊哪个补习班更好。有段时间,她们又不断提到一个叫“李现”的名字。很少扎堆的张晓梦也被同事拉住,你去看,肯定好看的,同事说。
于是有天上完早班,她两点半到家,把电视开到那个台回看。大扫除的间隙,她抽空瞄了几眼。剧情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有一帮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像是在演习。男女主角都长了张柔光底下小巧白净的脸,“脸上的细腻程度都是一样的”。看了半集,她就把电视关了。
同事们来问她,她如实回答,没啥好看的,都是幻想出来的,太不真实了。她们大失所望,朝她挥挥手,你老了,一边去。她想她的确逾越了浪漫的年龄。
婚姻里的某天,张晓梦开着车,妈坐在后排。妈讲起隔壁家的谁离掉了,小孩才两岁。张晓梦想试探下,就说,很正常啊,我也要离了。妈不响,过了两分钟说,我也看不惯他,家门都不回来,回来也什么都不管,没有意思的。
她有点意外。毕竟当初结婚,也是妈的意思。那时她爸在外头找了一个女人,还搬出去和那女人同住。妈闹上了法庭。爸不肯离,说要么财产一人一半,送张晓梦的摩托车也要收回来。法官让他们回去再想想。有次醉酒回家,张晓梦从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冲到她爸面前,被同行的朋友拦住。这时候,她恨她不是个男人,没办法将自己的父亲打倒。等到可以再次上诉的半年后,离婚就不了了之了。妈对她说,我离了婚,你以后结婚不好看的。
当时她已和顾强谈上恋爱。他每晚到她家买菜做饭,等她下班回来。妈很中意,但张晓梦对她袒露过,我对他是感动的,可那份情好像就到此为止了。妈态度坚决,这个不要,我就不管你了。爸照旧往外跑,妈失去了睡眠,面色一天天晦暗下去。张晓梦想,那我就嫁了吧,好歹能让妈开心一下。
如今爸妈都过了六十,仍在搭伙度日。爸和那相好的早断了,妈落下了一身病,一半的人生都困在了医院。在这桩由男人犯下错误的婚姻里,两个女人得到的共同教训是:要离早离,不幸福的婚姻,到六十岁也不会幸福。
妈最期盼张晓梦带女儿来吃饭的日子。饭桌上,她们聊起女儿的未来。女儿成绩不算突出,面临着念不到好高中的风险。做幼师吧,那只能一辈子待在乡镇了;做空乘吧,能见到大千世界,可又是吃青春饭的。
她羡慕一位工程师朋友,儿子次次年级第一,前途肉眼可见的光明。朋友说,她工作很忙,还能天天陪儿子写作业到12点,5点起床做营养早餐。张晓梦想到自己,都是前一晚给女儿备好明早的面包,有时候上晚班,就让女儿一个人到外面吃晚饭。她掂量了一下,认为自己做不到朋友这样,也就认了。
有次女儿问,你现在是不是很忙?张晓梦说,是啊,又反问她,你觉得我以前好还是现在好?当然是现在好,女儿摆出一副小大人的表情,待在家里干嘛呢?
“她有她的同学,她的生活也不是围绕我转的,我怎么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她身上呢?……我感觉,还是自己最重要。”
女儿也是一张鹅蛋脸,人人都说像年轻时的张晓梦。她问女儿,你将来想做什么?女儿说,我想做明星。不要跟我胡扯,她又笑又气,你唱歌五音不全,跳舞还不协调,怎么去做明星啊?
然后她就想起来,在女儿的这个年纪,她也曾做过明星梦。班上一个男同学有把公认的好嗓子,有天他向全班人宣布,我去上海的艺术学校报上名了,马上就能当明星啦。张晓梦和另三个要好的女生就问他打听来地址,抄在纸上,逃一天课,坐三个多小时火车到了上海。好不容易寻到学校门口,看到把守的门卫,那股士气突然就泄了下去。“你去问呢”“还是你去吧”,四人互相撺掇,没一人上前去。最后,她们沿着学校的外墙走了一圈,像一场青春的告别仪式,然后回到小镇,接受班主任意料之中的责骂。
那时张晓梦还不知道,再过七年,她会结婚,当上全职太太,同行的两个女孩会进工厂,另一个做起装潢生意。那个男生当真去艺术学校学了几个月,又徒劳无功地返回,在镇上找了份修摩托车的工作。
一辈子是不是只能这样了?张晓梦不信。她的人生从37岁开始倒带,有时候她会恍惚,自己像是重又变回了那个敢逃课闯上海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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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吴呈杰
编辑:康路凯
插画:橘且
运营编辑:肖呱呱